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和离后首辅大人的打脸日常》作者:长青鸢   文案:   十年前。   宁星玥作为大兴国倍受宠爱的嫡长公主,不顾阻拦,心甘情愿下嫁给萧鸿逸,只为救他一命。   为他,她卸下骄傲,敛去锋芒,乖乖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后宅妇人,只盼他能喜欢她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   可萧逸鸿却连一个笑容都未曾在她面前展露。   十年后。   萧鸿逸的生辰宴上,宁星玥又为他挡下行刺,结果换来的只是他一句“她的生死与我无关!”   她惨淡一笑,想起梦中的场景,彻底死心,毫不犹豫转身。   起初,听到宁星玥要和离时,萧鸿逸面露不耐,冷冷丢下一句随她,同样的手段用了十年,她也不嫌腻!   “可……公主已张贴皇榜,昭告天下不日另立驸马。”   “她在哪?”   “此前公主便收拾好行李,现下怕是早已出了府门。”   蓦地,萧逸鸿目露寒光,手中笔一抖,薄薄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恍惚间,鲜血已从掌中慢慢渗出,一滴一滴砸在公案上。   他抿嘴垂头,怔怔地看着猩红在纸上肆意洇染……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轻松 追爱火葬场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逸鸿(苏瑾),宁星玥 ┃ 配角:齐彦,张佳叶,刘理,邱素心 ┃ 其它:预收《心机青梅》欢迎收藏   一句话简介:狗血和离,真香追妻   立意:爱要大声说出来 第1章   “啊,夫君不要!”   宁星玥猛然惊醒,睁眼便望见眼前的轻纱帐,本想翻身从床上起来,但身体只要轻微的挪动,只感觉全身关节酸胀,胸口传来撕裂般的钻心之痛。   疲弱让她此刻动弹不得,喉头的干涩也阻止她发不出声音,生生吞了吞口水,极尽全力生硬的挤出了几个字——   “水……水……”   虚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回荡,无人回应。   “吱呀——”   房门被推开,一个半大丫头的身影急匆匆跑到床前,看到宁星玥微张的双眼,声音有些哽咽,“公主,您终于醒了,噢,水,马上!”   丫头磕磕绊绊跑到桌前,迅速倒了杯水,而后回到床边。   宁星玥抬头迎着丫头手中的水杯,猛的咽了一口,太久没有吞咽过东西了,吼间一时不适,蓦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   每一次身体的颤动都让宁星玥痛苦不堪,惨白的脸上,眉头紧锁,眼角渗出一滴晶莹的泪珠。   也因咽中有水滋润,她现在说话也相较先前更顺畅了些,“翠竹……我这是怎么了?”   翠竹见公主终于转危为安,紧绷多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眼泪不争气的啪嗒啪嗒往下掉,“您不记得了吗?一月前,驸马寿辰,您为驸马挡住了刺客的一剑,当场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宁星玥低头看到胸前的伤口,记忆重回脑中,随之回想起的还有她闭眼前隐约见到的萧逸鸿漠不关心的神情。   身体上的歃血剜肉她都可忍耐。   但唯独这心上的疼痛她该如何消解呢?   十年了,纵使是千年寒冰也有被捂化的一天。宁星玥十年如一日对萧逸鸿百般殷勤、温言软语,可他的心却从未为之所动。   在她沉思的期间,太医院的马太医闻讯赶来。   隔着纱幔,太医双指搭在号脉的红线上,轻探片刻,眼见他搭着线的手指微怔,颔首叹息。   见状,翠竹急了,肿胀的眼眶又急得红了一圈,“马太医,公主可是有恙?”   马太医余光扫了一眼号脉的红线,若有所思,仔细斟酌之后,“公主之前被刺的伤口经过一个月的修养,已是好得七七八八了,待老臣再开几副药,公主服下即可,只是……”   马太医欲言又止,倒是急坏了翠竹,“太医,都这个时候您就别藏着掖着了。”   马太医本就年迈,脸上沟壑纵横,有些皱褶的眼角,此时因为焦虑陷得更加深, “哎,老臣实话说了吧,虽说皮肉上的伤会有痊愈的一天,但心脉上亏损或难愈合啊!”   宁星玥闻此,扶床艰难起身,“劳烦马太医明说,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因为心脉受损,您相较常人更容易感染风寒、疫病,女子的话,您体质会变极差,今后恐难有子嗣……”马太医无奈摇摇头。   大病未愈,又加上这么重重一击,宁星玥一时间,扶着床沿的手一软,顷刻,瘫倒在床头,双目痴痴盯着远方。   刚刚着急的翠竹,却一言不发,深深埋着头见不到脸上的表情,两肩微颤,一滴滴泪水重重砸在地上。   公主醒来的事很快在府里传开了,前来探望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表小姐来时,恰巧公主正在小憩,翠竹便安排她们在大堂稍作休息,便出去办事了。   表小姐张佳叶端坐在椅子上,侧头瞥了一眼隐在画屏后床上侧身躺着的影子,压低了声音,捏着帕子的手轻轻带过眼角,将哭未哭的模样惹人怜惜,啜泣着道,“星玥姐姐太可怜了,为了表哥伤成这样,这月余,表哥却从未踏入这宅子一步。”   语毕,她顺势用丝帕掩住了嘴,轻声哽咽,帕子下一抹无人察觉的勾笑肆意泛滥,她眉眼轻挑,宁星玥,今日落得如此田地,那可都是你自找的。   她的贴身丫鬟小红听了后,手上轻拍着小姐宽慰着,脸上满是嫌恶,“小姐你可别为了长公主气坏了身子,当初您等了萧大人这么多年,眼瞧着他六元及第,咱们的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可没想到出了那档子事……当年萧大人为了脱险才不得不答应与宁星玥成婚,他俩的结合本就是一场交易,萧大人于她,是没有感情可言的!”   说起长公主与驸马的结合,十年前在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萧逸鸿五岁初入太学,从帝师,仅一年就熟记四书五经八股文章,七岁便能成诗,八岁便会作文,自幼善筹划,自知能兵善用之潜能。他在习武方面,得益于父亲萧将军的操练,少年时便可以一抵百。   他不仅有优秀的头脑,样貌也是同样出众。   年仅十五岁时,他便身高超七尺,略微瘦削的脸颊上,剑眉斜斜飞入鬓角旁飘落的几缕秀发,深邃的眸子里闪着自信且坚定的光,于雅正端方间,又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孤傲,为此无数京城女子投来爱慕之意。   他在年仅十七岁入殿试,一举六元及第。   可谁知官职还未来得及分配,可萧逸鸿的爹——大兴国的镇北将军萧明理,却因勾结外邦叛乱谋逆的罪名全家人被打入死牢。当初所有人都以为萧家上下百余口皆难逃死罪,谁知半路杀出个长公主,力保萧逸鸿。   那时大兴国的长公主宁星玥,何等金枝玉叶,性情更是骄纵跋扈,举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都要礼让她三分。   世人皆道大兴皇帝所有子女中最疼爱的便是长公主,为她建长公主府,赐免死金牌,并许诺她不用和亲,可以自己随意挑选驸马。   这对于其他公主来说,上面的单拿任意一条,都足以令她们妒忌。   但就是如此骄傲的长公主为了救萧逸鸿,于御前软磨硬泡数日,最终向皇上献上了她自己的免死金牌,并指定让萧逸鸿作大驸马,这才让萧逸鸿幸免一死。   长公主与大驸马的故事,一时间成为京城中人人传颂的佳话。   婚后,长公主为大驸马敛了乖张的性子,一心只为他洗手做羹汤。   成婚初期,北国进犯,大驸马临危受命,率领众将士出征北伐,这一走便是五年。   长公主好不容易盼着他平乱归来,他却到皇帝面前去求了个兵部尚书的职,自那之后,几乎是夜夜宿在了书房,未有几时踏入后院。   可即便如此,公主还是甘愿整日为驸马忙前忙后,只为博君一笑。   可公主做得再多又如何,驸马从未对她有过任何回应。   渐渐往昔的“良缘”,也慢慢演变成了今日的“笑柄”。   听到小红提起先前的伤心事,张佳叶不禁右手在桌下狠狠攥了攥裙摆,脸上却依旧梨花带雨,娇嗔着,“小红,她年龄比我大,我一直将她做亲姐姐般看待,你在我面前这么说不打紧,切记勿要让旁的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以为我对还表哥余情未了,可就麻烦了。”   小红恍然大悟,探了探头,确认四下无人,又翻了个白眼,朝张佳叶的耳边凑了凑,“这事又不是我凭空捏造,府里人都传萧大人和离,那就是迟早的事。早前萧大人对她冷淡,能不能和离还有得一说,但听今晨在这个院子侍奉的小厮说,宁星玥今后生不了孩子了,这可是犯了七出之罪……”   里屋的宁星玥,实则在她们交谈之初就已醒来,两人的话清晰入耳,字字诛心。   宁星玥强忍着身体的剧痛,缓缓起身,语气中满是嘲弄,“我当是屋里进了臭虫,一直嗡嗡作响,令人生厌。”   闻言,刚在门厅洋洋得意的二人,霎时鸦雀无声,一息间只听见“扑通”一声,四条腿已端端跪在了地上。   小红双手伏地,头在地板磕得“咚咚”闷响,冲着里屋软塌上的那位,大声求饶道,“求长公主饶命啊……”   张佳叶在一旁吓得大气不敢出,头深深埋下,伏在地上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小红不是有意冲撞公主,求姐姐饶命!”   宁星玥调整了一下坐姿,斜倚着锦缎制的靠垫,表情悠闲,睥着眼前这俩惺惺作态的主仆,嘴角微勾,“世间尊卑有道,一些穷乡僻壤出来的小门小户,果然还是上不了台面。罢了,翠竹,让他们赶紧滚回原籍,此生不许踏入府内半步。”   翠竹还来不及答应,转身间便看见门外一个颀长的身影,斜斜映入屋内。   影子的主人徐徐跨过门槛,他视线淡淡的扫了一眼地上哭天喊地的两人,棱角分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一双黢黑的眸子透着几分薄凉,皓齿轻启。   “臣在门外,听闻公主中气十足,看来伤势已无大碍。”   张佳叶见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萧逸鸿,方才收敛的哭声,现下却越发委屈,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求表哥跟公主说说,不要将民女赶回原籍……”   话音刚落,宁星玥瞪大了水盈盈的双眼,略略发白的嘴唇微张,震惊得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刚刚那场景……不就是她昏迷时的梦境吗?! 第2章   此时宁星玥与萧逸鸿之间隔着重重纱幔,她看不清男人此时的表情。   即便如此,那是她爱了十年的男人,仅凭他刚刚说话的语气,她都能想象他此时脸上蔑视的神色。   于此,她不禁兀自笑出了声,或许这便是她多年来通过他说话的语气来揣测他今日心情,从而养成的习惯吧。   萧逸鸿未再做过多停留,转身便夺门而去。   翠竹面露难色,紧张地望向宁星玥。   而此时宁星玥却不紧不慢地顺着睡得有些凌乱的长发。   翠竹有些焦急地询问道:“公主,我去求驸马爷进来看一眼吧?”   宁星玥垂眸,低三下四地挽留吗?她过去确实做了不少这样的傻事。   当年刚刚成婚之际,萧逸鸿便向皇上请命率兵镇压北国骑兵的侵犯,一去就是五年,期间如果不是宁星玥安插在军中保护他的暗卫陆续传回消息,这五年他到底是生是死,她都不得而知。   好不容易,盼到萧逸鸿战功赫赫平乱归来,今后他就常驻京城,宁星玥以为两人日后能常常见面,正当她满心欢喜地跑到书房,却不小心听到他与贴身侍卫的谈话。   原来萧逸鸿已向皇帝告假,明日将下西江去接他的表妹张佳叶入京,这一来一去至少又是三月余。   宁星玥闻言,五年来独守空房的委屈刹那间涌上心头,她冲入房中,晶莹的眸子此时已蒙上薄雾,眼角绯红,语气带着质问,但更像是恳求,“夫君就不能在家多留几日吗?”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挽留他。   而得到的答复却是萧逸鸿第二日的不告而别。   那时宁星玥还自己骗自己,他定是念在表妹一家在少时于他有恩,如今姑父意外离世,表妹孤苦无依,才匆匆而去,只为报恩。   如今看来,他哪里有什么苦衷,只是不爱罢了。   宁星玥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被刚刚那一通闹腾,此时是真的有些乏了,她挥了挥手,翠竹立马会意,直接叫人将地上跪着的两人赶回了院子。   两人走后,长乐苑也恢复了往日的清净。   宁星玥斜斜倚在贵妃椅上,不一会儿呼吸就回归平缓,沉沉进入梦境。   梦中,宁星玥当下眼前的景象,这应是一个群臣的聚会,她从大家的言语间得知,他们是为萧逸鸿的升迁庆贺齐聚于此。   现下宾客们都已酒过三巡,脚下的步伐都有些漂浮。   平日里自诩正人君子的官员们,也面露旖旎之色。   这是一个激昂的声音响起——   “恭喜首辅大人荣升正一品,下官在此先干为敬!”   说话的好像是户部侍郎张洪亮,他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沟壑纵横的脸上当下堆满了谄媚,他高举酒杯,一饮而下。   萧逸鸿平日里并不屑与官员们打交道,但他今时不同往日,如果想要坐稳首辅位,但今日是他当上首辅的大日子,还是值得庆祝的。   面对张洪亮的示好,他只是客套微笑,举起酒杯轻抿一口,作为回应。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歌舞声、笑声不断。   只有萧逸鸿独坐高位冷眼旁观,当下无论是翩翩起舞的伶人,还是琳琅满目的珍馐,都勾不起他丝毫兴趣。   直到,内阁大学士刘永兴步履蹒跚跌坐在他身边。   刘永兴将手搭在萧逸鸿肩上,因为酒精使得他血气上涌满面通红,“首辅大人,早前听闻您与那位不合,本以为是谣传,今日坊间疯传,那位今后都不得孕,您还能与尔等把酒言欢,看来所言非虚啊!”   刘永兴虽然酒醉,但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清楚看到,当萧逸鸿听到“不得孕”三字时,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杀气。   见此,刘永兴伏于萧逸鸿耳边,小心翼翼地说道:“首辅大人,下官早年间曾在西江见过前西江知府张瑜之女张佳叶,那可是位温婉娴静的妙人儿,听说现下就在首辅府,萧大人不如纳她为妾,一解无后之忧……”   此言一出,一直眼眸低垂的萧逸鸿竟破天荒地抬起头,正好撞上刘永兴阿谀逢迎之态,他轻抿薄唇,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一声爽朗的笑声之后,接踵而来是男人略带磁性的嗓音。   “纳妾,好啊……”   就在此刻,宁星玥从梦中猝然惊醒,梦中刘永兴的话言犹在耳,萧逸鸿的笑意也历历在目,再想到张佳叶往昔故作娇弱的丑恶嘴脸,让她胸口不由一紧,一时间竟有些闷得发慌。   她缓了好一阵,才渐渐顺过气来。   宁星玥望向十字锦纹的窗棂,此时已是月明星稀,她却等不急天亮,连夜叫来安插在萧逸鸿身边的暗卫。   暗卫刚刚进入公主的卧房,还没来得及跪安,只听见纱帐中,传出一句冷沁沁的问话。   “驸马爷这几日可是要去参加官员的宴会?”   暗卫闻言先是一顿,紧接着如实作答:“确有此事,明日晚间时分,驸马爷做东,宴请满朝文武在风雅居一聚。”   宁星玥两眼痴痴地盯着天边发着萤萤冷光的弯月,口中喃喃重复着刚刚暗卫口中的那个地点:“风雅居……”   翌日。   宁星玥面色依旧苍白,精神较前日却更佳。   用完午膳,她更是直接从床上起身下地,坐于已经闲置月余的梳妆台前。   她语气淡淡,唤了一声,“翠竹,快来为本宫梳妆打扮。”   翠竹见公主有如此雅兴,自然也是非常愿意。   “今日就给我梳个高鬟望仙髻吧。”   宁星玥此言一出,翠竹一时未回过神来,愣愣定在原地。   因为萧驸马喜素雅,所以公主自打十年前嫁于萧驸马,就再未梳过如此华丽的发髻。   好在翠竹聪明伶俐,虽是十年未梳过,但还好并不手生,不一会儿,一个巍峨华丽的发髻就映入眼帘,再缀以金簪风钗,尽显宁星玥雍容华贵,高不可攀的气质。   不仅发髻一改常态,今日宁星玥就连衣着风格也都不似以往。   她翻出过年时皇后娘娘赠予的那件,专门找宫里最好的刺绣师傅做的玫瑰红水绸洒金五彩凤凰纹通袖长衣,当时本想着图个喜庆,却是被驸马嗤之以鼻。   今日再看到宁星玥穿在身上时,翠竹的心中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再搭配上太皇太后赐的翠蓝金枝绿叶百花曳地裙,恍惚间,翠竹彷佛看到十年前那个被先皇捧在掌心的明珠,美艳不可一世的明月长公主又回来了。   翠竹兴奋地绕着穿戴整齐的宁星玥转了一圈,没想到公主醒来之后伤势恢复得如此迅速,她又惊又喜。   “公主,今日打扮的如此好看,可是有什么喜事?”   宁星玥对镜轻点朱唇,握笔的手不由得一顿,一息间动作又恢复如常。   她淡然一笑,“是有喜事。”   傍晚时分。   一辆挂着红色丝帛镶着金边的厌翟车,不偏不倚地停靠在门楣上悬挂着“风雅居”三个金大字的门前。   翠竹将宁星玥从车中搀扶而出,她身上的金丝线,在夕阳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引得路人频频驻足观望,众人议论纷纷。   “风华绝代,还是要数咱们的明月长公主。”   “哎,长得再美又有何用,还不是栓不住男人的心。”   ……   今夜,新晋的萧首辅花重金包下整个风雅居,只为与百官把酒言欢。   此时,两名侍卫直接“砰”的一声,便将风雅居紧闭的大门一脚踢开。   门内几名年轻的小厮见状欲上前阻拦,闻声赶来的管事,却直接一手就把他们按住。   管事一脸精明,看清来人,“哎哟,长公主大驾光临,令小店蓬荜生辉。”   宁星玥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驸马此时身在何处?”   这位祖宗哪是他们风雅居得罪得起的,管事虽是一脸为难,但是还是毕恭毕敬的在前方引路。   曲径通幽,一行人在管事的带领下来到碧波荡漾的湖畔,蜿蜒的廊桥的尽头连接着一处风景秀丽水榭。   远远便能听见曲声悠扬,一群人在榭中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望着纱帐中男人宽大的背影,宁星玥的脚步陡然停滞。   她直直站在原地,只觉得此时自己的一颗心在胸腔中无法抑制的狂跳,她的耳边一直回响着昨晚梦中男人说的一席话,整个人都变得紧张不安,不由自主的全身肌肉僵直,手心中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是在期待什么,或是在害怕接下来的将发生的事。   宁星玥定了定神,抬手示意所有人停下脚步,她独自一人朝着那背影的方向继续前行。   隔着若隐若现的纱幔,她恰好看见刘兴永正伏在萧逸鸿耳边,似是在说什么有趣之事。   待萧逸鸿背后的火红色逐渐靠近,整个水榭的人,渐渐停下手上的动作,除了毫不知情的刘兴永和萧逸鸿。   萧逸鸿棱角分明的侧颜,听了刘兴永的一席话之后,先是嘴角勾笑,随后,爽朗大笑一声,曾经熟悉的嗓音再次在宁星玥耳边响起:   “纳妾,好啊……”   这时刘兴永双手颤抖,惊讶得嘴都忘了合上,他急促地拍了拍萧逸鸿的肩膀,打断了他后面的话。   他随着刘兴永的瞪大双眼的视线,回过头去,只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后。   萧逸鸿看清来人之后,他眉头紧锁,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子深不见底,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宁星玥,沉默不语。   宁星玥与萧逸鸿对峙半晌,见他打心底并无任何解释之意,遂低头释怀一笑。   罢了。   她来时内心的挣扎,此时看来更像是个笑话。   蓦地,宁星玥抬起头,她眉眼生得极好,一双淡棕色的眸子就像一汪清澈的湖水,她过去的十年总是满含爱意地凝视他,柔声细语唤他郎君。而如今她望着萧逸鸿的眼中平静如水,她红润的嘴角轻启,开口声音却是冷冽:   “萧逸鸿,我们和离吧。” 第3章   入夜。   萧逸鸿结束了聚会,回到家中。   宁星玥的寝殿长乐苑是萧逸鸿回书房的必经之路。成婚十年,他踏入那里的次数屈指可数。   此时,萧逸鸿狭长的凤眼轻挑,望着大门紧阖的长乐苑,苑内漆黑一片,甚至连一盏廊灯都未留。   他不由的皱起眉头。   过去,只要萧逸鸿身在京城,长乐苑永远都是通宵达旦的灯火通明。无论他多晚回来,宁星玥总是第一时间带着夜宵,赶来书房问候。   萧逸鸿在门外的画廊边立着,夜间丝丝凉风,将他的酒意渐渐吹散。   他耳边响起方才在风雅居宁星玥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萧逸鸿,我们和离吧。”   他不由的心中升起一丝怒气。   此时在萧逸鸿身侧的是他的贴身侍卫刘理,望着黑漆漆的后院,喃喃低语:“长公主或是身子还未痊愈,今夜竟没有等萧大人就先行熄灯睡下了?”   刘理又转头望了望萧逸鸿,他已然在此立了半晌,不离开也不进去,忍不住问了一句:“萧大人是想去看看长公主吗?”   “不必。”   萧逸鸿回答果断,而后便转身离开,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有些犹豫。   长乐苑到萧逸鸿的书房仅有一个转弯的距离,当初也是宁星玥特意命人如此设计,为的就是能第一时间知晓萧逸鸿到家的消息。   当下,萧逸鸿一掌推开书房的大门,两扇门扉“砰”的一声撞在旁边的门扉上,吓得刘理一激灵。   男人长腿轻迈,端坐在书桌前,随手从桌前的奏折中挑出一本,摊在台面上。   刘理赶紧上前研墨。   似是醉心于奏折的萧逸鸿不经意间悠悠开了口:“今日长公主可有异样?”   专心研墨的刘理闻言,手中的墨锭一顿,险些断成两节。   他抬眼观察了一下萧逸鸿无喜无忧的侧颜,斟字酌句:“回大人,长公主今日并无异常,公主睡到晌午,用完午膳后便开始梳洗妆扮,而后就起驾,径直去了风雅居。”   “期间可有面见过外人?”   “回大人,并无。”   刘理一脸困惑,询问道:“请大人恕小的多言,长公主刚刚死里逃生,今日又在风雅居说和离的狠话,萧大人若是心生担忧,何不过去瞧瞧?”   萧逸鸿头也没抬,语气冷凛:“无需多虑,长公主向来有些女儿家的脾性,过两日待她自会缓过劲来。”   风雅居的风波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今日,宁星玥早早起了床,叫来翠竹为她梳妆。   翠竹进门后,答话的声音有些嘶哑,宁星玥抬头,看到小姑娘平日清亮眼睛此时有些红肿,嘴角也耷拉着,好像刚跟人争执了一番。   见她这般狼狈模样,宁星玥关切道:“翠竹,你这是被人欺负了?”   翠竹原本一直强忍的泪水瞬间决堤。   她一边用袖子抹着金豆子,一边哽咽地说道:“翠竹没有受欺负,是长公主受委屈了,您都不知道,这京城的人将您昨夜在风雅居提出的和离原因,传得有多难听!”   宁星玥昨日那么说的时候,其实就猜到了会有今天这么一出,现在她倒是饶有兴致,想听听大家到底能说些什么?   “噢?那你说与我听听。”宁星玥语调上扬,眼神中带着些许玩味。   翠竹听到宁星玥的问话,眼神中充满疑问,但是还是一五一十地复述给她听。   “他们说您当初死乞白赖跟着驸马爷,守了十年,最后居然还要用和离来威胁,才能将男人绑在身边……”   要放在过去,这些话定会像一根冰棱直直刺穿宁星玥破碎不堪的心,令她痛不欲生。   宁星玥低下头将手按在心脏的位置。   “砰,砰,砰——”节奏明快有力。   那是这十年来她从未体验过的舒畅和平静。   她随即抬头,正好对上翠竹一脸愤愤不平的模样,她勾唇浅笑道:“他们这么说我,也不算冤枉,过去我确实做了许多作践自己的事情,从今往后都不会了。”   翠竹闻言,瞠目结舌,怔怔望着宁星玥,“公主,他们这么说,您都不恼吗?”   宁星玥佯装生气,敲了翠竹的脑袋,娇嗔道:“你如若不快些梳妆,耽搁了平阳郡主的终身大事,我才是真的要恼了。”   随后整个房间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宁星玥随手摊开桌面上的首饰盒,现下正在仔细挑选着今日搭配用珠钗,想着等会儿即将与平阳郡主见面心中满是愉悦。   见此翠竹也默默长舒了口气。   自从先帝驾崩,年幼太子继位之后,近年来北国骑兵在大兴国的边境又开始蠢蠢欲动,朝堂内多次就到底是武力镇压还是保守求和各执己见,最近更是愈演愈烈,每次早朝提到这事都免不了进行一次激烈的争论。   现在,朝臣们也逐渐站成了两派,一边是以萧逸鸿为首主战派,另一边是以潘博源为首的主和派。   内阁大学士关祺林虽说在皇城算不上位高权重,但因他是今年才从地方提拔到京城就职,目前还算是中立派,两拨人为了争取他加入自己的阵营做了不少努力,今日关祺林的生日宴更是来了不少朝廷重臣前来祝贺,现下的关府可谓是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关祺林身着红色锦缎长袍,头发梳得光亮,站在府邸大门口,迎来送往忙得不亦乐乎。   对于宁星玥来说,她今日来参加关祺林的生日宴,不为跟大臣们熟络关系,她只为一人而来,那便是她从小到大亲如姐妹的平阳郡主邱素心。   于邱素心而言,此次的生日宴更是一场她与关长子关越泽的相亲会。   邱素心从小便立誓,说一定要找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子。这也是为何她早已到了嫁人的年纪,却一点也不着急。   此次的相亲她完全是迫于平阳侯的威压,才不得不前来参加。   早在几月前宁星玥便答应了邱素心,要替的邱素心的终身大事好好参谋,即使现在她拖着病痛的身体,也不愿轻易食言。   今日,宁星玥提前到达了关府。   与关祺林问候之后,她就朝府内而去。   整个关府放眼望去,一个个都是宁星玥熟识的面孔,现下她却无心听那些大臣们阳奉阴违的恭维,紧随着邱素心的侍从择了一条隐蔽的小路,避开了人头攒动的大堂,来到了后院的湖边。   还未走近,宁星玥远远就看见邱素心朝自己快步迎了过来。   月余未见的两人亲昵地挽手来到湖边的亭中,刚一坐下,宁星玥就从邱素心的脸上读出了担忧,她伸出白皙柔软的双手包住邱素心的手,打趣道:“怎么,还没有见到未来夫婿就如此紧张了?”   邱素心原本性格直率泼辣,却被宁星玥的玩笑话一逗,圆润的小脸竟渗出少有的绯红,“姐姐,你知道我不是为了这事,妹妹是在担心你跟萧驸马之间……”   宁星玥注视着邱素心泪光闪烁的双眼,她伸手认真的抚平了邱素心略微凌乱的发丝,鼻尖有些发酸,“今日可是你的大日子,别被那些无中生有的事扰了好心情,跟萧逸鸿的事我自有打算……”   “哇,关姐姐你们家后院的花,好多品种我在首辅府都没见过呢!”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宁星玥后面的话。   两人顺着方才女子嘈杂的方向投去有些不耐的目光。   发现来人正是张佳叶,此时她与关家嫡女关妘彤亲昵地手挽手,正朝着亭子的方向款款而来。   早前宁星玥就听说,关祺林在年轻潦倒时曾受到过张佳叶的爹张瑜的提携,他对张瑜往昔的恩情一直铭记于心。即便现在张瑜早已离世,关祺林对张瑜的女儿张佳叶也是不薄。   邱素心看清楚来人,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还真是冤家路窄。”   张佳叶显然也发现了亭中的两人,自打前几日宁星玥扬言要赶她回原籍之后,她就非常识趣的没再出现在宁星玥眼前,当下意外撞见,让她本能的脚步一滞,双腿有些发软。   转而张佳叶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关妘彤,随后挽紧了她的手臂,理直气壮地向前走去,来到宁星玥和邱素心跟前,福了福身,“民女张佳叶拜见长公主,拜见平阳郡主。”   一旁的关妘彤也跟着福身行礼。   待张佳叶再抬起头时,她换上了一脸无辜的表情,眨巴了一下大眼睛,“先前没有听说关大人生日宴邀请了长公主,不然今日你还能我和表哥一同来关府。”   见来者不善,邱素心猛然从石凳起身,居高临下地俯看向台阶下一脸小人得势的张佳叶,没好气的说:“长公主身份尊贵,岂是尔等乡野村妇可随意揶揄的?”   张佳叶攥了攥手中的帕子,挤了一滴泪水,故作委屈状,“民女只是好心提醒,没想到姐姐竟是这般折辱!”   一旁的关妘彤踟蹰半晌,拉了拉张佳叶的袖子,“妹妹,郡主是我未来的嫂嫂,今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都是一家人,我们各自退让一步,别伤了和气才是。”   邱素心扫过关妘彤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了张佳叶的身上,她怒视着张佳叶佯装柔弱的模样,“公主大度,不屑与你计较,但我不一样,我天生锱铢必较……”   她话还没说完,不远处一个男子低咳一声,声音不轻不重,偏好打断了亭子中女子们的争执。   原本窝心的宁星玥身子一僵,扭过头去,果不其然,是萧逸鸿。   一米开外,萧逸鸿身着藏蓝色云纹丝绸长袍,笔挺地立于池边,此时他眉头紧蹙,冷淡的剜了人群中的宁星玥一眼。   看清来人,宁星玥心中倒也坦然,没有任何闪躲,直直地盯着他。   萧逸鸿加快脚步径直走到宁星玥的面前,冷峻的神情中,没有丝毫怜惜,语气冷淡至极:“你来作甚?”   宁星玥心中猛然局促,下意识想开口解释,一抬手间,忽然拉扯到胸前伤口,一股钻心的疼痛席卷而来,恰巧是这剧痛,让她从方才紧张的情绪瞬间冷静下来。   她理解了萧逸鸿问话中折射出的深意,回首过去十年,无论是非对错,永远都是宁星玥在向他主动求和。   她低头干笑两声,再抬眼,已是相顾无言。   宁星玥不想耽误邱素心的正事,也无心在此跟萧逸鸿继续纠缠,她目光直接掠过了萧逸鸿,落在了脚边的裙摆上。   蓦地,她一手撩起裙角神色雍容地起身,另一只手挽过身旁的邱素心,目不斜视地正要与萧逸鸿擦身而过。   萧逸鸿没料到素来温柔的宁星玥,竟会这般无视自己,接连几日累积的愤怒彻底冲昏了他向来冷静的头脑。   他伸出手一把紧紧握过宁星玥纤细的手腕,语气加重,“此处不比首辅府,公主的一言一行,如果被有心人加以利用,今后定会被人拿到朝堂上大做文章……”   邱素心突然开口打断,语气有些耐人寻味,“姐姐好心,一大早来关府陪我喝茶,不料这上好茶水中却无端端掉进了两只苍蝇,今儿这个茶,不喝也罢,咱们换个地方吃酒逍遥去。”   宁星玥借机从男人掌中抽回自己的手,神色从容不迫,毫无眷恋地越过身侧的萧逸鸿,与邱素心携手朝着大门的方向扬长而去。   此时,刘理从另一端跌跌撞撞狂奔而来,他嘴唇泛白,额角涔着细细密密的冷汗。   刘理已顾不上繁缛的礼节,他拼命抑制住自己有些颤抖的嗓音,踮脚贴近萧逸鸿耳边,低声道:   “大人,公主的婢女们正在家中收拾行李,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第4章   萧逸鸿将目光投向宁星玥离去的方向,呆望着早已空荡荡的凉亭,方才鼻尖萦绕着宁星玥独有的熏香随着时间推移也渐渐消逝。   他狭长的凤眼轻合,几不可察地抿了下苍白的薄唇。   宁星玥到底在闹什么?   过去十年,宁星玥也曾扬言要与萧逸鸿和离,她每次都会让下人们大张旗鼓地收拾行李,但总是雷声大雨点小,为的只是让下人们能将她要出走的事传到萧逸鸿的耳中,好引起他的注意。   可这次,显然有些不似从前。   此时,刘理还在一旁焦急地看着萧逸鸿,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萧逸鸿面露不耐,冷冷丢下一句。   “随她。”   而后,萧逸鸿面色不改,双手负于身后,转身拂袖离去。   “大人,这……”   刘理不敢置信地瞠大了双目,嘴巴一张一合,想说的话最终被咽了回去。   眼看着萧逸鸿渐渐走远,他叹了口气,低垂着头快步追了上去。   宁星玥本以为邱素心说去喝酒是气话,没想到两人没多时就已然站在一家名为拈春的酒肆大门口。   邱素专注地凝着宁星玥当下有些诧异的神色,眉梢染上喜色。   “公主是不是好久没有来这地方了?”   宁星玥轻笑,捏了一下她细腻白皙的脸颊,娇嗔道:“你啊……”   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景物,两人当初不打不相识的回忆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十年前,拈春酒肆就是京城皇亲贵胄们经常出入的场所,这里不仅有多才多艺的歌姬,但更加吸引这些挑剔主子们的是他们店佳酿的醇香,在偌大的京城挑不出第二家能与之媲美。   然而,那日宁星玥与邱素心为争抢最后一个厢房,在此大摆擂台。   一位贵为大兴国国主的掌上明珠,另一位则是盛极一时的平阳郡王的心肝宝贝,如此风云盛况,引得好事之人纷纷驻足。   两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在擂台上吟诗斗酒,虽说最终二人没能分出个胜负,却也成就了一份不可多得的缘分,自那日起两人就形影不离,直到长公主大婚后,宁星玥醉心于家庭,慢慢疏离了往日好友   现在,两人再一同来到这个厢房,昔日记忆涌上心头。   宁星玥怔怔望着房内与当年别无二致的陈设,甚至连那个自己曾经喝醉后磕掉了一个角的水杯,都好好的立在桌面。   她眼睛倏然有些酸涩,低垂眼眸想要掩盖眼底泛起的薄雾,亲昵地伸手拖着邱素心绵软无骨的纤指,将其紧紧扣在掌心。   “怎么样?你成婚后,我便将此处包了下来。虽我们不能时常见面,但在我心中是记挂着你的,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能再一起来此处瞧瞧,可没曾料想会是在这样的时日。”   邱素心起先还是一脸得意,随后明亮的眸光逐渐暗了下来。   宁星玥细细抚摸着这些保存完好的物件,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妹妹无需多虑,与首辅的事,我仅当是花了十年的时间认清了一个人,如此想来,也不算太亏……”   忽然,外面传来一些嘈杂,继而是木料断裂的声音和姑娘的声嘶力竭的哭喊。   “走,去看看。”   邱素心率先站了起来,表情凝重地对着宁星玥扬了扬下巴。   两人推门而出,慵懒地倚在二楼栏杆,乜斜着将楼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楼下,一个长得五大三粗、身着绛紫色缎面长衫男子,现下他目露凶光,一手攥着一根碗口般粗细的木棒,一手抓着一个在地上瘫坐瑟瑟发抖的女子发髻。   今天时候尚早,加之大部分贵人都还在关府参加寿宴,现下围观的都是一些普通群众,大家望着穿着贵气、样貌凶神恶煞的男子,都不敢贸然上前阻挠。   男子将脚边鼻青脸肿的女子拖拽到大堂中间,用棒子指着女人的头,“我自己花钱买回来的小妾,难道还打不得了?!”   正当男人举起棒子又要朝地上的女子砸去的时候,一个酒杯从天而降,正正砸在他布满沟壑的额头上。   “啊——”男子发出一声尖叫。   “哎呀,手滑。” 娇柔的声音楼上从传来,宁星玥用手中的丝帕掩住嘴角的笑意,圆圆的鹿眼正睥着楼下滋哇乱叫的男人。   “是哪个不长眼?”   男子扶着额上已然肿胀起来的红包,原本怒不可遏的心情,在抬头眼神对上楼上两位神色淡然身段婀娜的女子之时,胸中的愤懑早已烟消云散。   他直勾勾地盯着两人,将原本手中拉扯着的女子丢弃到一边,眼中闪过狡黠,此时他正扭动着肥硕的身子,挪步朝楼走来。   当那个油腻的男子踏上二楼,他走的每一步都能让宁星玥感觉到二楼在晃动。   她眉头轻蹙,心中泛起一阵恶心,正欲开口叫侍卫。   前方包厢的门率先被推开,从厢房中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他身着藏青色常服玉带系于腰间,他身长足足比那男子高出一个头,轻而易举便拦住了他的去路。   “给爷闪一边去,坏了爷好事唯你是问!”   “噢,可我挪不动,咋办?”高大背影的主人双手抱于身前,语气中满是讥讽。   油腻男子双手抡起手中的木棍,狠狠照着公子的头敲去。   一旁的邱素心下意识闭上双眼,耸肩脖颈后缩,良久却未听见木棍砸人身上的闷响,反而传来的是油腻男子战战兢兢的求饶声。   “大侠饶命啊!大侠饶命啊!”   眼下,油腻男子正被那位拦路的翩翩公子反拧着手,他弓着腰背,跪地上连连求饶。   他全身的肥肉抑制不住地颤抖,一张满是油光的脸涨得绯红,大滴大滴的冷汗从他额边滑下。   公子不急不缓地开口,“你立刻还楼下那位娘子自由之身,那我便放了你。”   男子回头瞥了一眼押在他身上的公子,频频点头,满口答应着,“我马上……马上就放了她,之后她是生是死与我无关!”   宁星玥似笑非笑的欣赏着眼前的场景。   事件解决之后,她亲自上前,想要感谢刚刚出手相救的公子。   “公子。”她轻唤一声。   公子随即转身,最先映入宁星玥眼帘的是他那一双晶莹剔透的碧绿眼眸,与众不同的颜色,让她挪不开眼。   他看起来应该不还是大兴国人士,身材高大壮硕,更像是常年生活在马背上。   宁星玥半晌才回过神来,欠了欠身。   “我们姐妹俩,方才感谢公子出手相助。”   男子与宁星玥对视的一瞬,有些害羞地伸手摸了摸后颈,大笑道,“姑娘言重,举手之劳而已,反而是姑娘方才……”   他话还没有说完,拈春的掌柜匆匆从外赶回来,上楼后直接跪倒在宁星玥和邱素心的脚边,他将脑袋埋入手臂间隙。   “长公主,平阳郡主,是小店招呼不周,还望两位海涵!”   邱素心厉声呵斥道:“本郡主多日未来过拈春了,没想到现如今竟是这般乌烟瘴气!”   掌柜满脸堆笑,始终不敢抬头。   “两位,我们立马清理门户,定还各位贵人一个清净之地!”   “下去吧。”   宁星玥挥挥手,无意与他多言。   那位公子还立于原地,微笑着看向宁星玥,他好像并不在意刚刚掌柜的那个小插曲,在知晓她身份之后,亦没有平日里旁人对她的畏惧之色。   着实有趣。   邱素心看了一眼窗外,发现时候已经不早了,又被方才楼下的喧闹扰了心绪,向宁星玥提议日后再聚。   宁星玥点点头。   两人撩起裙角,缓缓下楼,在门外相拥告别之后,宁星玥正欲登车。   “长公主,我叫齐彦。”   那位公子追了出来,被侍卫们拦在不远处,他突然出声叫住宁星玥。   宁星玥闻声回眸。   齐彦远远站在街口,碧绿的眸子染上了一抹夕阳的余晖,此时他正微笑着与她挥手告别。   刚刚从关府到家,萧逸鸿便直接入了书房。   他靠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待酒意渐渐消散后,他嗅了嗅这一身的酒气,满脸嫌恶。   萧逸鸿凝眉,似是想到什么懊恼之事,眼神不经意间落在不远处的院子。   那端早已挂满了夜间照明用的灯笼,映得整个院子犹如白昼。   蓦地,萧逸鸿站起身来,抻了抻外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皱褶。   他的寝殿在书房的左侧,然而此时他迈出书房的大门之后,却直接朝着右边而去。   刘理大惊,赶紧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萧逸鸿脚下的步伐停滞。   一扇朱红色的门不偏不倚映入画廊尽头的两人眼中,那是宁星玥的长乐苑正门。   刘理这才恍然大悟, “萧大人,小的马上去长乐苑通禀。”   萧逸鸿面色如霜,不置可否。   刘理见大人并未反对,赶紧上前,跟院门口的小厮交谈两句之后,随后他垂头丧气地折返。   “禀告大人,公主此刻并不在苑中。”   令刘理更想不到的是,在萧逸鸿听到公主不在的消息时,他一失往常的冷静沉稳之态,取而代之的是他双眼盛满了愤怒,没有丝毫迟疑,快步上前,直奔宁星玥的寝殿而去。   推开房门的刹那,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房内的布置尽收眼底。   而此时萧逸鸿的脚步却在门口顿住。   宁星玥的东西还在。   他阴冷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暖色。   而后转身,他余光扫过身后之人,正好对上刘理不解的神色,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失态,垂在他身侧的手倏地缱绻,手指关节在力的作用下逐渐失了血色,发出“咯吱”的声响。   “回去。”   还没待刘理反应过来,萧逸鸿早已出了院门。   “哎,萧大人今日为什么一会儿一个样?” 第5章   宁星玥经过白日的折腾,现在着实有些乏了。   她马车停在首辅府大门外时,早已月上柳梢,最近天气渐渐变暖,桃花也悄悄攀上枝头,可她无意欣赏,一心只想尽快躺上温软的床榻。   从府大门通往长乐苑的长廊曲曲折折,廊的两侧种满了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   当初是宁星玥命人将入门廊如此设计,配以她全国搜寻的珍惜植物,十步一景,为的是有朝一日能与萧逸鸿一同在院中赏花观星。   现下,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在这个看不到尽头的廊中,心里一阵烦闷,轻叹,暗暗骂了一句:   “自作孽不可活。”   一旁的翠竹察觉到主子叹气的声响,担忧地询问:“公主是否身子有恙?”   宁星玥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回:“无碍。”   又过了半晌,宁星玥终于看到不远处挂着“长乐”灯笼的朱红高门,然而喜悦的心情还没有维持一息,她视线下移,正正对上大门边站着的颀长身影。   这个时辰,萧逸鸿为何会在这?   宁星玥目不斜视地越过立在门边的萧逸鸿,仿佛他并不存在一般。   她推门入了寝殿,熟悉的感觉令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得有纾解。   此时她只想倚在贵妃榻上歇息片刻。   在宁星玥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一个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最后停在了她的身边。   而后一股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   是混杂着些许酒精的白檀熏香味道。   宁星玥挣扎着掀开沉重的眼帘,入眼的是一个云锦长袍,长袍的主人正站在咫尺外,双手负于身后,愣直的看着她,漆黑的眼中无波无澜。   或是因为睡意朦胧,她一时恍惚,成亲当晚的情景与现下交叠,那时萧逸鸿掀开红盖头,也是用这种深不见底的眼神注视了她片刻,而后站起身,一夜未归,留她一人独守新房。   宁星玥浅笑。   他不爱她,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过去的她醉心于镜花水月,不愿承认罢了。   她移开落在萧逸鸿身上的目光,转向门外。   “翠竹,备水,沐浴。”   不一会儿,三四个婢女将热水抬入浴室,在水中撒上花瓣。   宁星玥从榻上起身,无视静静杵在屋内的萧逸鸿,在婢女的服侍下,宽衣沐浴。   当她刚刚进入浴池时,屋外传来“砰”的一下房门关上的声响。   泡过澡之后,宁星玥总算洗去白日的疲惫,她身上萦绕着朦胧雾气,衬得白皙的肌肤更是吹弹可破。   她只穿着薄纱寝衣就从浴室往屋里走,翠竹在后面追着,“公主,你大病初愈,再搭个披肩吧?”   宁星玥决定逗一逗翠竹,随即脚步加快躲过翠竹手中的披肩,恶作剧得逞,她脸上展露出明媚可人的笑颜。   一推门,她就与站在门边的萧逸鸿撞了个满怀。   萧逸鸿看她之后眼神略带惊讶,双手悬在空中,迅速扭过头去   宁星玥也并没有在他怀中停留,向后撤了一步,绕开他。   刚刚与翠竹嬉闹的笑意瞬间逝去。   宁星玥不禁疑惑,萧逸鸿在此磨蹭一个多时辰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但她并不想费神去思考。   现在她坐于梳妆台前,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桌上的珠钗,任凭翠竹拧着她还有些滴水的青丝。   不知何时,宁星玥察觉自己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阴影之下。   她转身发现萧逸鸿早已立在身后,盯着翠竹手中的棉帕,右手掌心向上。   “我来吧,你先下去。”   翠竹先是一愣,赶紧毕恭毕敬地将手中的帕子交到萧逸鸿手上,福身之后,轻轻带上房门。   房间此时仅剩下宁星玥和萧逸鸿两人。   宁星玥注视着翠竹带上的房门,心中有些局促,正想开口拒绝。   萧逸鸿拿起帕子,学着刚刚翠竹的手法,小心翼翼地捧着宁星玥的一缕长发,一下一下轻柔的擦拭着。   同时,喑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轻重合适吗?”   宁星玥转身,两人四目相对。   萧逸鸿欲言又止,眼神闪过一丝慌张,随后垂眸,纤长的睫毛上下微颤。   她从萧逸鸿手中夺过帕子,话语中满是疏离:“萧大人回房休息吧,本宫这边有翠竹伺候就行了。”   “萧大人……”   萧逸鸿薄唇轻启,重复了一遍方才宁星玥对他的称呼。   他表情凝重,眉头紧锁,神色却不似平日里那般清冷,不解地盯着眼前的女子。   他语气软了些:   “慧慧……”   这是萧逸鸿成婚十年来第一次叫宁星玥乳名。   宁星玥瞳孔一震,随即躲过他的视线,下低头,殷红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如果换做从前,她必定能开心得从椅子上蹦起来。   可她现在心中早已静如止水。   宁星玥对他的话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觉一阵温热从身后袭来。   此时,萧逸鸿伸出强有力的双臂从身后将宁星玥圈入怀中。   男人紧实的胸膛正牢牢贴在她背后的蝴蝶骨上,硌在她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上,她不禁“嘶”了一声。   萧逸鸿察觉怀中的动静,双手稍稍松了一些,下巴慢慢抵上她的颈窝,灼热气息一下一下轻拍在她耳后。   一双璧人拥在一起的画面,让这常年形单影只的寝殿竟也生出一丝丝暧昧。   两人僵持了片刻,宁星玥见萧逸鸿并没有要放手的意思,随即抬手扯开萧逸鸿的双臂。   “本宫乏了,萧大人回房歇息吧。”   这是她第二次下逐客令。   萧逸鸿好不容易浸上暖色的脸颊,倏地又阴沉下来,他挺直了刚刚向宁星玥弓下的脊背,重新将双手规整地负于身后。   他神色黯淡,一手将房门推开,走到门前时,脚步微顿,转念间还是选择迈出门槛,消失在凉意刺骨的夜色之中。   宁星玥决定今日入宫面圣。   与萧逸鸿的和离之事越早解决越好。   现在刚下早朝,皇帝应该会在御书房之中。   宁星玥刚到御书房外的小花园,正巧遇见魏公公迎面走来。   魏公公刚入宫的时候,宁星玥还在襁褓之中,现在他都已经伺候了两朝皇帝,如今已是年过半百,但依然头脑清楚,有眼力劲,人情世故方面也特别周到,深得主子们喜欢。   他看清来人是宁星玥,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匆匆来到她跟前。   “奴才,拜见长公主。”   宁星玥笑吟吟地扶起他,“魏公公免礼。”   “公主先前修养的这些日子,皇上可是天天念叨着,终于把您给盼来了!公主今日是单纯来看皇上的?”魏公公意味深长地看着宁星玥。   “哎,什么事都逃不过公公的眼睛……此时说来话长,还麻烦公公向皇上通禀,星玥当面跟皇上解释。”   不一会儿,御书房传来魏公公传唤。   宁星玥入了御书房之后,魏公公就先行退下,留下长公主和皇上独处。   魏公公刚刚带上门,皇上就迫不及待拉起宁星玥的手,两人其坐在榻上。   “阿姐,你都多久没来看我了,我可想你了。”   小皇帝还差几月才满12岁,还没有开始变声,在宁星玥面前卸去皇帝的架子,说话还有些奶声奶气,实在惹人疼惜。   宁宏裕,也就是小皇帝,与宁星玥相差13岁,两人皆是皇后所出,宁宏裕在出生时难产,皇后当场去世。长姐如母,宁宏裕从小便跟宁星玥一起长大,三年前先皇罹患怪病,所有御医都束手无策,不到一月就薨了。   先皇子嗣单薄,膝下仅宁宏裕一个儿子。两年前,年仅十岁的太子继承皇位,大部分事务实则由萧逸鸿和潘博源代为处理,这几年随着皇帝渐渐长大,两位大臣才慢慢放手,部分简单的事宜交由皇帝自行决定,重要的事情还是三方一起商议处理。   “阿姐也想你,这不是身体不好耽搁了吗?”宁星玥握了握小皇帝的手,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今后阿姐搬回宫中陪着小裕儿,可好?”   “好是好……可和离的事,阿姐是真的打定注意了?你与萧驸马这十年的感情说放弃就放弃了?”   宁宏裕现在还不懂大人间感情的事,但宁星玥如此打算,那她定是有自己的想法。   “嗯,决定好了,今日来找小裕儿,就是为了求取一份准许和离的诏书。”   宁星玥说完立即从榻上起身,俯首跪于皇帝面前。   见状皇上赶紧将她扶起,“既然阿姐执意如此,那朕便成全你。”   宁星玥再次叩谢。   当宁星玥从御书房出来时,正好撞上萧逸鸿前来御书房找皇帝商议事务。   “微臣拜见长公主。”   “萧大人免礼。”   随后两人并未再多言,视若无睹,插肩而过。   这一夜,宁星玥有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站在皇宫中的后花园,这里没有了平日的热闹和喧哗,沉浸在一片无尽的死寂之中。   空气中弥漫的腥甜格外浓烈。   宁星玥低头看向脚底,不知何时沾上的淋淋鲜血,现在她每走一步的从下而上的粘腻之感,让她腹中止不住地翻腾。   她强忍着,继续顺着地上的血迹,来了大殿前。   这里保持着宫宴的规制,美酒佳肴依旧,但客人们现下却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此时堂上惊现一抹隽秀而熟悉的身影——萧逸鸿。   他微眯着眸子,低垂的视线正注视着躲在龙椅角落瑟瑟发抖的宁宏裕。   萧逸鸿朝着宁宏裕步步紧逼,冷白的脸颊上,一道火红的血痕格外耀眼。   忽而,他紧握手中还在滴血的佩剑,朝着宁宏裕的方向冲了过去…… 第6章   宁星玥陡然睁开双眼,翻身就要下床。   通过之前的经验,她确定每次只要做到跟萧逸鸿相关的梦,梦境中的事情都会在之后的日子里一一实现。   这样的想法让她瞬间愣住。   如果刚刚梦境也会变成的现实的话,那皇上不就……   不、不,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梦中场景带来的强烈冲击,她好像出现了幻听,耳边反反覆覆响起小裕儿虚弱的声音,挥之不去:   “阿姐,救我!”   大殿中的血腥味好似还盘绕在她的全身,让她四肢发软,不得动弹,经过一番挣扎,她好不容易坐到了床沿。   正准备奋力站起,结果却换来“咚”的一声闷响。   宁星玥双膝着地,额角磕在床边的尖角,很快发梢就染上赤红,浓烈的腥味逼得她喘不过气。   顷刻,宁星玥便晕了过去。   翠竹每晨都有早起为公主盖被子的习惯。   今日,当她推开房门时,被房内的情形深深震住。   宁星玥仅穿了件单薄的寝衣,坐在地上,手臂紧紧抱着双膝,全身止不住地打着寒颤,她的额角还有一片已经干涸的血迹。   此般情形,把翠竹吓得有些语无伦次:“公主,你怎么坐在地上?你的头的磕到哪里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但无论翠竹怎么问,宁星玥两颊布满了莹亮的泪水,口中只是一直喃喃重复着:   “萧逸鸿,他怎么能……我待他这般……他怎么狠下心……”   “裕儿……”   翠竹使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宁星玥重新扶回床上。   看着宁星玥现在痴痴瞠着双目的状态,不知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这是翠竹第一次见到宁星玥这样,她有些手足无措,隐约之中她辨出宁星玥一直是在唤萧逸鸿的名字。   翠竹想,或许公主的郁结与驸马有关。   她立马起身:“公主不必担心,奴婢这就将驸马给请来!”   宁星玥好像根本没有听到翠竹的话,此时她只是平躺在床上,两眼木然的望着眼前的轻纱幔。   随后宁星玥眉头拧在了一起,双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料,身子蜷缩在一起,双肩止不住抖动。   一滴滴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悄无声息的划过她的鬓边,最后在枕边形成一片浸润。   见此,翠竹转身跟屋外的小厮交代了几句,又担忧地朝着屋内看了看,见宁星玥只是安静的躺在床上,并未有其他动作。   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加快步伐朝着驸马寝殿的方向跑去。   现在还为时尚早,东方的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   整个府内都在静静沉睡着,只有一个穿着绛紫色的小丫鬟在林立的红墙间狂奔。   终于,翠竹站在萧逸鸿寝殿门前,此处还是大门紧闭,她已然顾不上主仆的礼节,拼命拍打着大门。   “刘理,快开门啊!”   过了约摸半柱香。   “吱嘎——”   大门从里面打开,刘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谁啊,这一大早的?”   翠竹圆润的小脸,因为快速奔跑早已失了颜色,她此时面色煞白,频频喘着粗气。   朱门轻启,她立马上前,牢牢攥住刘理的袖子,抽泣着,“求求驸马去看看公主吧!”   刘理看出了她急满头满脸都是汗,赶紧拿出帕子递给她,并柔声安慰道,“翠竹你不要着急,你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翠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刘理。   刘理也被这骇人的场景吓了一跳。   “这可如何是好?”   “你别急,我这就去跟主子禀告!”   不一会儿,刘理拖着沉重的脚步,面色阴沉,回到翠竹的身侧。   他表情有些尴尬,不知要如何启齿,“翠竹,许是主子白日里与皇上意见相左,争了几句,现下里兴致不高……主子说叫你回去,他不见。”   “可……”翠竹一时语噎,她不知应说点什么,才能劝动里面那位主子去长乐苑瞧瞧。   “刘理,公主真的特别难受,她一直念着驸马的名字,我求你了,再去跟驸马说说吧。”   说着她“扑通”一声双脚跪地,发红的眼眶泪水在里面打转。   刘理也有些无可奈何,伸手扶起地上的翠竹,为她抚了抚膝上的尘土。   “哎,好吧,我再去试试。”   又过了一会儿大门再次被推开,当刘理跟翠竹眼神接触的刹那,他耷拉着嘴,摇了摇头。   “主子这边我找机会再说说,现在我找人去叫御医,你先回院子守着公主。”   翠竹低垂着脑袋,神思恍惚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马太医赶来。   他查看了一下宁星玥的状况,摇了摇头。   马太医表情凝重:“长公主大病未愈,现下又急火攻心,我这里再开几副药,切记叮嘱公主勿要再动气,否则种下病根今后想要再挽回就难上加难了!”   翠竹又何尝不知?   可奈何她家公主偏偏恋上了位铁石心肠的驸马,真是有苦难言啊!   待翠竹送走御医,天已经透亮。   宁星玥许是哭累了,现在已经重新睡去。   翠竹认真为宁星玥掖了掖被角,看着头上绑着白色纱布,满脸泪痕的公主,她心里眼里全是说不出的痛楚。   她心中隐隐对驸马生出埋怨,小声嘟囔着:“纵使驸马对公主再无情,在大是大非面前也不应对公主置若罔闻。”   宁星玥睡得很浅,察觉到身边的动静,她侧过身来,正好撞上翠竹担忧的目光。   她虚弱地扯出一个微笑,从被子中伸出手轻点了一下翠竹的额头,“本宫已无碍的。”   随即,她缓缓起身靠在床沿,目光坚定地看着梳妆台上的一个锦盒。   “翠竹,昨日我已经向皇上请了旨,本宫与萧逸鸿从今日起恩断义绝,待天明后,你就将所有的东西搬回公主府,一刻也不要耽搁!”   翠竹早知会有这么一天。   经过今晨的事情之后,当下她的表情无比的平静,福了福身:“奴婢这就去办。”   哭过之后,宁星玥也重新振作了起来。   如今她已然决定,无论需要通过何种手段,她都定会护皇上周全。   但现在她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萧逸鸿图谋不轨。   既然梦中的场景暗示萧逸鸿会在宫宴上刺杀皇帝,依照他平日里步步为营的性格,定然不会冲动行事,那或许他的书房会有些许蛛丝马迹。   这个时辰萧逸鸿应该还在上早朝,不会这么快回来。   想到这,宁星玥一把捞起梳妆台的锦盒,摒弃下人独自前往萧逸鸿的书房。   果然,书房一个人也没有。   宁星玥推开书房大门。   之前每次来这里都是为了来找萧逸鸿,说来虽然在府中生活了十年,但她却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书房,不过也不重要了,反正她马上就要离开这里。   她四下查看了一圈。   萧逸鸿的书房与普通的王公贵胄并无二异,除了碑帖拓本,就是各种兵书古籍。   宁星玥转头看到背后的书架上放了一个跟整体布局都有些格格不入的白色古瓷瓶。   她走上前去一拧,忽然从旁边弹出一个暗格。   宁星玥大惊,萧逸鸿既然真的有秘密藏在书房。   一起生活了十年,原来一直以来他都将自己骗得团团转。   她哑然失笑。   只怪前面十年自己被猪油蒙了心。   虽然弹出了暗格,但定睛一看,暗格上还有一个样式怪异的,是需要特殊的办法才能将其打开。   宁星玥从旁取了一张纸,将锁的样子,一一临摹下来。   “你在作甚?”   突然,她的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   她猝尔转身,看清来人,她压抑住心中的慌张,脸上的错愕稍纵即逝,此时她已换上泰然自若的神色,双手负于身后,将画中藏匿于袖中。   再次看到萧逸鸿这张清丽俊逸的面庞,她的心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热爱怜,取而代之的是泠泠寒霜。   每每想到他当下不知正在计划何种计谋意欲刺杀宁星玥至亲的皇帝,她对他的恨意又加重了几分。   “本宫是来给萧大人送和离诏书的。”   宁星玥并没有露怯,语气淡然,指了指桌上金色的锦盒。   萧逸鸿眼神扫过她额上的纱布,忽而听清了她先前那句,表情明显一滞,“你就为今晨我未来看你?”   宁星玥嗤笑,“萧大人可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日在风雅居,是本宫说得不够明白,还是大人早已习惯对本宫说的话充耳不闻?”   萧逸鸿有些莫名地盯着宁星玥,他从小含着金汤勺长大,又何时受过此等揶揄。   宁星玥并未在意,蛾眉微蹙,轻挑的凤眼折射出一道令人镇慑的光,“东西,本宫已送到,从此以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还望今后大人,好、自、为、之。”   话已带到,宁星玥也并未打算继续跟萧逸鸿纠缠,旋即便出了书房。   回到房中,宁星玥拿出刚刚在萧逸鸿房间拓下来的锁样,若有所思的凝视着。   沉思片刻,唤出平日里护她的暗卫。   “乐承,这是我刚刚在萧逸鸿书房看到的锁样,即使翻整个京城,也要给我找到能开这锁之人!”   “微臣领命。” 第7章   刘理进来的时候正好撞见宁星玥前脚踏出书房,他赶紧低着头,福身。   当宁星玥从他身边经过之后,他才怯生生抬起眼角,目光诚惶诚恐地落在迎面而来的公主身上。   不对劲。   刘理是从萧逸鸿与公主成婚之后便一直守在身边,十年了,公主每每来找驸马,十次有九次刘理都在身旁伺候着。   虽然,以前公主每次都是满心欢喜而来,怅然若是而归。   但,即便如此,公主哪次离去时,不是在门前频频回首,生怕错过驸马唤她回去的声音。   可适才公主离去时,色如死灰,浑身上下散发着寒意,让不明就里的刘理都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哎,不知萧大人又说了什么伤人的话。   也就只有像公主这么深情爱着萧大人的女子,才能忍受他这般凉薄的性子,但凡换了旁人,早不知都闹了多少回了。   公主对萧大人的深情厚意十年如一日,纵使他一个外人,看到都深受感动。   可萧大人如此心思细腻、精明能干之人,为何始终不承这份情呢?   刚送走公主,一个小厮急匆匆赶来,伏在刘理耳边说了什么,闻言后刘理大惊,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地望向萧逸鸿。   他胆怯心虚地搓着双手,踟蹰半晌,终是开了口。   “大人……”   萧逸鸿目光依旧落在他桌案上的折子上,头也不抬,声音有些漫不经心:   “说。”   “大人,刚刚下人来传话,您和公主和离之事,皇榜都已经张贴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那日,本以为公主只是说的气话,没曾想……”   此时在一旁痛心疾首的刘理,注意到案边端坐的萧逸鸿,他握在手中的毛笔一顿,悬在空中的笔尖凝出一滴墨珠,重重砸在宣纸上,氤氲出一团黑色的污迹。   他没有动,只有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沉默半晌,唇瓣轻启:   “她在哪?”   “此前公主便收拾好行李,现下怕是早已出了府门……”   刘理回话的声音越发地颤颤巍巍,那位可是大兴国长公主,他一个下人,岂敢拦得了贵人的去路?   这事还得萧大人亲自去。   可这位主子却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悠闲地继续翻阅着折子,不喜不怒,亦没有丝毫动静。   刘理急得原地反复踱步,现下大家都将希望寄予萧逸鸿身上,公主当真走了,想要追回来就难上加难了。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眼下萧逸鸿又重新挑了一本折子,翻开。   目光扫过折中提及之内容,瞬间他深不可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   蓦地,萧逸鸿目露寒光,手中笔一抖,薄薄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恍惚间,鲜血已从他掌中慢慢渗出,一滴一滴砸在公案上。   他抿嘴垂头,怔怔地看着猩红在纸上肆意洇染……   刘理被这突如其来的殷红吓了一大跳,赶紧掏出怀中的手帕,按住萧逸鸿掌心的伤口。   “大人,您这是做何?”   萧逸鸿不语,双目低垂。   忽而,刘理的目光瞥过折子,依稀看见一段话:   “前几日,长公主私闯会食,且当众提出和离,辱没首辅威严,当罚。”   盛着宁星玥行李的马车浩浩荡荡驶入宫门。   一路上无人敢拦。   不多时,马车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了一处朱红门前。   宁星玥扶着翠竹的手背,捻裙而下。   此时宁星玥和翠竹仰头望着,雕梁牌楼上那个久违的额匾。   匾上题的“明月殿”几个字,还是当年皇帝在宁星玥出生那年亲自题上的。   一晃十年光景不在。   宁星玥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公主了。   望着牌匾,当年她去求赐婚时,先皇的谆谆告诫,声声入耳——   “萧逸鸿生性凉薄,跟了他,慧慧可知之后会受多少委屈?”   “女儿不怕,纵使他是块冷玉,终会有捂热的一日。”   “萧将军此番入狱,背后缘由纷繁复杂,现今你将萧逸鸿救出,之后于你,于他,前路坎坷,你可知?”   “父王放心,只要一路有萧逸鸿陪着,再多艰险女儿也能挺过去!”   ……   宁星玥仰天哑笑。   “父王啊,你是不是也在天上笑我,这次是女儿认输了。”   输得彻底。   当年在先皇面前的大言不惭,如今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咎由自取。   经历了这一段,她怨不得谁。   人生一世,最是要无怨无悔,萧逸鸿这南墙她撞过了,吃了痛,流了血,她也就能不惦记了。   而如今,宁星玥一心只在乎皇上的安危。   老天爷待她不薄,冥冥中注定她看见未来,那她必定要阻止这场杀局,即便对方是自己爱了十年的人,她也决不手软。   翠竹推门。   内里还在收拾的宫女对着宁星玥福了福身。   明月殿虽然十年未有人住过。   但里面一直收拾得一尘不染,就连陈设都是维持着宁星玥出嫁前的样子。   宁星玥原本低落的心情,现在荡然无存。   她细细地翻看着早前梳妆台上的事物。   偶尔笑着拿起一件给翠竹看,往昔时光清晰如昨日。   倏地,她目光停在了一件绣得有些歪歪扭扭的荷包上。   成亲前,宁星玥听说民间的女子都会赠荷包给未来的夫婿,以示爱慕之意。   因为她和萧逸鸿的婚事定的仓促,很多大礼都能省便省。   可女儿家的心思,总想跟未来结发之人留下一点不一样的记忆。   于是乎,她找了宫中刺绣最厉害的嬷嬷学了三天三夜,指尖被针尖扎得都满是血窟窿,终是绣得了这么一个鸳鸯的荷包。   大婚前一日,她满心欢喜拿着荷包悄悄溜到萧逸鸿的住处,萧逸鸿直接将荷包塞回她的手中。   他丢下一句,“公主,大婚前夕新人不宜相见。”   就将她拒之门外。   现在,宁星玥再次拿起案上的荷包。   “翠竹,烧了。”   翠竹自是知道这荷包如何而来,公主心意已定,她自是不再相劝。   “是。”   遽尔,宁星玥背后传来一声亲昵的称谓。   “姐姐。”   她还没转过头都知道来者何人。   宁星玥娇嗔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邱素心甜笑,晃了晃手中的一个酒坛子,故作神秘道:“这可是我找拈春老板求得的陈年佳酿,庆祝姐姐脱离苦海!”   “你这个嘴……”   宁星玥嫣然而笑,站起身来拉过邱素心的手,两人朝着花园而去。   似是想起什么,宁星玥吩咐身旁的翠竹,“备些上好的下酒菜,今日本宫要与平阳郡主,不醉不归。”   翠竹赶紧应下,匆匆就出了门。   夜幕渐渐暗了下来。   萧逸鸿书房内一盏烛火明明暗暗。   晨时宁星玥带过来的锦盒,此时摊开在萧逸鸿的书案上。   原本躺在盒内一卷金色圣旨,已被拿出来放在一旁,现在盒内仅余两截被人从中剪断的头发,原本绑着头发的红丝带有气无力的耷拉在一边。   萧逸鸿靠在椅背里,就这样怔怔的望着断发已有四五个时辰。   身侧的刘理笔直站着,大气都不敢出。   又不知过了多久,灯芯都快燃尽,萧逸鸿猛然起身,健步如飞,朝着府门而去。   “大人,您去哪?”   问话在沉寂的深夜里回荡,却无人回应。   萧逸鸿习武多年,刘理这三脚猫功夫哪里追得上他,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萧逸鸿出了门,直接跨上了一匹汗血宝马。   他两腿夹了一下马肚,向着皇宫狂奔而去。   不一会儿,他就已然站在了明月殿的门前。   今晚是十五,月亮像银盘般挂在天边,照出萧逸鸿孤影一只。   往常每月这日,宁星玥总是会带着亲手做的各式糕点来书房寻他。   她总是笑着在他耳边说,月圆人团圆。   可每月十五正好赶上他公务最繁忙的时候,他每次只是叫她将东西放下,就让她独自回苑里。   此前他并未留意。   但今日他抬头看到圆月,这些年与宁星玥相处的点滴就自然浮现在他的眼前。   萧逸鸿回过神来,正抬手准备敲门时,院中传来女子的嬉笑声。   “姐姐,那日拈春的公子,后来可曾再见?”   “未曾,那日他告诉我他叫齐彦,有缘必会再见吧。”   “那你与萧大人和离后,还会另择良人吗?”   “或许吧。”   ……   门外的萧逸鸿,深邃的眼中目光冷冽,指尖掐着刚刚包好的掌心伤口,又染上一片鲜红。   当下,他已将往日挂在嘴边的礼仪统统抛于脑后。   纵身一跃就上了房檐。   宁星玥和邱素心此时已是喝得东倒西歪。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邱素心问:“姐姐,你与萧驸马和离,现下可悔了?”   宁星玥醉意深沉,口齿有些含糊,眼神迷离地望着天上的圆月,“怎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脑袋的沉重,让她不得不直起身,垂头扶着额,揉了两下。   “翠竹……”   宁星玥叫了几声也未听见小丫头的回应。   她转头,猝然一只大手牢牢扣住她的脖颈,熟悉的脸庞在眼前急剧放大,柔软的触感在她的唇上急切地辗转。   男人身上环绕的白檀香的味道,肆无忌惮地侵入她的鼻腔。   宁星玥瞪大双眼,大脑瞬间空白。   “啪——”   宁星玥抬手,下一瞬掌心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袭来。   男人的动作停滞,吃痛的“嘶”了一声,瘦削的脸庞缓缓地从宁星玥眼前挪开。   宁星玥甩了甩头,只觉眼前景物天旋地转,早已分不清虚实。   萧逸鸿起身,他挺直了脊梁,双手负于身后,已然恢复平日的矜贵。   宁星玥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隐约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朦胧飘渺地从她耳边抚过。   “我悔了……”   话未听完,宁星玥只觉脑袋沉重地向侧边一歪,眼前一片漆黑。   她倒在石桌上,霎时失去了意识。 第8章   这么多年来,今晚是刘理第一次见到萧逸鸿失了稳重的模样。   不知怎的当前的状况,让他想起刚跟着萧大人的第一年。   萧将军全家入狱,最终却只有萧逸鸿一人全身而退,也是从他出狱的那日起,刘理被安排来做他的贴身侍卫。   刚出狱的萧逸鸿着实令人心痛。   他两颊凹陷,已经瘦得不成人形,浑身上下皮开肉绽,布满了被严刑拷打的鞭痕,刘理每日为他上药,他都神色淡淡,闷不吭声,仿佛行尸走肉,对疼痛已是毫无知觉。   那段时日,他双眼是黯淡无光的,每日除了吃两口饭续命,其余时间就坐在窗前发呆。   这个状态一直维持到他和公主的大婚之日定下来。   萧逸鸿虽然依旧每日少言寡语,但刘理从他眼中看到了充满希望的光亮。   那时刘理年纪小,不懂什么是男女之情,而萧逸鸿这般变化,让刘理觉得他应该是喜欢公主的。   但跟着萧逸鸿时间长了之后,他见多了两位主子的相处,怪异之感油然而生。   寻常人家的新婚小夫妻都是甜甜腻腻,但自打大婚之后,他就没见过萧大人去长公主院里,甚至连主动跟长公主说一句话的时候都没有。   刘理不懂,起先他想这可能是普通百姓家的感情不能与皇家的相提并论。   直到,刘理得知萧逸鸿在成婚的第二日就向先皇请命,希望能率兵去平定北国对大兴边境的侵扰。   令刘理更加费解的是,分明皇帝说出征之事可暂缓一个月,但萧逸鸿却执意将启程之日定在第二天。   出发时,长公主立于车旁强颜欢笑,珍重的话反复叮咛,莹莹泪光在泛红的眼眶中打转。   可萧大人从始至终面色平静,只是临走前冷冷的说了句:   “回吧。”   没有怜惜,也没有温存。   那一幕直到现在刘理都还记忆犹新。   后来他们胜仗归来,萧逸鸿平步青云,加官进爵。   刘理同时也听闻了不少坊间的流言,加之平日里自己的观察,他心中也有了定论,或许萧大人从始至终是不爱公主的。   他一直都是在利用公主罢了。   是以,现在收到和离书之后,萧大人为何又乱了阵脚?   刘理不甚了了。   刘理追出来时萧逸鸿早不见了人影。   他四下张望,也不知大半夜萧大人会往何处去,现下他只得焦急地在府门口守着盼着。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都已泛起浅浅的青色,时值春日,凉得有些沁骨的朝露,细细密密地笼罩着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忽而,迷离惝恍的薄雾中,一个颀长笔挺的身影若隐若现。   刘理赶紧迎了上去。   “大人,你可算回来了!”   萧逸鸿有些心不在焉,扫了一眼身侧的刘理,表情冰冷,翻身从马上下来。   “大人……”   刘理还未来得及把话说完,就看见萧逸鸿侧脸上有一个红肿的五指印。   突如其来的状况,险些没把刘理的下巴震得掉了下来。   萧大人在战场上都未曾被敌人伤过分毫,这才出去几个时辰,怎么就被人扇了巴掌?而且从掌印的大小来看应是位女子打的。   难不成是长公主?   萧逸鸿应是感受到了刘理异样的目光,脚下的步伐加快。   他先行一步进去卧房,反手将刘理锁在了门外。   刘理还是有些担忧,他贴在门上,试探地问了句:   “大人,需要小人上药吗?”   “滚。”   得到萧逸鸿的一声呵斥,刘理彻底噤了声。   萧逸鸿一向性子都是淡淡的,不急不慢,方才居然动了怒,看来大人此次是被气得不清。   刘理在门外又守了一阵,直到屋内的人息了灯,他才悻悻离去。   今日的早朝萧逸鸿竟然破天荒地告了假。   消息一出,在群臣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难不成萧大人受不住和离的打击病倒了?”   “你是第一天认识萧大人,那位可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奇人,怎会被此等儿女情长所困!”   “要不就是长公主后悔了,在他府中纠缠,现下他实在脱不了身。”   ……   大家众说纷纭,躲在角落的贤王饶有兴致的挑了挑眉。   贤王宁允琰,他的父亲是先帝的胞弟,与宁星玥和现在的小皇帝是堂兄妹的关系。少时,他曾与萧逸鸿皆师从太傅,名义上算是同门师兄弟。   也正因如此,即使萧逸鸿在朝中以冷漠威严而闻名,宁允琰也敢肆无忌惮与他搭话。   虽说十次有九次都会被撵走,但宁允琰性格随和,从未因此跟萧逸鸿置气。   下了朝,宁允琰迫不及待上了马车。   一柱香之后,他人就已经出现在了首辅府的门口。   宁允琰从车上下来之后,就大摇大摆地直接进了府门。   刘理见到宁允琰后,微笑着拱手做了个揖。   “贤王请在大堂稍事休息,小的马上去通传。”   宁允琰欣然点了点头,驾轻就熟地随手端起桌上的茶碗品了一口。   当刘理再次回到大堂,他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有些为难。   “贤王,大人说今日不便见客,让您请回。”   宁允琰闻言,面色未有丝毫不悦,他缓缓放下茶碗,随即起身,回头对身后的随从说了声:   “走。”   刘理怔怔抬头,显然不信。   果不其然,还没等刘理反应过来,宁允琰绕过刘理后,突然加快了脚步,直接闯入了萧逸鸿的书房。   “砰——”   萧逸鸿抬头,正好对上宁允琰狡黠的目光。   “萧……噗……哈哈哈哈……”   他话到嘴边还未来得及说,眼睛正正落在萧逸鸿脸上的异样,眼下全然不顾当事人颜面,放声笑了出来。   萧逸鸿重新低下头,将注意力放回到身前的书本上,对眼前那人的嘲笑置之不理。   期间,宁允琰缓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才压抑住笑意。   他一步跨到萧逸鸿身边,仔细研究着那半边红肿的侧脸。   “明月公主打的?这下手有够狠啊!”宁允琰直言不讳。   “出去。”萧逸鸿语气淡淡,不置可否。   “我刚开始还以为是你不要她了,现在看来原来你才是被抛弃的那个。”   “啧啧啧……你这次可有点难办咯……”宁允琰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窥着萧逸鸿表情的变化。   如他所料,听到他的话之后,萧逸鸿翻书的手指明显停顿了一下,似是对他所言产生了兴趣。   宁允琰又接着说,“要我帮你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需要你为我办件事……”   “送客。”   萧逸鸿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命人将宁允琰架了出去。   宁允琰在大街上望着首辅府禁闭的大门,表情阴鸷,“萧逸鸿你迟早要来求我。”   宁星玥被太阳穴的剧烈的疼痛唤醒。   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   现在她只觉得脑袋里一团浆糊,头痛欲裂,昨晚发生的很多事她都有些记不起来了。   只是能依稀回忆起嘴唇上那个柔软的触感。   那感觉如此真切。   宁星玥忍不住伸出手指在唇边婆娑,男人模糊的脸渐渐清晰。   她面露铁青。   不会吧。   随即她甩了甩昏昏沉沉的脑袋,不不不,肯定是自己的幻觉,萧逸鸿怎么可能为了她夜闯后宫,这举动明显与他平日里自持雅正的性子相悖。   再说,萧逸鸿先前不都决定要纳表姑娘为妾了,现在她已主动让位,他不正好拥美人入怀,好不惬意,哪里还能记得起她呢?   正当宁星玥思绪混乱之际,翠竹端着醒酒汤开门进来。   “公主你醒了?快用些醒酒汤,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宁星玥结过翠竹手中的东西,随口问了句,“平阳郡主回去了?”   翠竹攒眉苦脸道:“昨夜公主你自己先回房休息了,将平阳郡主独自留在了花园里,郡主吹了一夜的冷风,被发现时浑身滚烫。奴婢已经叫马太医来瞧过了,郡主是感染了风寒,公主醒来之前,奴婢已派人送郡主回府中休养了。”   “啊?这……”宁星玥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   但她对昨夜的事记忆模糊,自己是怎么回的床上根本没有印象,对于邱素心,她现在也是满满的歉意。   “翠竹准备着滋补药材,一会儿我们去平阳侯府探望素心……”   正当宁星玥跟翠竹交待之时,乐承出现在门外,翠竹自觉退下。   “公主,那日您让我打听的锁有了些进展,微臣特此向您汇报。”   “说。”宁星玥转了一下手中的玉镯,深吸了口气。   “京城郊外有一处水云谷,其中隐居着一位善作机关术的高人,但水云谷常年异兽出没,我派去的两拨人至今还未回来,明天我准备亲自去一趟。”   乐承从小便就被训练为宁星玥的暗卫,他早已养成不喜形于色的性格。   宁星玥抿了抿唇,她不想这件事被耽搁太久,以免夜长梦多。   “本宫与你一同前往。”   “路途艰险,公主还是在宫中等待消息吧。”   乐承知道自己人轻言微,但为了公主安危,还是决定出言相劝。   “此事无需再议,本宫去意已决,我们明日出发。”   “是。” 第9章   今晨起身,萧逸鸿自觉脸上的肿胀已有所缓解,而后对着铜镜瞥了一眼,红印也是消散得七七八八。   收拾妥帖后,萧逸鸿推门而出,发现刘理早已在门前候着,可他身边却已少了那抹灵动清丽的身影。   萧逸鸿只觉胸口好似被人闷闷一锤,抽痛得紧。   他面色一沉,扭过头不再去看刘理。   宁星玥搬走后的这几日,萧逸鸿忽觉耳边清静异常,就连晨间枝头的鸟鸣都格外清晰洪亮。   “大人,过几日是太傅大人的生辰,可需要属下备生辰礼?”   “生辰礼……”   过去十年,每年老师的生辰礼都是宁星玥早早就备妥当,他何曾为此操过心。   宁星玥。   萧逸鸿方才平静下来的思绪又被缭乱。   他本想抬头放空神思,岂料注意力却被院内的五彩斑斓的颜色吸引了去。   不知不觉已是三月,花园中早是落英缤纷。   在府内住了这么多年,萧逸鸿从来都是行色匆匆,回想起自己好像从未闲下来欣赏过廊边景色,定睛一看好多品种都是他不识得的。   他看得有些出神,眼神落在远处一大簇挂在廊上的花团,询问刘理:   “那个紫色的你可知叫什么?”   “噢,那叫紫藤花,是长公主三年前移栽到在这里的,公主说……”   刘理原本还在侃侃而谈,回头的一瞬,突然缄口不言。   萧逸鸿适才唇边的暖意,随着刘理口中的“长公主”三个字,又渐渐冷了下来。   又是宁星玥。   之前他从未察觉,原来这三个字已经渗透到他生活的分分寸寸,不是他尽量不提就能躲得过的。   之后,主仆两人就这样静静立于台阶边。   “公主说什么?”   半晌,萧逸鸿还是没忍住,出言探听。   刘理未曾想萧逸鸿竟会追问,他怯怯抬眼,如实回答:“公主说,紫藤花的象征着执着的爱……”   执着的爱。   萧逸鸿失笑,鼻尖蓦地一酸,背过身去。   “出发。”   看似不经意,他泰然抬手揉了揉泛红的眼角,拂袖转身,抬脚向着大门的方向而去。   早朝后。   萧逸鸿面色疲惫回到书房,单手撑在桌案上,愁颜不展,捏了捏紧蹙的眉心。   今日朝堂上,他与潘博源又因为北国进贡之事闹得不可开交。   两派就北国问题意见相左已不是第一次了,只是此次令萧逸鸿在意的是潘博源竟然提出让公主出使和亲的主意。   先帝原本子嗣单薄,加之皇帝年幼还未大婚,目前未婚的公主除了二公主宁星雨之外,就是宁星玥这位刚刚和离的长公主。   所以,这提议着实让萧逸鸿心有余悸。   即便他知道皇帝不会轻易将宁星玥送去那偏远蛮荒之地,可如果朝堂上的大臣们一旦起了这心思,那和亲的事情便会没完没了地被反复提起。   现在他还能出言阻拦,一旦逼到走投无路的阶段,一切的决定就不是他一家之言能够左右了。   这也是萧逸鸿当下最是神伤的。   想到这,他止不住的长吁了口气。   今日朝堂上的事定也传到了刘理的耳中,这时,萧逸鸿见他一直在书房门前小心翼翼张望。   萧逸鸿抬手向他招了招。   刘理这才安心迈过书房门槛。   接着,他又近了几步,将一封信递到了萧逸鸿眼前。   随后伏在萧逸鸿耳边,刻意压低了声音,“大人,这是边境的刘将军派人送来的信。”   萧逸鸿神色严肃地拆开信封,谨慎展开信纸,纸上只写了六个字——   那位来京城了。   萧逸鸿眉宇间辨不出个悲喜,他转而将信递给刘理。   刘理接过看后,瞳孔微缩,抬头表情似是有些为难。   “这件事,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静观其变。”   宁星玥虽住在宫中,但一向来去自如,无人敢阻拦。   纵然如此她还是托魏公公给皇帝告了假,理由是“外出游玩散心几日”,皇帝也未加阻拦就随了她。   是以,宁星玥扮成寻常家的小姐,带着翠竹随乐承一路朝着水云谷而去。   路上乐承还是不放心,反复叮嘱她们一定要跟紧自己,切勿擅自行动。   水云谷地处京郊,往年皇家的猎场就设在这附近。   早年间,传言,秋猎时有一位小郡主因为好奇,带着贴身丫鬟越过了水云谷的边界,围猎结束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她。   也是因为这些奇幻的传说,这里一直京城的一片神秘的地界。   一队伪装成家丁的铁骑在前开路,而乐承则亲自架着乘有宁星玥的马车。   一行人出了城门之后,越往前走,四周越安静,此时,宁星玥只听见车外整齐划一的“嗒嗒”马蹄声。   乐承隔着门帘跟里面的主子汇报:“小姐,我们马上就要越过水云谷的地界了,两位一定要注意安全,遇到异常一定要大声呼救。”   “好。”   刚刚跨越交界,雾气倏然升腾,开始还能隐约看清前路,越往里走,前路越是模糊。   马匹开始发出惶恐的嘶鸣声,前行的马蹄声也开始凌乱。   “小姐,马有点受了惊吓,现在可能会有些颠簸。”   宁星玥也感觉现在马车也不如先前行得那般平稳,她只能和翠竹紧紧相拥在一起,以减缓晃动。   霎时,宁星玥隐隐约约听见从林中传来呼救声。   “有没有人,救命啊!”   宁星玥问:“乐承,你听到有人在叫救命吗?”   乐承沉默片刻,而后答话,“小姐,那声音应该是从我们前方的裂谷下传来的。”   “去看看吧。”   既然已经听到了,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是。”   隔了一会儿,乐承匆匆来报,“小姐,呼救的是两位公子,还好命大,掉下去时被断崖的枯枝挂住,否则早就在山崖下丧了命。”   “救下就好,之后就让他们自行离去吧,我们接着赶路。”   “是。”   宁星玥又在车中等待了一会儿,马车依旧停在原地没有继续前行,她等得有些不耐,正想询问乐承如何回事,就依稀听见车外有人在争执。   她撩起车帘想瞧个究竟。   抬眼间,她正好对上前方男子碧绿色的眼眸。   两人双双怔住。   是他?   那人也分明认出了宁星玥,他碧色的眸子微微颤动,随后迅速压制住眼中的大惊之色,欢喜得朝着车内挥着手。   “长公主,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齐彦。”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说那日在拈春遇见是巧合,这次难道又是巧合?   谨慎起见,宁星玥并没有下车,平静回了句,“公子认错人了。”   便放下了帘子,不再理会。   “是齐某眼拙,无论如何还是非常感谢小姐救命之恩,可否与小姐互通姓名,以后有用得上齐某的地方,必当鼎力相助。”   车内,翠竹催促乐承道:“走吧。”   马车很快重新开始向前移动,一行人继续朝着山谷深处前行。   终于越过浓厚的水雾,眼前的景色清晰明艳起来,花香味,鸟鸣声一股脑袭来,宁星玥只觉这里跟大家传说的有些不太一样,好奇得掀起窗帘的一角向外望。   “小姐,前方有一条小溪,要不要停下来稍事休息?”   “好。”   正好她也想下车活动了一下手脚。   待马车停稳,宁星玥就迫不及待扶着翠竹的手背从车上下来。   宽阔的天地间横着一条涓涓细流,清冽的溪水从岩壁滑过,偶尔还有调皮的鱼儿跃起,眼前的景色让她心情瞬间舒畅无比。   宁星玥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般天地了,此时,她坐在溪边将手放在水中,一股寒冽之感侵体,她缩了缩脖颈,适应之后,她捧起水去泼不远处的小鱼,鱼儿受了四下逃散,她看在眼里,恶作剧得逞般“咯咯”的笑出了声。   倏地,她耳边响起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姑娘好兴致。”   宁星玥诧异地抬头。   一个身形峭拔的男子立在她的身侧,阳光从头顶照下来,掠过男人深邃的轮廓,卷翘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片不大不小的阴影。   宁星玥方才打发翠竹和乐承去休息了,此时她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两人的踪影。   “你怎么跟来了?”   宁星玥疑惑地望着他,眼中的浮现一丝不悦。   “偶遇。”   说着齐彦缓缓在宁星玥的身侧坐了下来。   “我们或许能结伴同行。”他转头,那对碧绿的眼眸,正清澈无比地注视着宁星玥,而后他唇角微勾,一个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   “不同路。”宁星玥移过视线,虽然齐彦从未害过她,但不知为何,直觉让她觉得齐彦的行为就是太可疑了。   齐彦不知怎的,突然从怀中摸出一把镶嵌着五彩宝石小小的匕首。   宁星玥见状目露寒光,向后一撤,“乐承!”   齐彦僵直了脊背,骤然拔刀,森森寒光的刀身映出宁星玥惊骇的神情,手起刀落,宁星玥下意识闭上了眼。   然而她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疼痛。   少顷,乐承轻唤了声,“小姐。”   宁星玥方才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   眼前的情形骇了她一跳,在她身侧不足一尺的位置一条小青蛇被人从三寸处分成了两段,长尾还在挣扎地扭动。   齐彦微笑着向宁星玥伸出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手,“咱们扯平。” 第10章   宁星玥还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盯着眼前的手,神色有些木讷。   她小巧的朱唇轻启,话到嘴边,还未来得及出声,一个清冷的声音穿过齐彦传到她耳中。   “微臣萧逸鸿奉大兴国皇帝旨意,前来恭迎北国太子殿下。”   他言语恭敬,倒是也听不出矮人一等的谦卑。   话音刚落,就连方才在枝头嬉闹的鸟儿都嘘了声,周边陷入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宁星玥也收起了先前的和颜悦色,现下眼尾微挑的凤眼狐疑地打量着齐彦,目光森森,像是要将他盯个对穿。   而齐彦此时面色一阵青白,刚刚舒展的笑容僵在脸上,伸出的手也悬在半空中,当下收也不是,举也不是。   宁星玥被齐彦高大的身材隔着自是看不见他身后的萧逸鸿的表情,她倒也不好奇,那千年的冰坨子又能有什么好脸色。   一旁的齐彦嘴唇几开几合,最后还是没有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宁星玥觉着身子在溪边坐得有些凉了,她屈膝从地上起身,却是不小心脚跟踩到纱裙的裙摆,脚下不稳,一个踉跄。   慌乱间,宁星玥来不及思考,随手抓住不知何时伸出来护住她的手。   大手的牢牢包住了她的纤指,指尖沾染了些掌心的温热。   方才险些一头栽进溪水,宁星玥眼下还心有余悸,无意间她捏紧了那只救了她一命的手掌。   而手却是忽的僵直,宁星玥这才定下神来,想起回头去寻手的主人。   回眸间,便是对上齐彦如溪水般清透的眼眸,波光粼粼满含笑意。   她又回想起适才萧逸鸿尊称他为北国太子,心中又对他生了些许芥蒂。   宁星玥颔首后,果断松开了手,站定后,她对齐彦福了福身,“大兴国长公主宁星玥见过北国太子。”   齐彦向她走进了一步,已然没有了之前吊儿郎当的模样,端正了身姿,颇有未来北国储君之风范。   宁星玥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自觉有失偏颇,轻咳一声,隐住了唇边的笑意。   齐彦俯身双手虚虚地扶了一下宁星玥,“长公主请起。”   他又接着问了一句:“长公主来此意欲何为?”   闻言,宁星玥眼尾不经意间拂过不远处那个笔挺的身影,转而笑着答齐彦的话:   “本宫近日得了个稀奇玩意儿甚是喜欢,但上面有个怪异的锁不知该如何解开。听闻这水云谷有位巧匠或是能解,便来此碰碰运气。”   齐彦表情倒是坦荡,“噢,小王是来这水云谷拜访故人,故人也是位巧匠,或是还能与公主同行一段。”   ……   宁星玥伴在齐颜身侧,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朝着车马队伍方向行进,相谈甚欢,全然没有理会不远处立着的萧逸鸿。   萧逸鸿定在原地,他不愿去听两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因为仅是看着宁星玥对着他人勾起唇角的微笑,就足以使他太阳穴附近的青筋突突直跳,每一根发丝好像被人用力拖拽着,头痛欲裂。   此时,他薄唇紧抿,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不远处附耳窃语的两人。   记忆中,宁星玥也是这样含情脉脉、柔声细语地跟他说话,可他却从未在意过她在说什么,有时甚至觉得她聒噪,冷言将她打发走。   如今她已是越走越远,他望着那几不可见的背影,心中却是生出了悔意。   期间有几次他都想冲上去将宁星玥从齐彦身边拉走,可心底最后一丝理智阻止了他。   她是公主。   他是臣子。   这是他们仅剩的一丁点联系。   如果贸然上前,今生或许便是无缘再见。   这个想法让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萧将军也瞬间怯懦,脚下似有千金重,一步都挪动不得。   就这样,他目送着眉飞色舞的两人到了马车边。   眼瞧着齐彦正要上宁星玥的马车。   萧逸鸿终是忍不住了,他三两步上前,倾身拦在齐彦身前。   “太子殿下,皇上还在宫中等您,还是同微臣一起回去吧。”   齐彦表情看似有些为难,实则眼神坚毅,“萧大人,刚刚公主邀请我一路游玩,如若不去,岂不是当众抚了公主的面子?”   宁星玥从车中探出头,眼神越过拦在车前的萧逸鸿,最终落在齐彦身上,她笑笑道:“太子殿下正事要紧,游玩今后有的是机会。”   齐彦浅眸微眯,轻抬下巴,“劳烦萧大人先回城给皇上回个话,就说山谷危机重重,小王担忧公主安危,欲先陪同公主去寻找工匠,然后再一同回城面圣。”   萧逸鸿神形微怔,心中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心中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   他强压着怒气,极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微臣有保护两位的职责,如是说来,那便待明日公主处理好事务,一同回去。”   齐彦大悦,“如此甚好。”   齐彦本意欲继续登上公主的马车,可萧逸鸿偏偏牢牢挡在车前,纹丝不动,硬是不给他留一丝上车的空隙。   “公主邀请本王一同乘车,萧大人为何阻拦?”   萧逸鸿抱拳,“太子殿下误会,在下听说太子骑技了得,今日特备了一匹上好的汗血宝马,想一睹太子风采。”   齐彦沉默一息,“本王今日就如你所愿。”   还未等萧逸鸿抬头,刘理已经将马牵到了齐彦身侧。   齐彦又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宁星玥早已是将帘子放了下来,门帘一角缀着的珍珠相互敲击,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齐彦转过身睇了萧逸鸿一眼,眼神中含着瘆人的寒霜。   萧逸鸿对那泠泠寒意却是丝毫不为所动,他眼神催促齐彦尽快上马。   齐彦也不在与他对峙,一脚便跨上马鞍,双腿一夹,绝尘而去。   轰隆隆的雷声渐渐逼近。   天边黑云密布,越压越低,空气中氤氲的闷热让大家都快喘不过气来。   蓦地,一滴豆大的雨砸在开路的骠骑脸上。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瓢泼大雨劈头盖脸而来。   密密麻麻雨水夹杂着一道道电光火石,大有要将这滚滚重云撕裂之势   早前已被雾气惊了一回的马儿,现下无论大家怎么牵引硬是不愿继续向前。   萧逸鸿环顾四周,黑暗中分辨出不远处有一个摇摇欲坠的道观。   当下恶劣的天气,一行人不宜继续在暴雨中前行,他转身朝着队伍大喊。   “快,大家都到前面的道观去躲雨。”   话音刚落,萧逸鸿又回过头,担忧地望了一眼被狂风卷得“吱呀”作响的马车。   终是不放心,他换下乐承,吃力地赶着马儿朝着道观一点点挪动。   好在道观虽是破旧,但整体还算大,容纳他们二十余人不在话下。   不一会儿,黯淡无光的水云谷中,有一点星星之火在黑暗中飘摇。   大家分成了几拨,围着火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宁星玥背对着萧逸鸿,坐在另一个火堆旁。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浅粉色的纱裙,刚刚下车进屋时,萧逸鸿本欲卸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为她遮蔽风雨。   可在萧逸鸿脚步靠近的那一瞬,宁星玥直接从车上跳下来,弓着腰,一手提着纱裙,一手护着发髻,她脚步急促,于他的身侧匆匆而过。   即便她已经跑得足够快了,却依旧无法避免的被雨水打湿。   现下宁星玥身上的中衣粘腻地贴在了身上,勾勒出女子丰韵的身线。   萧逸鸿收回目光,只觉口中干涩,喉头止不住的上下一滑。   他不敢再回头多看一眼。   但他愈是抑制,心底的燥热就愈发清晰。   萧逸鸿重新拾起被挂在一旁烤得温热的披风,他长腿一迈,将披风小心翼翼地盖上宁星玥的后背。   披上之后,他也不敢去看宁星玥当下脸上的表情,逃似的躲到道观门前。   他怔怔望着屋檐凝成的道道水柱。   倏忽,萧逸鸿闻到那股熟悉的清香,萦绕在身侧。   他没有回头。   身侧的人却是先出了声,“萧大人不必如此。”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但现在语调中却没有了往日的欢喜,只余下冷冷清清。   宁星玥接着又说,“你无愧于我。爱本就没有对错,我唯一做错的是,强求与你成婚。天真的以为只要我足够用心,未来的日子那么长,你终有一日会爱上我的。但我没弄清,同情和爱,实质是不同的。如今我对于大人的爱早已放下了,和离也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祝萧大人能觅得良人,终其一生。”   放下了。   萧逸鸿只觉自己脑袋嗡嗡作响,宁星玥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利刃凌迟着他的心。   他的冷静彻底失守,此时他眸光微动,眼神中溢满渴求,喑哑的声音殷切说道:“慧慧,我没有同情,我也从未想过和离。”   披风已经被宁星玥慢条斯理地折叠好,重新塞回萧逸鸿手中。   她没有再理会他的话,脚步一转,正欲回到观中。   萧逸鸿追了过去,一把死死扣住她的手,语气中满是哀求,“你不要走……”   他抓得有些着急,力道很大,宁星玥吃痛地“嘶”了一声,蛾眉微蹙,瞪着他的眼中透着一股子冷寂。   他心中一揪,收紧的手指颤抖着松开,不敢再发力。   宁星玥顺势将手抽回。   “对,你没有同情,也没有想过和离,但你也从未爱过我。” 第11章   爱?   萧逸鸿闻言错愕地愣在了原地。   十年前,他锋芒初显,还未开始一展宏图,父亲却惹上了杀身之祸。   连罪名都未来得及问,锦衣卫连夜就将他们全家打入地牢,听候发落。   虽然宁星玥以成婚,换来他的苟活于世。   但是萧逸鸿对她却是说不出感谢的话。   那段时日,觉得自己就是活在炼狱之中。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萧逸鸿总能听到自己父亲母亲,兄长胞弟……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他的耳边唤着他的名字,问他为什么要独活?   他想过去死。   那日,他打碎了房中唯一的瓷器,正欲抹喉时,先皇推门进来。   “如果你就这样死了,那萧家的冤屈永远没有昭雪的一日。”   一语惊醒梦中人。   而后先皇接着说,“朕知道萧家是冤枉的,但那时的情况迫在眉睫,由不得一丝的犹豫,为了大局不得已牺牲了萧家,朕于心有愧。”   萧逸鸿仍是沉默,怨恨的泪水早已爬满他的瘦削的双颊。   “成婚之后,朕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远赴边境平定北国侵扰,一个是安于内宅与公主长相厮守。”   于萧逸鸿来言,他根本没得选。   自那之后,他将自己心中的罪恶感寄托于报仇和国事之上,他不敢让自己有任何喘息的余地,害怕一闭上眼,亲人们一一被砍下头颅的场景有不断浮现。   眨眼间,他们成婚已有十年。   这十年,在他的心被真相和恨占据着。   而对于宁星玥的关爱,他却是从未来得及思考。   他曾经以为一生很长,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是现下一种不知名的慌乱在萧逸鸿的心底肆意疯长,他搜刮着自己脑海中与宁星玥之间的种种过往。   萧逸鸿疯狂地在回忆中检视着,自己曾经对宁星玥到底的何等的辜负,才会换得她现今这般的心灰意冷。   思绪一片混沌。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萧逸鸿在宁星玥转身之际,急切抬起右脚,还未来得及落下,他想起方才宁星玥不耐的神色,又怯怯将脚从空中迅速撤了回来。   他就这样痴痴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不是的,我……”   “轰——”   一声巨响将萧逸鸿要说的话吞噬得干干净净。   “萧大人,我们到此为止吧。”   宁星玥语气亦是决绝,早已没有了昔日的温存。   她的不屑一顾彻底击垮了萧逸鸿先前尚存的一丝丝勇气。   他瞥开目光,不再去看宁星玥离去的背影。   而在她当真要消失的那瞬,他猛然抬头,留给他的却只有无尽的黑暗,以及狂风骤雨的咆哮。   明知道宁星玥已经回到观中,他却依旧愣怔地僵在原地,手指紧紧捏着手腕中搭着的披风,指尖发白,生怕一松手她残存在披风上的最后一点温度,也会悉数消失殆尽。   萧逸鸿一个人在门口又站了好一阵,直到观中全都安静了下来,只余下一个值夜的侍卫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时不时地埋下头。   倏地,树林间一道敏捷的黑影一闪而过。   萧逸鸿目光在对上黑影时,他转瞬之间已然恢复到往日的肃穆,他纵身一跃跟着那黑影一路追了出去。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在淅淅沥沥的小雨经历几番起落,最终停在了一片茂密的竹林之中。   萧逸鸿站定之后,黑影俯身单膝跪地,声音不大不小,“大人,据探子来报,李副将近日在拈春出现过,属下之后也亲自去跟店里的小厮核实过,消息属实。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追查了多年,他总算是冒头了。说来可惜,要不是那时拈春出现了一阵骚乱,探子也不可能跟丢了。这几日,属下已经派人在城门严加把守,只要他一出现,定能将他生擒住。”   “另外,那日……”   黑影想起一些事,他欲言又止的态度,让萧逸鸿不自觉地皱起眉。   “说。”   在得到萧逸鸿许可之后,黑影便也没有继续隐瞒,“那日,引起混乱的正是长公主和北国太子。”   萧逸鸿阴鸷的眼底此时满是杀气。   原来他们早已见过。   他沉默了一会儿,对着那黑影挥了挥手,说,“退下吧。”   黑影埋头起身,抬腿一跃。   随后,竹林中响起飞鸟挥动翅膀四下逃散的声音。   前一瞬还立在萧逸鸿身侧的黑影,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只余下一阵风从雨中的竹林穿梭而过,打得竹叶簌簌作响。   萧逸鸿心里很乱。   父亲一生忠义,一心为国,最终却是落得一个“勾结外邦叛乱谋反”的罪名,连带着全族含恨而终,留下他一人苟活于世。   本以为父亲只是善妒的小人所害,可当年先皇驾崩那日,特地吩咐魏公公将他急急召到寝殿,最终还是晚了一步。他还未来得及赶到,先皇却先一步驾崩了,当时身侧无人可证实,先皇最后的死因,到底是疾病引发,还是被奸人所害。   这事一直在萧逸鸿心中挥之不去。   这事越是被遮掩,却更是让萧逸鸿越发觉得父亲的死其中必有蹊跷,绝不只是表面罪名那般简单。   李副将,就是萧逸鸿了解全貌的突破口,他曾是萧逸鸿父亲萧将军生前的最得力副手,对于当年的事,必定是知道一二的。   但萧逸鸿从牢中出来之后,几度派人找过他,李副将却是突然人间蒸发,不见了踪迹。   前几年,萧逸鸿还在外出征讨伐北国的时候,有消息称曾在北国见过李副将。萧逸鸿更是不顾被北国抓住的风险,伪装入境,最终也是一无所获。   这些年萧逸鸿一直锲而不舍地追查着李副将的行踪,但是每当他快接近真相的时候,总有一只无形的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将所有的证据全盘推翻。   所以五年前他选择了卸去戎装回到京城,重新入朝为官,几年间,朝堂上的尔虞我诈,阿谀奉承,已经被他摸得门儿清。   那时的萧逸鸿打心底认为,只有当自己权力足够强大之时,也是他最接近真相之时。   如今他已如愿位极人臣。   现下马上也就要找到李副将。   可他的心情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欣喜。   萧逸鸿又独自在这雨中的竹林中立了一会儿,冰冷的雨水彻底将他心底最后一丝燥热熄灭,他才运起轻功飞驰而去。   天明之前,萧逸鸿再次回到道观中。   他先是走到了宁星玥身边,看着女子安静睡颜,时不时浓密的长睫微颤,红唇紧抿,似是有何愁怨得不到疏解。   这情形让他想起前几日,半夜闯入宫中,正巧撞上她喝醉酒,自己一时冲动,第一次主动亲了她。   从小萧逸鸿就极度克制自己的欲望,他不喜欢被欲望操纵的感觉,但那一次他破防了,他慌了。   岂料那日被她反手就是一个巴掌,他反而感谢那个巴掌将他最后那丁点理智唤醒。   后来,萧逸鸿将宁星玥抱回房中时,她轻闭双眼,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平静又可爱。   萧逸鸿定了定神,收敛住嘴角的笑容,一转头就找到坐在角落的刘理。   他在用脚尖轻轻碰碰刘理。   刘理瞬间惊醒,睁开眼见是萧逸鸿站在跟前,才抚着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   萧逸鸿没说话,转身朝观门的方向走去,刘理赶忙从地上爬起,紧随其后。   两人直到将大家的呼噜声远抛脑后,才慢慢停了下来。   萧逸鸿转身,阴暗的环境下看不见他的表情,一夜未睡,此时他声音喑哑,“李副将有消息了。”   刘理大惊,而后环顾了四周,刻意压低了说话声,抱拳道,“恭喜大人即将如愿。”   “接下来还有一些事情,需要你去调查……”之后萧逸鸿招了招手,刘理贴耳过去,两人窃窃私语一番。   最后刘理点了点头,跨上马,消失在重重树影之中。   宁星玥在萧逸鸿站在她身边时,其实就已经惊醒了。   随后她见到萧逸鸿将刘理叫了出去。   不一会儿,就仅剩萧逸鸿一人回来,刘理却是不知所踪。   宁星玥暗暗叹了一口气,以前她每日想见萧逸鸿时,却总是不得,现在不惦记了,他反而阴魂不散,始终在眼前晃荡。   现在必须要想个法子将萧逸鸿支开,否则,明日到了匠人那边,她根本没有机会去询问开锁的办法。   转瞬间,办法还未想出来,天却已是大亮。   宁星玥在软垫上假寐着,就是不愿起身。   翠竹又叫了她几声,“公主,您可是身体不适?”   见宁星玥不答,翠竹又伸手去她额上轻抚了一下,突然“呀”了一声。   “公主,你这是发烧了啊!”   经翠竹提醒,宁星玥这才感觉到自己全身发热,后背的衣裳都已经浸湿。   齐彦和萧逸鸿闻讯都围了过来。   齐彦伸手刚要凑近宁星玥的额头,便被萧逸鸿伸手拦了下来。   萧逸鸿面色是掩饰不住地紧张,“公主还是随微臣回城医治吧。”   齐彦并没有因为被萧逸鸿拦下而恼怒,反而语气更加温柔,“现在回城太远了,高热还是要先行压制住才好。现在雨也停了,要不带着公主去我朋友庐中稍事歇息,小王略懂医术,等会儿去附近山上采点草药,服下之后,公主的情况应会有所缓解。”   宁星玥脸色苍白,虚弱地点了点头,“就依太子殿下的提议吧。”   萧逸鸿抬头瞪了齐彦一眼,并没有多最终还是依了宁星玥,一行人收拾一番之后,便朝着水云谷深处出发。 第12章   一路上,马车中断断续续传来女子咳嗽的声音。   萧逸鸿骑着马走在前头,不时的回头看,每每听到咳嗽声,都会微微皱眉。   终于,他忍不住追上在队伍最前面的齐彦,“请问太子殿下,我们还需要行进多远,方能到达贵友的居所?”   齐彦眺望着远处茂密的树林,“如果本王没有记错的话,穿过这片树林便是了。”   萧逸鸿颔首,以示感谢,他没有再继续多言,重新回到队伍之中。   一行人又继续向前行了约摸半个时辰,方才隐隐约约瞧见不远处有一间被竹子做成的篱笆重重围住的草庐。   有一位白胡子大叔从里面走了出来。   齐彦朝他挥了挥手,“刘叔,近来可好?”   大叔又朝眼前的那群人仔细看了一眼,才辨认出人群中那个碧眼的少年。   “你小子怎么来了?!”大叔嘴上虽是嫌弃,但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欢喜。   “我本就四处游历,今日正好路过京城,想起你曾经提过你的故乡在此,就想着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还真在!这些都是我的朋友,他们是随我一路来的。”   齐彦回头指了指身后的萧逸鸿一众。   刘大叔朝着大家点了点头。   随后,刘大叔引着大家就往屋里走,“好啊,都进来坐吧,小庐破旧,还望大家不要嫌弃。”   齐彦揽着刘大叔的肩,“大叔,我这里有一位朋友,她昨晚感染了风寒,想借个房间休息一下,顺带再借用一下厨房熬点药。”   这时翠竹也将宁星玥扶下了车,她用丝帕掩面,咳嗽声依旧不断。   刘大叔耐人寻味的看了齐彦一眼,“你小子……”   再看向宁星玥的时候收敛了笑容,恢复了庄重,“两位姑娘请随我来。”   萧逸鸿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宁星玥因为咳嗽时而肩膀颤抖一次,他脸上的忧虑又加重了一分。   他思考了片刻。   萧逸鸿有些焦躁不安地望向身边的齐彦,而后拱手抱拳,“公主病情恐有加重,劳烦太子殿下开个药方,属下照着方子去为公主殿下采药。”   齐彦挑起眉尾,睨着萧逸鸿,“萧大人可认得桂枝?”   萧逸鸿迷惑地望着他,“不识。”   齐彦耸了耸肩,面露难色,“这可就难办了,草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萧逸鸿俯身叩首,“恳请殿下上山寻觅草药,殿下大恩微臣定将铭记于心。”   这下齐彦眼底浮现少许笑意,拍了拍他肩膀,“萧大人言重了,您就在这照顾公主,本王去去就回。”   萧逸鸿低下的头始终没有抬起,盯着地上那种锦绣调转了头,往树林的方向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直到齐彦消失竹林之中,萧逸鸿这才缓缓起身。   他环顾了一眼草庐四周,这里虽不比宫中华丽,但胜在环境幽静,雨后的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清香。   眼前的情景,让萧逸鸿想起了一件尘封多年的往事。   早些年间,那时的萧府正值鼎盛时期,在京郊也有一处与这里有些相似的园子——漓园。   萧家人每到夏天就会举家前往漓园避暑。   萧逸鸿从小性子孤僻不合群,也不爱说话。平日里总是冷脸看着身边的每一个人,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印象。   所以家中同辈的表亲们并不是很待见他,偶尔还联合起来捉弄他。   实则他并不在意。   在他七岁那年,那日好似有什么要紧的事,大人们都聚到了前厅,就留下萧逸鸿和大他三岁的表哥在后院呆着。   趁着他去取水的间隙,表兄借着身高的差距,偷偷将他的书藏到了院子中的树稍之间。   当他回来时见到表哥得意的模样,又平静地看了一眼树梢上的那本书。   他觉得既然那本书已经脏了,自是没有再继续读的必要,一脸嫌恶的转身,本想着回房重新拿一本新书来读。   结果,也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红色的小团子,她一个纵身便上了树。   紧接着她手脚并用,不一会儿就攀上了树梢,一把抓起那本因表兄恶作剧而被抢走的书,开心地朝着树下的萧逸鸿挥着肉嘟嘟手。   那日阳光正好,小姑娘披着金光而来,微风徐徐拂过她的发髻,在少时的萧逸鸿心中掀起丝丝涟漪。   萧逸鸿眼神对上她绽放的甜甜的笑脸,刹那间失了神。   随后,她挪着肉呼呼的小短腿,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下退。   就在她马上要大功告成之时,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了中心,最终小脸着了地。   瞬间小姑娘惊天动地的哭声充斥着整个漓园。   站在树边的萧逸鸿哪里见过这般架势,直接呆在了原地,手足无措   霎时,一大帮宫女闻声赶来,大家七嘴八舌的询问着小姑娘,“长公主殿下,有没有摔着啊?”   而后,手忙脚乱地为她抹去脸上的污渍。   哭声渐渐平息,她嘟着嘴,一边啜泣着,一边眼神越过众人死死的盯着人群后的萧逸鸿。   待她的情绪终于平复,方才跌跌撞撞地跑到了萧逸鸿的跟前,粉扑扑的小脸蛋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痕。   萧逸鸿以为她这是要来找他算账,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她歪着头,从身后掏出原本被藏在树上的书,又在身上的纱裙上蹭了蹭封面的灰尘,笑嘻嘻的对他说:   “哥哥,这个给你。”   小小的萧逸鸿傻愣愣的接过那本书,感谢的话一直在喉头打转,却一直羞于说出口。   转眼间,长公主已经在宫女们的簇拥下转角之后便消失了。   萧逸鸿望着空空荡荡的长廊,回想起此前无数次听长辈们提及明月长公主,都是说她如何骄纵,如何目中无人。   可眼前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彻底颠覆了长公主在萧逸鸿心中的印象。   她是如此明媚,阳光。   那日,宁星玥走后他又在原地呆呆站了许久,直到母亲来唤他用膳方才舍得离开。   不知不觉这事过去有二十年了,久到萧逸鸿以为自己早已忘却。   他微微皱眉。   萧逸鸿揉了揉一些胀痛的太阳穴,又抬头遥望齐彦离开的方向,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为何还未见到齐彦采药归来的身影。   他思索片刻。   尽管当下宁星玥并不想见到他,可是公主安慰他作为臣子自是不能袖手旁观。   如此想来,他终是找到了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但当真要去的时候,萧逸鸿耳边响起昨晚宁星玥说的“不必如此”,他心中竟是生出了胆怯。   害怕追急了,反而将她越推越远。   萧逸鸿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朝着宁星玥歇息的房间抬脚前行。   宁星玥进屋之后,又大声咳嗽了几声,直到刘大叔已经离开,屋中仅剩下她和翠竹两人之后,才猛然从床上坐起。   翠竹大惊,“公主,你身体不适起来作甚?”   宁星玥笑着摆了摆手,“无碍。”   接着,宁星玥又朝着翠竹招了招手,翠竹顺势靠近。   她神神秘秘地伏于翠竹耳边,“翠竹,现在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托付于你。一会儿,本宫会跟乐承避开萧逸鸿和齐彦出去一阵,这段时间就由你躲在被子里假装是我,你一定要坚持住,不要让任何人发现我不在房中。事情办完之后,我们会尽快返回的。”   听完宁星玥的话之后,翠竹面露难色,“公主你们这是要去哪,带上翠竹可好……万一被萧大人发现我假扮你,那后果……”   话未说完,翠竹眼神向左上角飘了一下,或是想起萧逸鸿平日里的冰块脸,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在翠竹说话的间隙,宁星玥已是换上了一身公子哥打扮,她将自己方才的那身衣服塞到了翠竹的手上。   宁星玥临走前给了翠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翠竹苦着一张脸,捧着手上宁星玥换下的衣服站在原地发愁。   宁星玥伸手推开窗户,只听到身后翠竹哑着声音,最后绝望地唤了一声:   “公主……”   宁星玥没有在屋内继续停留,她直接从屋后的窗户翻了出去。   乐承早已在此处等待接应。   “公主,属下已经调查清楚了,那匠人居所距离此处并不太远,目前萧大人的人把守着马匹,我们只能步行前往,是属下考虑不周,让公主受累了。”   宁星玥摇摇头,“不怪你,谁会料到萧逸鸿居然会跟来,没事,本宫可以。”   说着两人躲过刘大叔屋外把守的骑兵,向着机关匠人的住所前行。   今日的阳光特别好,全然想象不到宁星玥他们昨日经历了浓雾和暴雨天气。   到处都开放着绚丽的花朵,时不时还有小松鼠驻足观望他们两个外来之客。   他们贴着崖壁,小心翼翼的前行。   忽然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百花争奇斗艳,树下筑着一个个小茅草屋,时不时能看到有农人在田间劳作。   “公主,前面就是那匠人的住所了。”   终于要到了,宁星玥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紧张。   她既想打开那匣子,又有些害怕打开后匣子中到底会出现什么。   但想着这关系着皇帝性命,她舍弃犹豫,追着乐承的步伐而去。   乐承走在前面去敲了门。   来开门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   两人说明来意,老者并未推辞,将两人迎了进去。   进门之后,乐承拿出那日宁星玥交给的那幅锁样的临摹,交到了匠人的手中。   匠人看到那幅画之后,先是一怔,“这个锁你们是从何而来?”   宁星玥看了一眼乐承,乐承授意,“先生可是见过这锁,可知这锁应该如何开启?”   匠人默默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神色,“这锁正是老夫所铸,当时是交了给了萧将军,敢问两位可是萧将军的后人?”   乐承摇摇头,“我们不方便透露身份,只求先生将开锁的方式告知一二。”   匠人有些警惕的看着眼前的两人,从他们的穿着打扮来看就不是等闲之辈,转念一想,说道:“开这锁其实不难,只需要一滴锁上这锁人的血,方能打开。”   两人面面相觑,乐承望着匠人确认道,“此话当真?”   那匠人似是不想在与他们多言,仅是点了点头,就退回了屋中。   正当宁星玥准备起身离开,匠人从屋中去取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锁,交到宁星玥手中说,“这锁本是一对,既然你们到此,又认识萧将军后人,便请将此锁带给他,也算是了却了老夫的一桩心事。”   两人觉得匠人话中有话,再问,他却是闭口不答。   宁星玥见从他这里已无线索,示意乐承接过锁放入袖中,两人起身便往回走。 第13章   现下翠竹将自己严严实实捂在被子中,连个裙角都不敢露出,生怕叫人看出了破绽。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草庐周围一直非常安静,翠竹也渐渐放下心防,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际。   谁知,迷迷糊糊间,有个脚步声,不徐不快地朝这这边过来了!   翠竹骤然惊醒,心中祈祷着,“只是路过,只是路过……”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脚步声由远至近,最后不偏不倚正正停在门前。   此时,门前一阵死寂,翠竹弓在被子中,只觉得自己心“砰砰砰”的敲击在胸口,跳动的速度快到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笃笃笃——”   是指节一下一下轻击门发出的声响。   翠竹感觉自己马上要窒息了。   “公主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见屋内没有人回应,敲门声停了下来。   但那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静静站在门口,仿佛是要等屋内的人先开口。   翠竹见状,也只好跟着缄口不言。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过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最终屋外的人忍不住先出了声,他声音低沉,语调听不出情绪:   “公主殿下,现可安否?”   这声音,翠竹是再熟悉不过了。   此时站在门外的是她最最惧怕的萧大人!   她只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已是止不住地哆嗦,耳边几乎都能听到自己口腔中牙齿打颤相碰发出的“咔嚓咔嚓”声响。   翠竹掀开被子又看了一眼开了一个缝隙的窗户,长公主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可如何是好啊?“   她咬着指甲,目光呆滞,整个脸因为慌张而胀得通红。   静静等待着外面的人接下来会作何反应。   门外,萧逸鸿敲过门之后便直直立在原地站。   他放慢的呼吸,耐心等待屋内人的回应。   可是一刻钟过去了,屋内依旧静悄悄的,对于他的到来置之不理。   向来众星捧月的萧大人,何时受过这样的待遇。   此时,屋内人冷漠的态度着实让他有些恼怒。   过去的十年宁星玥狠不得天天都跟萧逸鸿腻在一起,哪里会有如今这般冷漠。   今时不同往日。   当萧逸鸿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他自己兀自笑了起来。   谁曾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竟也会为了挣得宁星玥的关注,如此扭捏作态,内心跌宕起伏。   笑意还未从嘴角收敛,他又想起这些年,他一直视她的好作为理所应当,现下想来,他这到底是怙恩恃宠了。   思绪至此,萧逸鸿也是于心有愧,见里头并未应答,他声音又放轻了些,试探着道:   “公主可有需要微臣代劳的?”   里头依旧不答。   萧逸鸿立在原地,忍不住透过竹窗上的间隙,隐约瞧着床上缩成一团的被衾,他脑中止不住地去回想晨间看到的宁星玥惨白憔悴的容颜,有几度他都想过去将她拥入怀中,他终还是忍住了。   前几日已是昭告天下,两人和离之事。   现在的他,又是作何身份,敢对长公主这般放肆?   念到这,他眉梢微蹙,目光又沉了几分。   想冲门而入,又考虑到里面的人或是本不想见到自己,进去只会给她添堵。   想掉头就走,却终是舍不下内心的牵挂,想再瞅一瞅她是否安好。   回想起往昔她带着各式亲手做的糕点来书房寻他,每每被他拒之门外时,是不是也如他此时内心如此挣扎。   萧逸鸿止不住长叹了一声。   一向杀伐决断的萧大人,也有被事情套住,左右为难的时候。   现在又该如何,他却也是没有了主意。   忽而,一个想法闪过。   难不成宁星玥因为高热昏晕了过去?   如此说来,这一直不答,也是有所缘由。   那还得了!   萧逸鸿心口一揪,抬手就要将从内栓好的房门,强行推开。   这样一来,他在门前的响动愈加明显,大有破门而入之势。   正当他要准备抬脚踢开门时,里面传来一句,沙哑且有力的声音:   “滚!”   话音一落,萧逸鸿适逢抬起的脚,僵硬悬于空中。   不过仅是一个字,却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正正扎入萧逸鸿心中,曾几何时,宁星玥对他说过这样的重话。   萧逸鸿蓦然改色,堪堪退到了庭阶之外。   看来是自己又让她生厌了。   此时的萧逸鸿似是跟屋内人说,又似跟自己说:   “夫妻十载,微臣为曾经的不妥致歉,需要微臣矫正之处,殿下也可同我讲。接到和离书的这几日,微臣真真反省了过往的所有不足,殿下,对不起……”   他喉头哽咽了一下,抬脚欲靠近,而后又怔怔放下,神色怅然若失,不知该何去何从。   这时,齐彦从大门处转过头来,恰好对上萧逸鸿眉目黯淡之色。   山涧的凉风,晃荡着他漂泊无依的衣摆,鬓角的发丝也不如早前一丝不苟,偶尔垂下的一两丝,却是给他往日永远高高在上的谪仙形象,增添了一点点人味。   他此时霍然朝着齐彦走去,眉间染上些许喜色:“太子殿下,需要的草药可有找齐乎了?”   齐彦转头望了一眼宁星玥那屋,点了点头,“齐了。”   萧逸鸿伸手接过药草,“那就请殿下将药交给微臣来煎吧。”   他没有给齐彦驳斥的机会,拿过药便就朝着厨房的方向去了。   萧逸鸿的脚步才刚刚离去。   翠竹好不容易,将悬着的心再次放下。   还没有缓得一息,门前又有一个细碎的脚步停驻。   她终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往常也未见得长公主有如此多的人惦记着,这一朝和离,引得萧大人回心转意不说,现在还多了个北国太子的青睐。   齐彦在门前问了句,“可有何需要的?”   翠竹不想答,想冷着他,这尊贵身份的贵人,自是不会这么自讨没趣。   但她显然是低估了齐彦的毅力。   见里头不答,他一个人便开始在门前喋喋不休,从采药出门,说到路上遇到的蝴蝶,从林间的松鼠,说到回城的风景,事无巨细,他都一一说了个遍。   翠竹听得都有些乏了,外面的人却依旧侃侃而谈。   不过好在齐彦只是在门前说话,并没有入内的想法。   猝然,萧逸鸿的声音又出现在门边。   这使得翠竹有开始进入警戒的状态。   一来二去,翠竹心中早已苦不堪言,心心念念着,“长公主,您快些回来吧!”   这次萧逸鸿的声音相较之前更多了一些温软,“公主殿下,药已备好,还请允许微臣入内。”   门口现下堵着两尊大佛,随时随地都有冲进来的可能,翠竹心中的胆怯也渐渐归于平静,几乎都快要放弃挣扎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宁星玥跃入窗栏,翠竹仿佛见着那救世的佛祖。   可现在翠竹身着宁星玥的纱裙,宁星玥穿着男子的衣服。   两人面面相觑。   恰恰此时,萧逸鸿马上就要进门。   当务之急,宁星玥一把扯掉头上的发带,将翠竹和自己的身子藏入被衾之中,只露出披散着头发的上半张脸。   见萧逸鸿进来,哑声怒斥道:“萧大人,请自重。”   萧逸鸿闻声,先是端着药的双手微微一怔,神情恍惚立在门边,脚步停滞不敢再继续向前。   见人还不走,宁星玥又加重了语气,“萧大人,这是要本宫来亲自撵人吗?”   萧逸鸿本也不是纠缠之人,宁星玥已经这般冷言冷语,他自是没有再继续在屋中逗留的必要。   他俯身将汤药置于桌上,怅然若失地退到房外。   见他终于走远,宁星玥总算松了口气,将刚刚盖在被中的翠竹拉了出来。   两人重新换上自己的衣裳,相视一笑,方才长长舒了口气。   “公主,你若是再不回来,我都准备跪在萧大人面前求饶了!”   翠竹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   宁星玥轻轻刮了一下小丫头的鼻子,“都说让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翠竹终于能舒心一笑,想起方才萧逸鸿在门前说的一番话:“公主,刚刚萧大人再门前说了一大通深情告白的话,可需要奴婢转述一遍?”   对于宁星玥和萧逸鸿的感情,翠竹是这个过程完完全全的见证者。   这十年来,公主对萧大人有多上心,萧大人对公主就有多冷漠。   现下却正好调转了个。   公主对萧大人已然释怀,反倒是萧大人这会子却是上杆子追着他们家公主跑。   这男女之间的感情,委实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宁星玥对翠竹说的话并没有应答。   萧逸鸿在她心中已经是放下了,至于他今后会说什么,做什么,又与她何干?   宁星玥转而将适才机关匠人赠与的锁交给了翠竹,“此物尤为重要,你要好生保管。”   翠竹接过这沉甸甸的锁头,妥妥贴贴地压于箱底好好保管着。   一切都收拾妥当,宁星玥从房中再出来时,脸上的病色早已消散,她与闻讯赶来的萧逸鸿擦身而过。   宁星玥连一个眼神都未施舍给他,经过他的身畔,便朝着守在门口的乐承说了句“启程”,便钻入马车中,再未见过任何人。   被无视的萧逸鸿愣怔站在原地。   他双手负于身后,冰凉的指尖婆娑着不慎被炭火高热而烫出的血泡,抿着唇,呆呆望着不远处桌上摆着的一滴未进的汤药,微湿的眼底早已失了往日神采。 第14章   骤雨初歇,水云谷中的草木在昨夜暴雨的冲刷之后,都换上了难得的新亮,令人赏心悦目。   萧逸鸿此时的脸色在这些鲜艳颜色的映衬,显得尤为阴沉。   他控制着速度,走在马车的侧后方仅差两三步的位置,双眼呆愣着望着宁星玥的车窗失了神。   以至于他都没有注意到刘理此时已经回到了队伍中。   “爷。”   刘理小声唤萧逸鸿。   萧逸鸿这才回过神来,又换上素日里的沉稳。   他不经意间又把视线投向不远处齐彦的背影,眼底裹挟着一层阴霾,问道,“可查出点眉目?”   刘理摇了摇头,“属下询问了礼宾院,此前一直上报此次来访的是北国开国大将军,后来为何换成了北国太子,就不得而知了。为了深入探寻缘由,下属还特地去套了几个北国小吏的话,刚开始都聊得好好的,但只要一提到这事,他们就开始警惕起来,而后无疾而终,看来此时确有蹊跷。”   萧逸鸿刻意压慢马匹行进的速度,直他们与前方大部队相隔有一段距离之后,方才压低声音,跟刘理吩咐了一句,“跟紧点,齐彦不会平白无故来京。”   如果说齐彦此次来京,仅是为了朝贡,萧逸鸿显然是不信的。   五年前,萧逸鸿还在边境平乱时,曾跟齐彦打过几次交道。   那时齐彦还未行冠礼,他并不是皇后嫡出,不过是一个侧妃之子,那是并不受重用。当年北国皇帝早早就将太子之位传给了大皇子,可世人皆知大皇子日夜流连与青楼酒肆,将国家之事统统交由手下人去处理,也因此被齐彦钻了空子。   如今短短数年,齐彦不仅多次代替北国皇帝出征,为北国扩充疆土,还同时上谏了一些利国利民的实事,深得朝臣和民众支持。   现在他已是稳居太子之位,在北国的拥护者不计其数,期间他的聪明才智和强硬手腕,不容小觑。   不管是刻意还是偶然,当他第一次隐匿身份出现在宁星玥身边就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萧逸鸿一双深色的眸子死死盯着前方谈笑风生的齐彦,冷漠的脸上悄悄爬满愠色。   一行人中大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来时的路走过一遍之后都已熟记于心,所以他们回程的路还算得上顺利。   那之后,萧逸鸿和宁星玥先行将齐彦送到了礼宾院安置好。   宁星玥下车跟齐彦道别。   “太子殿下,日后有缘再见。”   男人身形是北方游牧民族特有的挺括健硕,肌肉线条流畅、紧致,却不累赘。   现下,宁星玥被牢牢拢在齐彦的身形之下,让远处的萧逸鸿看不见她的神情。   两人一番交谈之后,齐彦微笑转头,正好对上萧逸鸿凝视的目光。   齐彦没有转过头去,他双眼依旧盯着萧逸鸿,碧绿的眼眸中隐着一片讳莫如深的浓雾。   他说话的声音稍大了些:“公主,我们还会再见的。“   语毕他勾了勾嘴角,一个天真可爱的梨窝似有如无。   萧逸鸿站在远处向着齐彦离去的背影,双目冷峻,俯身作揖送别。   觉出齐彦已远去,他又将自己的脊柱一寸寸立起,起身时目光正好撞上宁星玥停在原地的背影。   萧逸鸿心中有酸涩的感觉越发清晰。   女子纤细的身影融入京城长街的春色之中,浅粉色的纱裙被徐徐的微风撩起,丝丝如画,扣人心弦。   这是他往常从未留意过的明媚绚烂。   一片粉色的桃花瓣,飘上她的肩头,可他却没有资格为她拾起。   萧逸鸿凝了凝眉,僵在原地,远远陪着宁星玥站了一会儿。   半晌,宁星玥转身,看到萧逸鸿还未离去,面上闪过讶异之色,随即就恢复了冷冷清清。   萧逸鸿眼神与宁星玥接触的刹那,一句解释冲口而出:   “微臣有要事禀告圣上,故随公主一同入宫。”   宁星玥好似并不在意,起身上了车。   萧逸鸿也重新上了马,静静跟在她的车后,不敢去叨扰。   他曾经对她的感情肆意消磨,终是报应到了自己身上,如今这煎熬他就该受着。   思及此,一种莫名的烦闷再次蔓上心头,不知从何时起,这种感觉日胜一日。   萧逸鸿默默跟在宁星玥车后到了皇宫正门。   在此处两人要分道扬镳了。   往御书房是直走。   往明月殿是左转。   萧逸鸿没有动,偏头看向左边渐行渐远的马车,心中空落落的,握着缰绳的双手就加重了几分。   明明此时春意盎然,一阵微风拂过,宫中的桃花好似一阵粉雨,落得满身满地都是,却始终不能让他阴郁的眸子染上一点颜色。   曾经那个来狱中提自己的长公主他彻底弄丢了。   虽刚开始萧逸鸿有万般不愿,但皇家姻亲他以为一开始便是一辈子。   断是没有想过和离。   现在不过十年光景。   两人之间却到了现下这般,已不再同路。   萧逸鸿望着两侧已然挺立了百年的朱红宫墙,马蹄声已经从耳边消失,偌大的皇宫鸦雀无声,不知何时他眼中已是染上一片猩红。   忽而低头闷声一笑。   夕阳里一个落寞的身影在入宫的十字路口迟迟吾行。   御书房前。   萧逸鸿重新换上平时的沉着。   御前,他俯身跪地,“微臣参见圣上。”   皇上一脸茫然,方才听到萧逸鸿此时来访,心中一惊,现下亲切询问道,“萧卿这个时辰来访可有急事?”   萧逸鸿神色泰然,拱手道:“近日北国使臣来访,微臣愿为鸿胪寺分忧。”   “就这?”皇帝更加不解。   皇上原本以为萧逸鸿会因为近日颁下的和离诏书来求情的,没想到结果却是为了这么一茬。   难道萧逸鸿真的从来都未对长公主用过情?   和离如此大的事,他竟也这么能沉得住气,也或是这本也是如了他的愿想,正如京城内传的那般,萧大人早就想和离了,碍于颜面一直未提出,现下公主提了,他也便乘这顺水之势。   这事皇上也看不清。   见萧逸鸿点了点头,“是的。”   每年都有无数外使团入京,陪同使臣的事务通常都是有鸿胪寺来安排,这还是首辅第一开口要求陪同。   皇帝始终不明白他的深意,又开口劝了句:“萧卿,此事细碎繁杂,大可交由鸿胪寺操办即可。”   萧逸鸿说出了心中担忧:“此次北国来访,临时调换使臣,微臣担心其中有诈。”   皇上思忖片刻,“如是说来,还是萧卿思虑周全,那就辛苦萧卿多留心。”   萧逸鸿领命之后,再次叩首,向皇上告辞后,便退出了御书房。   正好迎上魏公公,在不远处朝着他招了招手。   “恕老奴多嘴,老奴也算是看着长公主长大,看着她与你成婚,那段时日她的欢喜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如今两位走到这般,最心痛的还应是长公主自己啊!”   萧逸鸿为这一番话怔愣。   此前他一直被那宁星玥突然提出和离扰乱心绪,甚至都未来得思虑,其中缘由。   今日魏公公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宁星玥那么喜欢他。   怎么可能说不爱就不爱了。   如果她只是因着某件事生气了,那他找到那个原因,或许还是能挽回的。   这么想着,他沉了多日的心,稍稍浮了起来。   谢过魏公公,他回府的脚步也稍显轻快了些。   宁星玥同翠竹回到寝殿。   风寒还未痊愈,找到匠人之后的兴奋渐渐淡下去之后,乏力重新在她周身蔓延,现在她实在提不起劲来,有气无力地躺在软榻上。   耳边回响起水云谷那匠人的话——   一滴萧逸鸿的血。   这可是愁坏宁星玥了,如今她跟萧逸鸿这样的关系,到底如何才能获得呢?   宁星玥在榻上翻了个身,轻轻叹了口气。   那日在谷中她已是将话说绝,以萧逸鸿那一身铮铮傲骨,定是不会在理会她,难道还要她再去讨好不成。   那宁星玥也定然是做不了。   正当她无法可施之际,翠竹抱着几只柳枝进了屋。   “公主,过两日就是上巳节了,嬷嬷们准备了些柳枝,届时可用来驱灾祈福……”   宁星玥自成婚之后便一直安于内宅,整日围着萧逸鸿是从,这么想来她已是许久未参加宫中举办的这些传统节日的聚会了。   “翠竹,现在宫中每年还会举办曲水流觞吗?”   翠竹回想了一下,“是有的,今年公主也要参加吗?”   曲水流觞是大兴皇宫每年在上巳节那日都会举办的传统活动,届时会邀请皇城中皇亲贵族,齐聚宫内。   三月三日那天是宫中一年里,除了迎新岁之外,最为忙碌的一日。   尽管此事筹备起来相当复杂,但是无论多艰难每年鸿胪寺都在持续举办着。因为在众人眼中这不只是一个普通的集会活动,更是为了昭显皇恩,到时候在京为官的朝臣们都会到场,君臣同乐。   另外这是每年宫中唯一一次会邀请未出阁的贵族小姐参加的活动,多少小姐为了上巳节辛辛苦苦准备一年,就是希望能在此次聚会中挑选一位良人。   宁星玥圆圆的眼睛滴溜一转,心生一计,“参加。”   办法,这不就有了。 第15章   春日习习的微风拂面,带着丝丝暖意。   萧逸鸿从宫中回到府中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刘理叫来书房。   刘理进门时便看到萧逸鸿坐在案前,神色沉寂,却也不像前几日那般浑身散发森森寒意。   他上前,刚刚埋头跪下,还未来得及问安,就听见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   “你觉长公主为何决心与本官和离?”   闻声刘理一愣,心中着实犯了难。   沉默半晌,刘理又抬起眼角瞄了一眼方才说这话的萧逸鸿的面色。   萧逸鸿此时正死死盯着他,面上慢慢爬上些许不耐,不过倒也没有急着催他,似是等待他好好思索之后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这……属下不敢妄自揣度。”   刘理也不知道萧逸鸿今日到底是怎的突然提起这茬,现在他趁着萧逸鸿沉默之际,脑中飞速思考着接下来要怎么答话,才不至于去刺主子的痛处。   忽然萧逸鸿面色沉了半分,声音严厉且阴沉:“说。”   刘理欲开口又顿了顿,桩桩件件虽说都记忆犹新,但确实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那一瞬他脑中闪过最近的那桩——年初生辰宴。   萧大人是一月初五生辰,年年都是长公主亲自张罗。   去年年末的时候萧逸鸿为了陇州灾情外出三月余,生辰宴上的所有用度都是长公主一人忙前忙后,足足半年之久。   上至菜单的敲定,下至玉箸的颜色,她都一一过目,每处的细枝末节她都未放过,也不知为此,已经熬了多少个日夜,萧大人却从未说过一句体贴的话。   生辰宴当日,长公主特意为驸马请来的皇城最出名的戏班子,还亲自为驸马写了长达十万字的故事,为的就是给萧逸鸿编排这一出贺寿的戏文。   宴会过半,那时台上正上演着萧将军大败北国进犯,扮演萧将军的武生手握一杆长达八尺、重达二十斤的红缨枪,他不仅耍得一手精湛的枪法,并且步伐稳健,招数灵活多变,火红的枪穗一阵不规律晃动,淋漓尽致展现了角色的气度不凡。   忽而,台下一阵惊呼,只见那个方才还在台上耍着红缨枪的武生,一个箭步腾空而起,举着那杆红枪,直直地怼着萧逸鸿胸口的方向刺了过来!   长公主根本没有任何犹豫,当红缨枪下一刻便要抵到萧逸鸿胸口之际,她转身挡在了萧逸鸿的身前。   霎时,殷红染透长公主身着的素色锦缎长裙,仿佛一朵盛开在幽冥的彼岸花。   这已是长公主第二次救了萧大人性命,就算是铁打的心也该有所撼动,但那之后萧大人的做法让刘理看了都觉心寒。   当天萧大人都未等到御医到达,就将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的宁星玥交给了翠竹之后,便径直出了府。   且那日后萧大人连续月余都未归府,连他这个的贴身侍卫都不知他去了哪里,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长公主醒来的当天,萧大人才再次在府中现身。   萧大人失联期间,府中已是流言四起,有的说萧大人是真真对长公主无情,长公主为了救他丢了半条命,他竟是一次都未去探望,这一走就是一月,也不知是否在别院藏娇。   刘理也是几经劝说,萧大人方才起身去长乐苑,谁知到了门口就传来长公主呵斥表小姐的声音。   萧大人见到长公主之后不仅没有关心和安慰,最后冷言冷语间满是嘲讽。   哎。   刘理也不知这位大人对此到底是如何思量。   抬头正好对上萧逸鸿怔怔锁定他的目光,心中咯噔一下。   萧逸鸿少有的耐着性子等着别人答话。   刘理思忖片刻,缓缓开口,“萧大人成婚后公务繁忙,常年在外,或者公主更想大人陪伴?”   话音落,刘理又偷偷看了一眼萧逸鸿,隐约间见他好似点了下头,神色也没有先前那般冰冷骇人。   看来大人对他的回答是满意的。   刘理终是长舒一口气。   俄尔,萧逸鸿开口,声音淡淡,“去,准备些女子喜欢的小玩意儿。”   刚刚才缓过气的刘理,此时心又高高悬起。   刘理领命后出了书房,此时他耷拉着脑袋,只得买点好吃好喝的去后院求助经验丰富的嬷嬷们。   宁星玥前十年为了萧逸鸿一直安于后宅,现在京城好多玩物都是她闻所未闻的,每到一处让她开心又惊奇。   这一连多日她都拉着平阳郡主一起,逛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胭脂铺子、绸缎铺子、珠宝铺子,就连乐坊她都一个不落。   时值正午,现在已是临近春末,烈日渐渐开始晃眼,两人也是逛得有些乏,恰巧路过拈春,想起前些日被打断的酒局,今日正好续上。   还是老位置。   刚刚坐下,邱素心有气无力,伸出一只手撑着脑袋。   “长公主,这几日下来,你心情可有好些?”   看得出来邱素心连续多日陪着宁星玥朝歌夜弦,小脸木色,有些吃不消了。   宁星玥瞧出了她的小心思,掩笑问道:“素心你这就没劲了吗?”   邱素心似乎知晓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了,白皙的小脸一红,“这不是怕耽误你正事吗?”   宁星玥轻轻睇了邱素心一眼,娇嗔道:“本宫一个和离了的闲散公主,能有什么正事?”   此时小二正好端着酒菜上来,开门其间,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小二身后匆匆而过。   齐彦?   宁星玥猝然便生了兴趣。   她从缝隙间悄悄探身,瞧清了那身影确实是齐彦,叫住正要退出房门的小二。   “你,站住。”   女子柔声细语却不是威严气质,小二自是知晓此间房内两位身份尊贵,突然被叫住免不了胆怯。   他“噗通”一声,双膝跪地,颤颤巍巍,头埋到地上,一动不敢动。   “如果是小的有什么做得不好的,还望贵人恕罪,小的上有老下有小……”   “那位公子可是常客?”   宁星玥直接打断了小二的求饶。   听闻贵人的话并不是责骂,小二停下了絮絮叨叨的赔罪,忖度片刻:   “您可说的是齐公子?确实,这月余他时常光顾。”   “一个人?”   “是,每次都是独自来,待在隔壁的包间内,未曾见过同路的亲友。”   宁星玥眼神狐疑,低头不语,随后挥了挥手示意小二“可以出去了”。   邱素心听了宁星玥与小二的对话后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说的是哪位公子?”   宁星玥这才将前几日在水云谷的见闻告知了邱素心。   听后,邱素心怔愣半晌,瞪大的双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倒吸了一口气,又刻意压低声音,向宁星玥确认一遍:   “公主是说此前在拈春拦恶霸的公子,是北国太子?”   宁星玥点了点头,但注意力却是已经飘到了隔壁。   就在方才,隔壁靠窗的方向传来一声响动,宁星玥立马起身,贴在隔墙上,欲探究隔壁的动静。   怪只怪拈春的建筑质量过于优越,此时的宁星玥恨不得将那一尺厚的墙壁凿除个洞,好让那声音能清晰传过来。   继而,她又调整了几个位置,才隐隐约约能听到隔壁有一个似乎不属于齐彦的声音。   那声音非常微弱,“萧……刺……”   她太过投入的去探听隔壁说话,尚未发现自己身边放在花架上,一个瓷瓶已经被她挤得岌岌可危。   “啪——”   一声清脆的响动,宁星玥的身边瓷瓶碎了一地。   待她回过神来,隔壁早已静默。   她盯着满地的碎片,双眼空洞地发呆,耳边还回响着刚刚好不容易听来的两个字。   萧逸鸿刺杀?   还是萧逸鸿被刺杀?   信息太少了,扰得她脑子闹哄哄的。   遽尔,“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邱素心与宁星玥对视须臾,起身去开了门。   没有任何悬念,门口来人正是齐彦。   邱素心虽是深闺女子,但平阳侯府的尔虞我诈她倒也是见管了,现下便是陪着大家演起戏来。   见到齐彦之后她一脸震惊,“公子好生面熟?”   齐彦先是一笑,目光在她们的房间中扫视一圈,最后目光定定对上邱素心疑惑的双眸:   “姑娘好,前几日,恶霸夺妻时,咱们见过。”   “噢,是了。”邱素心恍然大悟。   言罢,齐彦又转身向着宁星玥坐着的方向,“小王拜见长公主。”   宁星玥这才转头,看清来人之后,面露惊愕之色,随即起身,朝着齐彦的方向,福了福身,“星玥拜见太子殿下。”   邱素心也是一愣,然后跟着躬身行礼。   齐彦朝着两人点了点头,“两位不必多礼。”   他转头看向宁星玥,笑了笑,“公主,你看,本王说得没错吧,我们还会见面,今日果真就遇上了。”   宁星玥抬眼,正正对上他碧绿的眸子,目光发寒,一息便恢复如常,“太子可是一人来此,如若不嫌弃的话,可与我俩同坐?”   齐彦表情自然,不置可否,“本王还有事,就不打扰两位相聚了。”   之后,宁星玥和邱素心一同将齐彦送到楼下。   刚刚迈出大门,宁星玥只觉身后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让她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宁星玥也没急着转身,而是准备再次跟齐彦道别。   正当她欲开口,却见齐彦目光投向她的身后,又向着那个方向挥挥手,先开了口:   “萧大人,这边。” 第16章   宁星玥闻见动静转过头去。   萧逸鸿从大门右边的马车后面走了出来,他冷若冰霜的眸子,在与宁星玥接触上的一刹那却是转开了。   他不愿让她看见自己此时因妒忌眼角生出的绯红。   先前为了给宁星玥准备礼物时的欣喜,以及想象着她收到礼物后的表情,让他怀揣着未知的欢喜,度过了这空虚的几日。   今晨,他早早派人打听了宁星玥的去处,带着礼物准备给她一个惊喜。   可就在刚刚,那一幕瞬间将他的期待击碎了。   宁星玥含情脉脉的双眸不再只看向他一人。   他心脏宛如被人用丝线一寸寸缠绕收紧,将其中的心血一滴滴挤出待尽。   胸口一抽,闷到快要窒息。   “公主……”   萧逸鸿轻轻唤了一句。   而宁星玥却是表情淡淡,转头没有再看他。   她将视线重新落回到齐彦身上:“星玥就不打扰太子殿与萧大人商议要事,本宫就先行告退了。”   语毕她低头向后退了两步,调转了方向,与邱素心并排着准备离开。   萧逸鸿见她要走,猛然回首,快步上前迎了过去。   “臣有东西想送给公主。”   他低沉的声音被喧哗的长街吞没,两人优越的外貌引得周边好事之人纷纷侧耳。   “那不是长公主吗?她身侧的男子是谁呢?”   “那人目光灼灼的盯着公主,应是公主的追求者吧!”   “啧啧,这才和离几日……”   萧逸鸿回头瞪了一眼身侧嚼舌根的妇人,那摄人的目光看得人浑身战栗。   “大兴国长公主,也是尔等可以随意议论的吗?”他面色骤变,凌厉的双眸,笼罩在寒霜之下。   她们立马噤声,乜着萧逸鸿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宁星玥却似未听见一般,迈步继续前行。   这次萧逸鸿并不想就此放弃,他又追了过去拦住了宁星玥的去路。   一个小小的锦盒在他手中死死攥紧。   指甲扣在盒顶,形成了一个浅浅的凹陷。   原本来的路上,他已是在心中反复思忖的赠辞,但在对上她的那刻,大脑一片空白,即便是当年殿试面圣之时,他都从未有过因紧张而失语的状况。   萧逸鸿抬头看向宁星玥别过去的侧脸,如雪的肌肤光泽动人,此时却布满厌烦和不耐,如若不是看在往日残留的情分,她或许已然开口呵斥。   他就这样木讷的望着,原本滚烫的心,也渐渐凉了几分。   朝堂上那个说话掷地有声的萧大人,现在声音微弱,坚毅中更是多了些小心翼翼,他将手中的盒子举到了宁星玥的面前,表情诚恳:   “公主,这个是臣特地找工匠烧制的青釉三足香炉,想赠与公主。”   前几日,刘理向曾经在长乐苑服侍的侍女打听过,公主屋里长期都熏着白檀香薰,那送公主一个香炉也算得上是投其所好吧。   萧逸鸿话音刚落,邱素心瞥了一眼那盒子里的香炉,轻笑一声。   “大人想必是不曾知晓公主自小就要喘鸣之症,本该是要避免熏香才是。”   萧逸鸿哑然。   “怎会……”   明明侍女说她长期熏香,怎会有误?   此时,萧逸鸿发现宁星玥眼神不经意间扫过他腰间悬挂的香包。   香包。   这是他从小在萧府就养成的习惯,只是太过于自然,以至于自己都近乎忘却。原来从始至终喜欢白檀的都是他自己,宁星玥此前喜欢这味道不过是爱屋及乌而已。   她对他这般在意。   他对她从未留心。   在一旁许久未做声的宁星玥,悠悠开口,“大人此去经年,愿今生不复相见。”   京城街头当下已是繁花似锦,熙熙攘攘的桃花挤满枝头,将整个长街映衬得绚丽多姿,浓艳且热烈。来街上赏花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来来往往的行人将宁星玥和萧逸鸿不小心冲散,朝着反方向越推越远。   忽而她抬头穿过人群深深望了萧逸鸿一眼,不是留恋,更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今生不复相见。   言犹在耳,萧逸鸿怔怔愣在原地,脸色白得吓人,此刻他直直盯着宁星玥渐行渐远的背影,不敢再贸然上前。   直到她身影湮没在巷尾,萧逸鸿方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   不知何时,齐彦来到了萧逸鸿身边。   他没有询问两人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是轻拍了一下萧逸鸿的肩膀:   “是时候该走了。”   两人转身便上了马。   “驾——”   几乎同时,两人如利箭般射了出去。   似是在暗自较劲,时下两匹毛色光亮的汗血宝马在城中飞驰,速度奇快,难分伯仲。   萧逸鸿从皇宫回到府里时,脸色煞白,比白日在拈春门前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书房,不让任何人靠近。   直到夜幕降下,门外传来声响。   “大人,晚膳准备好了,多少用点吧。”   是刘理在门外小声劝说。   “进来。”   刘理怯怯端着一碗粥进来,轻轻置于桌面。   萧逸鸿端起来尝了一口,这是后厨精心烹制的生滚粥,宁星玥在时也时常夜间当做宵夜端来书房。   现在吃来,索然无味。   他抬头看向刘理,略有所思,“好久没有吃香椿酥饼了,让厨房做一份来吧。”   刘理眸子中闪过一丝犹豫,随后俯身,“是。”   便退了出去。   萧逸鸿重新将目光转向案上那本看了一晚上都未曾翻一页的古拓本上。   不知过了多久,门扉被再次轻叩,刘理重新进来。   他手上还端着一碟堆叠整齐的香椿酥饼。   萧逸鸿用勺子挑了一下那碗已经凉透的粥,将它推到了一边,示意刘理将酥饼置于他身前。   信手拿起一块,放入口中。   “咔嚓——”   一声脆响。   萧逸鸿咽了一口之后却是皱起了眉,“府中是换厨子了吗?”   刘理垂目,“回大人,从未,依然是张厨。”   “那为何这香椿酥饼的鲜香未及往年一分?”   刘理明显咽了咽口水,回答的声音又小了些,“往年都是长公主做的。”   萧逸鸿现下捏着酥饼的手指越收越紧。   长公主。   回想起今日宁星玥说的“此生不复相见”,萧逸鸿刚刚红润一点的面色又黯淡了些。   如果宁星玥是这么希望的,那他便如她所愿。   “长公主往日还为本官做过什么?”   刘理瞥见萧逸鸿眼中的厉色,忖度片刻,也不敢有半点隐瞒:   “萧大人平日里的吃穿用度皆为长公主亲自准备,吃方面的话,上至四季不同的菜单搭配,下至每日不同的甜品汤水,这些都是由公主询问御医和御厨后特别制定的,以保证四时不重样。穿方面,就以大人现在身上的从内而外为例,都是由公主亲自挑选的江南工匠定制而成。用……”   刘理本还在絮絮叨叨答着萧逸鸿的话。   萧逸鸿的眉头越拧越紧,额边的青筋突起,“行了,将公主留下来的物件统统给我收起来,改日都还回去。”   “这……”刘理突然犯起了难。   刘理环顾了一眼他们所处的书房,“大人,这里面的所有的物件都是公主置办的,果真要搬,怕是整个府内……”   萧逸鸿心中泛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   目光划过手背上一道棕色的瘢痕。   那是他十年前在狱中时,因为严刑拷打,被狱卒的鞭笞得皮开肉绽。当时环境恶劣,手背上的伤口处不慎被感染,后来即便好了,也落下了这一个不深不浅的疤来。   萧逸鸿跌坐回身后的圈椅之中,低头失笑。   是啊,他这条命都是她从阎王爷手中抢回来的。   他又该拿什么还。   他怎么还得清。   “罢了。”   萧逸鸿朝刘理挥了挥手,“退下吧。”   刘理似是想起什么,正准备退出房间的脚又收了回来。   “萧大人,前几日宫里来了消息,说上巳节皇上赐宴,请您和表小姐务必参加。”   “这次参加宴会的都有谁?”   往年每次萧大人都是告病,而免于参加,但今年却还主动询问,真是破天荒。   “这个比赛往年京城的所有王公贵族都会去参加,一方面,如果赢了可以向皇上讨个彩头,另一方面,这其实也是一个变相的相亲会,未婚的少爷小姐们都会积极加入。”刘理如实回答。   “长公主会参加吗?”   他终还是问出口。   纵使有再多的不满,也阻挡不了他想见她的念头。   刘理恍然大悟,“参加,当然参加。”   刘理又补充了一句:“今年长公主阔别十年之后再次参加上巳节活动,又不少贵族们都盯着想与她组队参加骑射大赛呢!”   萧逸鸿原本皱了一晚上的眉,听见宁星玥的消息之后才舒展开一会儿,又被刘理的一番话给堵了回来。   “什么是骑射大赛?”   “这个比赛呢,是将参赛者通过抽签的形式,分为一男一女组成一队,两人同骑一匹马,男子张弓,女子持箭,三箭定胜负,看哪组射在对方靶子上的箭多,就由哪组获胜,获胜的一组可以向皇上提出一个请求,皇上都会满足。”   刘理将听来的规则跟萧逸鸿复述了一遍。   萧逸鸿的脸上浮现出近日里少有的笑容,如若这般,那这次的骑射大赛,他势在必得。   刘理见他心情转好,又试探性地补充了一句:“今年除了京城贵族,北国太子也会参加……” 第17章   “齐彦……”   萧逸鸿从喉头的缝隙挤出些声音,现下攒眉蹙额,让立在一旁的刘理不寒而栗。   刘理也不知道主子到底在想什么,只是直直盯着眼前的香炉,几个时辰了纹丝未动。   夜渐深,偶尔幽幽飘来一股极淡的花香,沁人心脾。   是廊边的紫藤花,开得正盛,不小心闯入书房的窗棂。   执着的爱。   未曾想现在也生了变。   窗外虚弱的虫鸣,忽高忽低。   好似催眠曲般,服侍在一侧的刘理已经开始有一茬没一茬的点着沉重的脑袋。   “刘理。”   一声低哼沉稳的声线,打破了他的美梦。   “别吵……”刘理在半梦半醒中嘟囔了一句,忽然发现自己还身处书房。   当他胆怯心虚的转过头去,正正对上萧逸鸿的染满愠色的双眸。   “大人恕罪……”说着刘理双腿跪地,不敢看萧逸鸿的表情。   书房静默无声。   过了一会儿埋着的头瞧见一双皮面靴尖进入了自己的视野。   萧逸鸿轻咳一声,“有件事交你去办。”   刘理听见萧逸鸿语气平和,这才放心抬起头,将萧逸鸿嘱咐的事情一一记下,不敢有丝毫遗漏。   而后,萧逸鸿便让他退了出去。   刘理从书房出来之后,并未着急挪步。   这夜明明如此寥寥无声,落针可闻。   刘理心中却是生了疑,方始应是自己睡迷糊了,才会梦到一些荒诞之事。   不然为何向来都正气凛然的首辅大人,竟让他去打点魏公公。   就为了在齐射大赛上能跟长公主分在一组。   刘理越想越是迷惑不解。   明日就是上巳节宫宴了,宫人们此时都忙得脚不沾地。   而其中魏公公那儿今日登门拜访的客人更是络绎不绝。   大都为了一个目的。   ——明日骑射大赛的分组。   虽然明面上说的是通过抽签上的数字来匹配队友,但这小小的抽签箱确实内有玄机。   这些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每年这日各府的公子小姐便会托人来找魏公公,希望能跟自己心仪之人分在一组。   今年魏公公收到三封特别有意思的信。   第一封是长公主让翠竹送来的。   长公主的意思是让她直接落空。   因为按照大赛的礼制,如果落空的那位,就会作为裁判全程监督比赛。   魏公公自是以为宁星玥只是刚刚和离,还深陷痛处,不愿参加又不忍心拂了皇帝的面子,如此要求也是情有可原。   第二封是萧逸鸿让刘理送来的。   信中明示萧大人想要跟长公主分在一组。   起初魏公公读到这信时还有些不可置信。   萧逸鸿这是主动去讨好长公主?   回想起当初,宁星玥求了好久,先帝才答应两人的婚事,就在大家都以为萧逸鸿定会念着宁星玥的救命之恩,好生待她一生之时,萧逸鸿却是主动请缨北伐。   是以,朝堂一片哗然。   罪臣之子手握重兵,引得无数大臣上谏弹劾,宁星玥力排众议,以性命相保才使得萧逸鸿能够成功赴任。   之后萧逸鸿一去就是五年,除了传回的战报,其余杳无音讯。   世人皆笑宁星玥一厢情愿,用身份来强留萧逸鸿在身边。   但其中深情,魏公公又怎会不知。   如今沦落到和离的境地,令人唏嘘不已。   前几日魏公公着实看不下去,点了萧逸鸿一句,似乎起了些效果,原以为萧大人对长公主无意,现下看来也不尽如此?   第三封也是最让魏公公心悸的一封。   是北国太子齐彦托人送来的。   信中说到,齐彦希望跟宁星玥分在一组。   当看到这封的时候,以魏公公侍奉了三朝皇帝的经验,嗅到了一丝别样的味道。   这三位着实让魏公公犯了难,到底如何安置这三位,他还得好好思量一番。   翌日,大兴国皇宫。   为了上巳节活动,今年鸿胪寺特地将举国上下的桃花都收集到了皇城。   数不尽的桃花布满整个皇宫的每一寸角落,微风拂过掀起一层又一层香甜的气息。   少年少女们在桃花粉色的氤氲中悄悄羞红了脸。   皇宫中的每一颗树上都系满了红色的丝带,意欲祈求整个大兴国来年风调雨顺,富裕兴旺。   天不亮就开始有等待入宫的马车,从宫门口一路排到了城外。   今日萧逸鸿和张佳叶也是早早便在宫门口排队等候。   张佳叶撩起车窗帘,望了一眼窗外看不到尽头的队伍,长叹了口气。   “表哥,今日你有何打算?”   萧逸鸿抬眼冷冷睇了张佳叶一眼,语气淡淡,轻启薄唇。   “没有打算。”   张佳叶本是跟萧逸鸿对坐在车中,见此,她将位置换到了萧逸鸿身边。   “那今日的骑射大赛,表哥与我一队如何?”   她说完便娇羞地低下了头。   “你也该到出嫁的年龄了,今日你可在京城的公子中好好寻寻,如有中意,我可为你找媒婆去说。”   萧逸鸿说此话是并未抬头,双目稳稳落在他手中的书册上,表情有些漫不经心,不带丝毫感情。   张佳叶咬了咬唇,她自然是知道萧逸鸿对他从来便无意,从始至终都是她一厢情愿而已。   十年前萧家落难,他爹不顾仕途,亲自到京城为萧家求情,最终人未接回来,父亲险些落得个通敌的罪名。   父亲回到西江之后便是一蹶不振,五年后便意外去世了。   那时萧逸鸿也正好北伐大胜而归,张佳叶独自无依无靠便想进京投靠他。   先前他并未答应,张佳叶拿住了萧逸鸿重情重义的死穴,她便在家中要死要活,最终萧逸鸿还是妥协了,将她接到了京中。   本以为自己与萧逸鸿多少是有些旧事情谊,日子长了,或许萧逸鸿能喜欢上她,将她纳为妾室,那后半辈子也算是衣食无忧了。   可萧逸鸿天生就是千年冰坨子,不管张佳叶再怎么软硬兼施,他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这京城内关于“宁星玥迟早要跟萧逸鸿和离”的谣言就是她散播出去的。   未曾想这谣言倒是成了真。   还未来得及窃喜,张佳叶却发现萧逸鸿比以前更冷了,之前宁星玥在的时候,每次她与宁星玥置气,萧逸鸿还能看她一眼,而现今,就算是擦肩而过,他的眼神也没有半分停留。   她这才明白,萧逸鸿其实是在意宁星玥的,只是他陷入了自己营造的囹圄,无法看清自己的心。   今日萧逸鸿劝的那句“好好寻寻”,更是让张佳叶看清。   那她便也如了他的愿,今日就好好寻寻。   再次抬起头来,张佳叶发现停滞多时的马车,开始慢慢向前行进。   马车穿过明艳的朱墙,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舒畅。   或许将自己心囚禁的不止是萧逸鸿一个人。   公子小姐们已经陆陆续续进入宫中。   他们关上了魏公公给各位提前准备的窄袖曳撒。   来到了宫中的箭亭。   此时魏公公拿着一个木箱子现在门口等待着大家。   到场的每一位贵人进入箭亭之前都会在魏公公身前的木箱中抽取一只签。   每位抽到签的贵人都将去场中寻找同数的队友,两两组成一队。   齐彦、萧逸鸿、张佳叶、宁星玥几乎是同是到达。   四人各在木箱中取出一签。   当萧逸鸿目光落到宁星玥手中的竹签时,神色一怔。   又抬头扫了魏公公一眼。   而魏公公直接将头转到了一边,故意避开了他已是气得发红的双眼。   另一边,萧逸鸿死死盯着不远处,齐彦倾身伏在宁星玥身侧,两人对了一下数字。   便听见齐彦兴奋得喊了出来:   “长公主好巧,我们是一组!”   萧逸鸿捏着竹签的指节泛白,指甲刮在上面“嘎吱”作响。   他的目光锁定着宁星玥的一举一动,听到齐彦的话之后,她表情平静地点了点头,顺势跨上了齐彦牵着的马。   他目光一直随着宁星玥的身影而动。   忽而感觉身侧的袖口被一个很小的力道扯了一下。   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的说:“表哥……我们是一组。”   萧逸鸿瞥了一眼张佳叶手中的号牌,并未搭话。   他又抬头好似在场内寻找什么。   终于目光锁定远处一个孤零零的身影,萧逸鸿朝着那身影的主人轻轻颔首。   一个好大魁梧的男子随即奔跑而来。   是贤王宁允琰。   “你轮空了?”   萧逸鸿平静的问他。   宁允琰表情略带委屈,“也不知魏公公怎么安排的!本王如此玉树临风,怎会让我独自落单呢?!”   萧逸鸿顺势拿出了自己的号牌,“正好,我这个没用,我们交换。”   宁允琰愣了一下,指尖扣紧了自己的号牌,眼神不经意掠过萧逸鸿身后有些沮丧的小姑娘。   继而接过萧逸鸿的号牌。   “你是叫张佳叶吗?我叫宁允琰,等下我们搭档,我会保护你的!”   话音刚落,宁允琰桃花眼轻弯,嘴角勾起一抹甜笑,兴趣盎然地望着脸上泛着红晕的张佳叶。   萧逸鸿接过号牌后,没有任何犹豫,迫不及待地朝宁星玥的方向而去。   刹那间,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臂拦住了萧逸鸿的去路。   萧逸鸿尽力压抑自己的怒气,开口询问:“这是做何?”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   宁允琰转过头,眼神同样落在了咫尺外的宁星玥身上,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淡,阴鸷的眼底看不清他到底是真诚还是假意。 第18章   比赛进入最后半个时辰的倒计时。   周围的王孙小姐们都组好了队伍,或是羞怯,或是怨怼,都已纷纷爬上了马背。   与此同时,宁星玥在齐彦的搀扶下也一跃翻上,齐彦在后小心护着,生怕她一不小心跌了下去。   即便马背上的空间有限,但齐彦一直恪守礼节。   两人此刻看似挨得很近,实则齐彦身体始终与宁星玥保持着一掌的距离,没有丝毫越矩的行为。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宁星玥却是能感受到齐彦全身僵硬,炽热的呼吸打在自己的脖颈,正当她想转过头去看他。   齐彦却是闷哼了一声,制止了她转过去的动作。   “哈哈哈,第一次参加这种比赛,心中着实有些紧张。”   宁星玥附和着笑笑,“北国太子还能因为骑射这种事情紧张吗?对于你们马背上的民族来说这不就是家常便饭而已。”   齐彦深吸了口气,刻意放缓了呼吸,憨憨笑出声,“多谢公主宽慰,听公主一席话,小王现下自觉平静了些。”   两人一阵嬉笑之后,刚开始有些尴尬的气氛也渐渐溶解。   不经意间,宁星玥扫过,在他们的不远处,贤王也正在将张佳叶扶上马。   张佳叶的嘴角虽然是弯起,但是眉眼却未含任何笑意。   说来也怪,今日不知为何萧逸鸿将自己原本抽到跟张佳叶一组的竹签还给了贤王,自己甘愿当起了裁判。   这骑射大赛抽签轮空的人,美其名曰为裁判,实则就是没有人愿意跟他一组才会让他被剩下的人,所以最后的这个“裁判”也会是大家心中暗暗嘲笑的对象。   宁星玥不禁暗叹一声,今日本是为了算计萧逸鸿才到此参加比赛。   本想着骑射大赛弓箭无眼,萧逸鸿肯定会有一些“意外”受伤的机会,她也能顺水推舟得了那滴血。   可曾想,天意弄人,现在看来是要白费一天的时间,还要落一身的痛。   想到这,宁星玥努了努嘴,目光在场上下意识搜寻身为裁判的某人的身影。   萧逸鸿却是不知所踪。   “砰——”   随着一声炮仗炸裂的声响,骑射大赛也正式开始。   宁星玥少时在宫中一众女眷中也算得上是射技精湛,现今在齐彦的照拂下,两人一弓一箭,很快就就连中两支,处于绝好领先的位置。   齐彦语气中略带得意,“公主如何,小王的骑射技艺可还入得了公主的眼?”   宁星玥一边从箭囊中抽出最后一支箭,一边打趣道:“太子殿下技艺了得,见过之人无一不夸赞太子箭法举世无双,岂又需得本宫多这一嘴。”   忽而,刚开始一直在一旁盘旋的贤王和张佳叶调转头,径直挡住了宁星玥他们的去路。   “容小王猜猜公主下一个目标是哪个?”   贤王从张佳叶身后探出身子,笑意满溢地望着宁星玥。   据宁星玥知晓,贤王早年因为体弱被养于离京很远的母族,回京是五年前的事情。不同于和宁星玥一起长大的皇族,大家都传贤王一直孤僻,永远缩在一个角落里,自己跟自己玩,任谁都摸不清到底贤王是个什么性子。   现下贤王是何用意,宁星玥却也是猜不透。   但是接下来的时间里,贤王一直围绕着宁星玥和齐彦身边,使得他们根本无法对准箭靶。   听着场外的公公报着每组的进度,刚刚明明领先两箭的宁星玥组,此时已经渐渐被各家追平。   贤王确实气定神闲的绕着他们转。   “贤王,可是输不起?”   宁星玥被贤王彻底激怒了,已经到了最后一箭,如果他再继续这样,宁星玥他们必输无疑。   就连贤王身前的张佳叶都忍不住小声的问他:“贤王,我们这是作何?”   霎时,贤王聚目凝神,唇边的笑意也渐渐淡了下去。   贤王伏在张佳叶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太小宁星玥没有听见。   可通过他的嘴型,这才分辨清楚——   是时候了。   宁星玥眼瞧着,贤王双腿忽然使劲夹了一下马肚。   他身下马匹突然吃力,双目瞪大,前蹄高高扬起,痛苦的嘶鸣了一声。   下一刻,贤王的马完全没有一点犹豫,朝着宁星玥和齐彦的方向飞驰而来,大有要将他们冲倒之意。   周围的世家贵族们被此情此景早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四散而去。   场边侍卫见状都涌了过来,死死抓住贤王手中的缰绳。   可是,那马儿不知是受了什么惊吓,任凭周围的人如何拖拽丝毫没有要停息的意思。   眼瞧着马蹄就要落在宁星玥身上了。   千钧一发之际,齐彦转身,将宁星玥死死护在怀中。   一个巨大的剪影将宁星玥和齐彦笼罩其中。   “咚——”   倏尔,宁星玥耳边传来一声闷响。   宁星玥死死闭着双眼,心想这次非死即伤。   随后她感受到背部硌在一只孔武有力的胳膊上,身上也久久没有想象中的疼痛袭来。   这时她才缓缓睁开眼,发现马已经被侍卫们制服。   而她和齐彦却被那疯癫的马儿一脚踢到了十米快外。   宁星玥庆幸自己劫后余生之余,抬头正好对上齐彦的下巴,平日里他清澈的碧绿眸子,如今已是轻轻阖上,掩盖着平日的光芒。   好在还能感受到他微弱的鼻息,宁星玥长舒了口气,悬着的心,这才得以放下。   由于死死被齐彦锁在怀中,宁星玥这会儿动弹不得,她好不容易探出头,对着朝他们奔来的御医们大喊:   “快来救北国太子。”   赶过来的侍卫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宁星玥从北国太子的怀中分出,当即就将太子抬着去了太医院。   马太医为宁星玥把了脉,翠竹也检查了一下宁星玥周身上下,并无大碍。   “公主,应是稍稍受了惊吓,老臣为公主开了几副宁神的汤剂,服下即可。”   宁星玥还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怔怔坐在原地,双目直楞,听到马太医的话也只是附和着点点头。   翠竹一直陪在一旁,自顾自地说道,“得亏北国太子拼命护住公主,要不然那后果不堪设想!”   宁星玥方才梦中惊醒一般。   对,齐彦。   “翠竹,适才侍卫们可是将齐彦送到太医院去了?”   “是的,公主。”   “走,咱们也去瞧瞧。”   话音刚落,宁星玥便从椅子中起身,大步朝着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箭亭外御花园的一颗桃花林里。   熙熙攘攘的花瓣漫天飞舞,将这处静谧的林子染得粉红一片。   此时,有两个颀长的身影立在树林深处。   萧逸鸿冰冷的眸子怒视着眼前之人,面色是掩饰不住的厌恶。   “你可知,方才但凡长公主和北国太子有一点闪失,你就落了个砍头的罪名?!”   贤王不以为然,突然兀自笑出了声:   “贱命一条,要便拿去。”   他说完之后轻抿了一下薄唇,嘴角的笑意也被他尽数敛了回去,眼神从萧逸鸿的身上转开,落目之处,眼底已是荒芜。   入朝十年,萧逸鸿自持与满城文武志趣不投,结交不深,而唯独这贤王,明知萧逸鸿生性薄凉,却始终孜孜不倦的跟他结交。   起初萧逸鸿以为贤王跟其他官吏并无二异,只是为了权势,才来巴结他,殊不知,这么多年下来贤王从未仗着跟他亲近的关系作威作福。   几日前,贤王私下来找了萧逸鸿。   当他半夜出现在萧逸鸿书房门前,目光坚定望着萧逸鸿,“萧大人可否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帮小王一个忙?”   萧逸鸿内心不由地冷哼一声。   原来贤王也不过如此。   而他接下来的话,是萧逸鸿始料未及的——   “望萧大人求皇上将小王流放到北国边境。”   萧逸鸿当即拒绝,“异想天开。”   “你可知你现在是何身份被留于京中,这可是你说流放就流放,说离开就能离开的。”   “我知,作为北国送来的质子,我或终身都将会被圈禁于此,最后落得一个为国效忠,客死他乡的名头。”   此话一出,萧逸鸿沉默了。   他又何尝不能体会远离父母,独自苟活的痛苦。   贤王本就是萧逸鸿五年前从北国带回,那是他还叫齐勋,是北国皇室的二皇子。   宁允琰,是他来北国之后,皇帝赐予他的名字。   贤王对外名义上是作为已故王爷延续香火的养子,实则是用于制衡北国王侵犯边境的筹码。   这五年北国王不停骚扰边境的动作渐渐平息,有很大程度上是要得益于贤王在大兴国京城的缘故。   贤王眉头微蹙,语气更像是在苛求:   “今日我这般对我弟弟,你定会认为我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但即便如此,萧大人能否看到我今日帮了你的份上,革掉我的爵位,让我归隐田园,做个闲云野鹤,可好?”   “你自己应该知道,那不只是你的爵位,更是大兴皇族给你的枷锁……”   话已至此,萧逸鸿冷漠转身,他已是不愿再因这不可能之事跟贤王多费口舌。   当萧逸鸿转过身来,就看到从长廊的柱子后面站出来一抹纤细的身影。   宁星玥。   她是从何时开始站在那里的?   萧逸鸿抬眸便对上宁星玥漆黑如夜的眼珠,心口莫名被刺了一刀,生生的疼。   “臣……”   向来都不在意别人眼光的萧逸鸿,当下竟欲开口解释。   从何说起?   宁星玥面带笑意,恢复了公主的端庄,率先开口:   “本宫只是去太医院的路上,途径此处,萧大人与贤王尽可继续商谈,本宫即可告辞。”   话语间,宁星玥头上的步摇发出窸窸窣窣声音,零星的响动早已扰乱了萧逸鸿坚定的心神。   可未再等萧逸鸿开口。   宁星玥已在翠竹的搀扶下,即将要淡出了萧逸鸿的视线。 第19章   宁星玥脚下一顿。   回头望向面色苍白,依旧愣愣立于原地的萧逸鸿。   她眉心拧了一下,微微转向萧逸鸿身侧的贤王,福了福身。   “贤王,本宫有一桩事想跟萧大人单独谈谈。”   贤王早已收拾好方才怅然若失的神色,挂着笑,马上知趣道:“你们俩好好聊,本王就先行一步了。”   话一说完,贤王转身朝着萧逸鸿眨了眨眼睛,便加快脚步,一溜烟就不见了踪迹。   待贤王离去后,宁星玥也屏退了翠竹和刘理,有些话她想单独跟萧逸鸿说。   偌大的桃花林娇艳可爱,枝头鸟儿也成双成对,无不透着春日的暖意。   仅剩萧逸鸿立在树下,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驻足于长廊的宁星玥。   两人之间隔着五米宽的护园河。   谁都不曾跨越。   这是宁星玥提出和离之后,第一次主动单独跟他谈话。   萧逸鸿的心中涌上一抹说不出的喜悦。   他目光切切,见宁星玥始终不愿踏出第一步,这才声音低哑地朝着她的方向,语气柔缓道:   “公主稍等片刻,臣这就过来。”   “萧大人留步,这样说话本宫觉着刚好。”   萧逸鸿眸光骤然晦冥。   正当他失神之际,宁星玥徐徐开了口:   “萧大人虽年纪尚轻,却也是经历了大起大落之人。想必大人也深谙,人臣忠其职,孔雀爱其羽,虎豹爱其爪,此皆所以兴国齐家。”   一言毕之,只余萧逸鸿哑然失笑。   合着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会错意。   原本以为宁星玥主动谈话,是气得以消散。   未曾想,那话竟是如此生疏冰凉。   或是宁星玥适才听闻了贤王与萧逸鸿的对话。   以为萧逸鸿与贤王正在合谋何种不轨之事。   才生了点拨之意。   这是宁星玥在侧面敲打萧逸鸿。   警告萧逸鸿。   原本他已渐渐愈合的伤疤,这会儿又被宁星玥将痂挑起,在里面的新肉上撒盐。   其实不必宁星玥提醒,萧逸鸿也一直深知自己本是阶下囚,能有今日盛名均得益于宁星玥,得益于当今圣上,他应是要感恩戴德,恭维着他们度过余生。   也正因如此,每每他面对宁星玥的时候,总是能回忆昔日的不堪。   想起狱中受尽的□□,他每天承受非人的折磨,在地上舔舐馊臭的残羹的情形。   想起自己枉死的家人,他们每晚都在梦中责问他,为何要独自逃跑,为何要抛下他们。   想起自己实则只是因为皮相独得宁星玥欢喜,是一只被她囚禁在身边的笼中雀,如果一日宁星玥玩腻了,又会将自己再次送回地牢。   他的命不属于自己。   刚从狱中出来后,他自暴自弃之后,脑子中只余下一个念头,便是活下去。   既然老天爷觉得他命不该绝。   那他必须要连带着上萧家上下百余口的希望一起活。   这十年来,萧逸鸿肩头一直担着的是萧氏一族的复兴,萧将军的清白,最后才是他自己。   如今他位极人臣,父亲的冤情也要渐渐拨开霭霭迷雾。   可他自己?   早已迷失。   思及此,萧逸鸿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   扶着身侧的桃树才得以稳住身形。   他低下头,躲在阴翳之中,俯身双手作揖,“臣谨遵公主教导。”   “哟,小夫妻躲在这桃花林里说悄悄话呢?”   一声尖利的嗓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宁静。   宁星玥定睛一瞧,来人是她的二妹妹——宁星雨,锦曦公主。   宁星玥本画着花钿的眉头微微锁起。   这刚了结完了一茬,怎么又能横生枝节。   宁星玥正准备开口告辞,就听见宁星雨又补充了一句:“噢,瞧瞧本宫这记性,是前、夫、妻。”   说完后,宁星雨阴阳怪气的笑声传遍了整个桃园。   宁星玥深知自己这二妹妹,别的本事是没有的,但写嘴皮子功夫却不会轻易甘拜下风。   也就应她这张嘴害了她一辈子。   宁星雨翻年就二十二了,却一直还未成婚。   皇上也接着自己身份的缘故,为她提过几次亲事,但各家氏族一听成亲对象是二公主都连连摆手,甚至宁可退隐山林也不愿纳二公主入府,皇帝自是不愿做那昏庸无度之人,所以二公主的婚事也堪堪搁浅。   宁星雨这会子,或许是闲来无趣,到宁星玥这里落井下石来了,不巧又正好瞧见两人隔河相望的场景,现下更是笑得开怀。   她走到宁星玥的身侧,见宁星玥并没有打算搭理她,转而拿着丝帕掩面诡笑,“听闻长公主现今这身体欠佳,以后恐难有子嗣了,那也正好,跟本宫在这深宫还能搭个伴。”   “啪——”   一声清脆的声响。   在场的萧逸鸿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宁星雨的脸上蓦地浮现一只清晰的五指印。   宁星雨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怔在了原地,一时竟未感受到脸颊的痛楚。   半晌,宁星雨一手捂住脸颊,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指尖朝着宁星玥,大吼,“你、竟敢打我?!”   宁星玥一脸无辜的甩了甩手。   “林中蚊虫密集,方才恰有一只蚊子在吸妹妹的血,姐姐也不能袖手旁观不是,姐姐这是在怜惜妹妹呢,妹妹怎的还要反过来怪罪姐姐?”   “你……”   宁星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萧逸鸿,一改先前的凶煞之色,笑盈盈的说:   “萧大人刚刚也在此,你可见着姐姐说的那只蚊虫?”   宁星玥在心中轻啐,宁星雨这般装模作样,还不是拿准了萧逸鸿根本不屑为宁星玥扯谎。   说着两人转头,齐齐望向萧逸鸿。   萧逸鸿面色未改,闲庭信步,来到护园河边纵身一跃,来到了宁星玥的身侧。   他对宁星雨的问话不置可否,只是一把捞起宁星玥有些泛红的掌心,轻轻拂了一下。   宁星玥不知萧逸鸿此举意欲何为,脸上虽闪过一丝不悦,却并未立即将他的手甩开,此时任由他紧紧抓着。   转而,萧逸鸿冷涔涔的眸色在宁星雨脸上扫视一遭,慢条斯理的抽出帕子,在宁星玥刚刚打过宁星雨的掌心轻轻掸了几下。   “萧大人倒是快说说!”   宁星雨依旧不死心,硬要萧逸鸿辩个是非对错。   萧逸鸿瞥了宁星雨一眼,这才说道:   “方才是二公主出言不逊在先,长公主非但未发怒置气,蚊虫侵害之际,还一心为二公主排忧解难,实属宅心仁厚之典范,依臣之拙见,二公主应给长公主谢罪才是。”   此言一出,宁星雨瞠目结舌,彻底被激怒了,一直以来的心思脱口而出。   “你们俩就不要在我面前扮什么恩爱夫妻,你们都和离了,这件事举国皆知!”   宁星玥余光扫了一眼身侧的萧逸鸿。   说来也怪,一向鄙夷以谎言唬人的萧逸鸿这次却是没有拆穿她。   萧逸鸿依旧平静,悠悠补了一句:   “《弟子规》曰:兄弟睦,孝在中。兄弟姊妹之不合,实属不忠不孝之举。不孝之罪是何等大逆不道,需得本官将律例一一列出,来提醒二公主吗?”   “你……”   宁星雨气急败坏,一把拔出头上的金钗,毫不犹豫地朝着宁星玥的方向扎去。   “我倒要看看,谁敢来拿我?!”   宁星玥自是没有想到宁星雨今日竟会如此癫狂,现下躲避应是来不及了。   明知是螳臂当车,她也只得举起双手做最后的挣扎。   “啊——”   霎时,萧逸鸿一个闪身,挡在了宁星玥的身前,空手一把抓住宁星雨手中的金簪。   一滴滴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肘流了下来,浸没入了他的袖筒。   萧逸鸿加大了力量,一把将金簪从宁星雨手中夺出。   宁星雨被萧逸鸿夺过簪子之后,径直杵在原地,犹如一具行尸走肉般,早已魂不附体。   宁星玥上前一步摊开萧逸鸿当下血流不止的掌心,见金簪已插入一大截,正正立在掌心。   见状,宁星玥忍无可忍,大声唤来刘理和乐承。   “来人,将宁星雨拿住,押到地牢,今日本宫倒要来治治她这目中无人的性子!”   不多时一行禁卫军及时赶来,将宁星雨往地牢的方向押解。   宁星雨早已吓懵,没有任何的反抗,任由禁卫军将她带走。   宁星玥掏出一张绣着紫藤花的手帕,按住萧逸鸿涔涔的鲜血。   “快,我们去太医院。”   两人四手紧紧交叠在一起,一路小跑朝着太医院奔去。   “马太医快来啊,萧大人受伤了。”   刚踏进太医院大门,宁星玥就焦急地唤着马太医。   马太医年事已高,走路的速度有些慢,宁星玥也等不到他出来,直接就将萧逸鸿拉入马太医的房中。   马太医还未走近,瞧着两人都手都红艳艳,一时间慌了神,“两位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我,是他,他被金簪刺入掌心,马太医你快看看吧!”   萧逸鸿因为失血过多,面色有些苍白,他定定望着宁星玥,宽慰道:“无碍。”   宁星玥眼眶微红地点点头,“你别说话了,先让马太医看看,我去外面等着。”   “好。”   宁星玥若无其事地抽出按在萧逸鸿掌心的手帕,转身退出房门后,轻轻将门带上。   出门后,乐承早已守在门外,他用一个锦盒,将宁星玥带出来的那张沾着萧逸鸿鲜血的帕子,收置其中。   随后,他毕恭毕敬地将一张干净的湿帕子递到宁星玥的手上。   宁星玥伸手接过,一边用毛巾擦拭着,一边面露嫌恶盯着已被血液染红的指甲缝。   而后,她将擦过手的毛巾随手弃在一旁,伸手揉了揉泛红的眼角,冷冰冰地说道:   “速去将萧逸鸿书房的匣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取出,带回来。” 第20章   马太医仔细为萧逸鸿检查了一下掌心的伤口。   “这伤并无大碍,不出半月便能痊愈。”   萧逸鸿凝神盯着手掌伤越缠越厚的白色纱布,一抹嫣红若隐若现。   俄顷,回神颔首,“如此甚好。”   今日是上巳节,没有特别事务的太医今都去参加宫中举办的节日活动,马太医年事已高,不愿去凑热闹,便留在院中当值。   荡然寂静的太医院中,空气中弥漫中淡淡的药香,稍稍抚平萧逸鸿心中的跌宕。   春风拂柳,残照入棂。   一老一少,心事重重。   马太医细细包扎着萧逸鸿掌心的伤口,包着包着抬头看了他一眼,之后空余一声叹息。   萧逸鸿本非多言之人,但马太医于他并非旁人。   萧将军与马太医年少时曾一起出征边塞,一起出生入死不下百回。   少时,萧逸鸿已将马太医看作族中叔伯。   现下,萧族凋零,萧逸鸿更是马太医看作家中唯一信任的长辈,   “马太医为何事神伤?”   “老臣自诩看着萧大人茁长,而今却只觉眼前人影朦胧,老臣以何颜面见萧将军于黄泉。”   马太医侧过头去,眼神黯淡。   听马老一言,萧逸鸿忧心如捣。   “晚辈自省吾身,无愧于天地,不知伯伯因何而叹?”   马太医并未着急回答萧逸鸿,而且拿起桌上的茶壶缓缓斟了一杯茶,递到萧逸鸿手中。   “请萧大人品茗一二。”   萧逸鸿闻言,缓缓举起茶杯贴在唇边,而后试探般浅啜一口。   这是一杯寻常的苦丁茶,茶水尚有余热,入口苦涩,细品而回甘。   “请马太医明示。”   “如这苦丁一般,苦尽方能甘来。早年萧府突遭变数,那些年于你无不是人间炼狱。但稀得长公主爱才惜才,不离不弃。唯愿坦途时,勿忘秦晋好,望萧大人日后能珍之重之,尚为佳话。”   萧逸鸿对马太医所言之事,甚是了然。   “可……长公主已与本官和离,前日更是断言今后不复相见,依太医之察,可有回旋的余地?”   “老朽徒活一世,孑然一身,最参不透的便是这情字。万事随心,或是冥冥中自指引。”   随心。   这两字犹如当头棒喝。   过往十年,萧逸鸿本事恣意少年,世家突变,他对皇家是心有怨恨。   他怨先皇息事宁人的态度,牺牲萧家来换一时安宁。   他惧宁星玥的殷殷柔情,害怕终有一日而磨平心中怨愤,于是他长此以往克制着自己内心所有的欲望,刻意冷落宁星玥,不与其亲近,似是只有心怀恨意,他才能安心苟活于世。   可如今当真失去时,他方知自己早已深陷。   今日听马太医一席话,萧逸鸿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心。   过去十年,次次都是宁星玥向他靠近,这次便换他,朝她奔去。   “感恩马伯伯点拨,萧侄此去就将人追回。”   萧逸鸿起身作揖,随即转身推门而出。   他不应被拒绝过一次便知难而退,回想自己曾经对待宁星玥的种种,于他今日所受不及分毫。   此番,萧逸鸿心中暗暗立誓——   此生非宁星玥不娶。   蓦地,天降暴雨。   噼噼啪啪的雨滴肆意敲击着摇摇欲坠的窗扉。   无边夜色潇潇洒洒,水雾霭霭升腾,化作万缕柔情,倚在相思之人心畔。   萧逸鸿冒雨来到院中,未见宁星玥身影,却能清晰听闻她爽朗的笑声。   循声而去。   入目即是宁星玥侧坐于齐彦病榻一隅,此时两人正相谈甚欢,眉眼带笑。   齐彦碧绿的眼眸中盛满了宁星玥松弛的笑颜。   萧逸鸿还是第一次见到宁星玥笑得如此开怀。   不禁心生妒意。   他只看了一眼,那明艳的眉眼便深深烙在脑海。   刹那间,心中有无数的流星陨落,不尽嫣红桃花也失了颜色。   纵使她携着满世的柔情却不会再为他展颜,不是她不愿,而是他早已错过。   如今细看来,女子的一颦一笑无不叩动他的心弦。   一下一下如雨滴击打,无意间便已是惊涛骇浪。   思至此,几近模糊的记忆涌上心头。   回忆中,只要萧逸鸿归家,宁星玥总会第一时间守在书房门前,巧笑嫣然,每次出现都精心准备能讨他欢心之物,每次开口无不斟字酌句小心翼翼。   可萧逸鸿呢?   根本无从挂心,以致他现在根本想不起宁星玥都说过什么。   他扶着门檐,唇角浮现一丝冷笑——   双目一直注视的宽阔天地间的鸿雁,却在你转身之际,方才惊觉,志不在高远,唯你弥足珍贵。   齐彦应是察觉门前的声响,转头正正对上萧逸鸿落寞的目光。   “萧大人。”   萧逸鸿收敛失落,回归往日的稳住,他颔首,“太子殿下可好些了?”   齐彦眼中闪过一抹几不可察的狡黠:“敢问萧大人,在大兴国冲撞太子是何罪?”   闻此,萧逸鸿生了疑惑。   齐彦此言定是在说贤王今日马匹冲撞之事,可即便是五年未见,齐彦不可能认不出贤王亦是昔日北国的二皇子。   难不成齐彦为了稳坐太子之位,要将所以的北国皇子赶尽杀绝吗?   带着心中的困惑,萧逸鸿踌躇半晌,而后如实回答:   “于大兴,冲撞太子是死罪。”   “噢,如此说来,相比萧大人应该直到,当如何惩治今日冲撞本太子之人了吧?”   这时不止是萧逸鸿大惊,就连齐彦身侧原本泰然自若的宁星玥也面露难色。   “太子殿下,今日之事却是贤王之过,但能否念在他也是无心之失,免去其死罪?”   宁星玥一出声,齐彦明显眸光微动。   萧逸鸿见此事或有松动,便提议道:“发生此等祸事,乃大兴之过,但今日为上巳节,是大兴国重要的祈福节日,如果今日动了杀机恐有不妥,望太子殿下能同意暂缓一日,明天臣必将给太子一个交代!”   齐彦先是转头望向宁星玥,见宁星玥一脸祈求的表情,便也松了口:“罢了,今日长公主与本王同受此难,现下便是念在长公主求情的份上,本王就为萧大人宽限一日,明天请大兴一定给本王一个交代。”   “谢太子!”   萧逸鸿拱手跪拜。   出门之后,萧逸鸿就叫来刘理。   “带人去贤王府,将贤王押入地牢之中,明日本官要亲自审问。”   刘理方才守在门外,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但他瞧着萧逸鸿此时阴霾的脸色,就知主子肯定又受里面两位的揶揄,也不敢怠慢,随即应了一声:   “是的,大人。”   抓捕的过程可谓非常的顺利。   贤王完全没有任何的抵抗,似是早就知道他们会去拿他一般。   当刘理携着衙役赶到贤王府中,他坐于堂上悠闲品茗,见来人浩浩荡荡,也未露丝毫讶色。   “贤王殿下,萧大人请您先去地牢稍事,明日他便会亲自来见您。”   刘理声音略带颤栗,缓了好几次才平静下来。   反倒是贤王,一脸平静,微笑着拍了拍刘理的肩,自愿踏上囚车。   囚车驶出之前,贤王招了招刘理,“帮我带句话给萧大人,珍重。”   这句话听得刘理云里雾里,这话贤王为何不待明日亲自说予小大人?   带着不解,刘理完成任务后,就回府复命。   “大人,贤王殿下已收入地牢之中。”   此时萧逸鸿已坐在府中的书房,他目光依旧落在案上的奏折之上,平静地道:   “知道了,好生看守,即可。”   刘理得到萧逸鸿的回答之后,确是没有立即退出书房,木木地杵在那里,犹豫心中的疑问应该如何开口。   萧逸鸿隐约扫到刘理的手足无措,沉默片刻,询问道:“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刘理点了点头,“萧大人,属下有一事不明。今日我们去到贤王府上,他没有询问罪名,甚至都没有挣扎,就自觉自愿上了囚车。下属还是第一次逮捕如此云淡风轻的罪犯,并且他让小人给萧大人带句话,珍重?”   话音刚落,萧逸鸿身子明显一僵,而后恢复如常,嘴角溢出一道浅笑,他并未回答刘理,而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   临走前,萧逸鸿嘱咐了一句:“守好便是。”   刘理应了一声,带着一腔的困惑,退出书房。   银汉横跨天际。   更夫刚刚敲响了亥时的铜锣。   忽然,一个地牢的衙役慌慌张张地拍打着箫府的大门。   “大人不好了,大人不好了……”   刘理没好气去打开大门。   “大半夜的,咋咋呼呼是为何?”   衙役见来人是刘理,抬袖慌乱拭了几下鬓角的涔涔冷汗:   “大人,地牢走水了!贤王被身困火海,恐怕凶多吉少!”   刘理顷刻间清醒,让衙役赶紧回去帮忙,他自己飞快跑到萧逸鸿书房。   此时,书房灯火通明。   刘理扣了两下门扉,“大人,下属有要是禀告。”   “进。”   刘理推开门时,见着萧逸鸿正襟危坐,像是早知道他会来似的。   萧逸鸿挑眉,漆黑的眸子流露出异样的光,唇瓣轻碰:“说。”   “大人,地牢走水了,贤王恐是凶多吉少!” 第21章   晚春的夜里,空气中都萦绕着丝丝甜味儿,却不似往日那般沁人心脾,现在反倒是闷热得紧,压得人着实有些喘不上气。   坐在书房圈椅中的萧逸鸿,微微侧过头,透过这卍字窗棂,眺望着窗外密密实实的云层。   骤然,一道闪电划过,黑夜瞬间化为白昼,彷佛能将心中的阴暗也一并照亮。   在一旁侍奉的刘理,被这刺眼的光逼得下意识闭上了双眼。   当他再睁眼时,见到的是萧逸鸿神色淡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忽明忽暗的苍穹,狭长的双眸微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狠劲来。   半晌,萧逸鸿转头,目光森森遥望着地牢的方向。   萧府与地牢相隔较远,虽看不清火势如何,但从地牢方向升腾起的滚滚浓烟,不难推测出地牢此时的惨状。   萧逸鸿面色阴晦——   “要变天了。”   渐渐,天地陷入一片混沌之中,压抑得透不出一丝光亮。   “轰——”   一声巨响横空出世,飞云掣电,将堆积的密云瞬间撕出一道口子,顷刻间,大雨如注,颇有倾盆之势。   雨水“哗哗啦啦”冲天而降,不一会儿,书房外的房檐就牵起一道水帘。   眼前的景色也都蒙上一层薄薄水雾,像是凝在心头化不开的墨。   朦胧间,有一个小吏的声音由远至近。   “大人,大人……”   不一会儿,萧逸鸿就见到一个身着刑部官服的小吏立于门外。   他周身早已被雨水淋了个通透,此时官服正黏黏腻腻贴在他的身上。   先前轰鸣的雷声现下都统统噤了声,唯余小吏低垂的发梢尖凝聚这一颗一颗水珠,“啪嗒啪嗒”掉落在地上的声响。   此时小吏正伏于地,将湿漉漉的头发埋于臂弯之中,一双手高高举过头顶,一封书写着“萧大人亲启”的信,格外显眼。   萧逸鸿没有出声,小吏也不敢轻举妄动。   时间一长,小吏高举的双手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正当他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一个喑哑的声音从他的头顶飘入耳中:   “拿上来。”   刘理从小吏手中接过信,小心翼翼地放置在萧逸鸿的案前。   萧逸鸿悠悠然拆开信封,冷涔涔的目光在纸上一眼扫过。   上面无不是刑部侍郎张大人,对今夜地牢走水的惨状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不过也不是通篇废话。   其中有一点倒是引起了萧逸鸿的兴趣——   信上说:“贤王被找到之时,已全身烧焦,辨不出样貌。”   萧逸鸿目光投向堂下的小吏:“你,可有亲眼看到贤王的尸首?”   堂下跪着的小吏一直以来只是干着衙门里送信的差事,每每将书信交给管家就走,哪里跟此等贵人说过话。   萧逸鸿声音一出,给小吏吓得一激灵,说话的声音也开始结结巴巴:   “回大人的话,今日地牢走水,全府都去参与救火,正是小的去搬的贤王的尸首。”   “噢,张大人信中提到贤王已全身烧焦,你又是依何判断他就是贤王呢?”   小吏吞了吞唾沫,垂在身侧的手指在腰间比划了一下:   “回大人的话,小的发现在烧焦失身的腰间,有这么大一块位置被玉佩挡住未被烧焦,扒开一看,那处正好有一个梅花形状的胎记,经与户部核实,贤王身上同样的位置也有这样一块胎记,且尸身处于的位置正好也是贤王关押的囚室,故由此判断,此人乃贤王。”   小吏答完话后,书房又恢复死寂。   萧逸鸿思考片刻,最后睇了一眼堂下跪着的人。   “你回去复命吧,告诉张大人,本官稍后就到。”   “是,大人。”   答完话,小吏便连滚带爬逃出了萧府。   雨还未开始下之前,书房外便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个书房内的所有动静。   盯着书架上的暗室。   可萧逸鸿从宫中回府之后,就一直坐在书房不曾离去。   如今乐承奉了公主之命,现下也只得一直守在萧逸鸿书房的窗外,伺机取出匣子。   乐承听见萧逸鸿跟刑部小吏的对话,猜测他马上就将离去,心中大喜。   待刑部小吏走之后,刘理也尾随其后先行出了房门。   正当萧逸鸿起身准备离开之际,乐承突然听到书房外有几声急促的敲门声——   “笃笃笃,笃笃。”   三短两长,是北国人常用的暗语。   原本准备起身的乐承又重新退回到黑暗的角落之中,甚至还往里多走了两步。   萧逸鸿于圈椅中起身,由内拉开房门,一道黑影闪入房中。   黑影单膝跪地:“大人。”   萧逸鸿目光自上而下乜斜着眼前之人,漆黑的眸底荡起一缕抹不开的寒。   “可是先前让你调查的事有消息了?”   “回大人,今天稍早前,就是齐彦在宫中参加上巳节活动之时,属下便见到北国进贡队伍的随行车队已经悉数趁乱出了城。而就在上半夜,齐彦的马车最后出发,向着水云谷去了。”   “知道了。”   “大人,需要属下派人去拦吗?”   “不必,水云谷地势复杂,你们去了或许还没有见到人,反而将自己折在谷中。再者第一次我见齐彦就是在水云谷,现在看来,那是他们应是在那处已布下戒备,你们现在去了也是白白牺牲。这场暴风雨终究都会到来,届时让萧家军静观其变,待到时机听我号令即可。”   “是的,大人。”   “去吧。”   话音刚落,乐承还未来得及看清来者何人,那黑影一转身便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仅留萧逸鸿站在原地。   蓦地,狂风在黑夜中怒吼,铺天盖地飞沙走石,似是要将这天地颠个个儿一般,甚是骇人。   刘理艰难地从门外进来,书房中的灯盏不知何时熄灭的,眼下他也有些看不清萧逸鸿的脸,只瞧见那一袭月白色的长袍,在黑暗中散发着森森寒光。   他又唤了萧逸鸿两声,“大人,马车已备好,咱们可以出发了。”   “嗯。”   一声低沉的嗓音从黑暗深处传来。   萧逸鸿迈着稳健的步伐,从刘理身边擦肩而过,一头就转进那重得睁不开眼的飓风之中。   刘理转身正要跟上去,却是不小心被这大风迷了眼,迷失了前方的路。   “撑伞。”   萧逸鸿语气淡淡,毫无波澜。   这时刘理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中还紧紧攥一把油纸伞。他赶紧撑开,挡在两人身前,一个巨大的阻力压着他步履艰难,而萧逸鸿站在刘理身后闲庭信步面不改色,丝毫未被这恶劣的天气影响。   见两人已渐渐走远,乐承方才从窗户窜进书房之中。   随后,乐承依着宁星玥跟他说的步骤,找到了书架上那个白色古瓷瓶,随即一转,一个暗格跃然入目。   他小心翼翼将匣子从暗格中捧了出来,置于萧逸鸿的书案之上,锁面朝上。   看清了锁样,确实跟水云谷中的工匠交给宁星玥的那一半云纹锁样别无二异。   他心中不禁疑惑,当年萧将军找工匠打造这样两把锁到底是作何用意?   时间很紧,由不得乐承有分毫的犹豫。   这时乐承收了收心,谨慎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   瓷瓶通体雪白,只有瓶口有一些隐约的嫣红。   而瓷瓶其中盛放着的是——   白日里乐承从沾有萧逸鸿血液的手帕上挤出的几滴鲜血。   他拧开瓶盖,一股猩甜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屏住呼吸。   一滴滴暗红的血液不偏不倚地滴落在锁面上的小圆孔之中。   静置一息。   “咔嚓——”   锁被打开了。   乐承抑制住内心的喜悦,手脚麻利地将锁取下,推开匣子的顶盖,入目的是一封有些泛黄的书信,还有一颗孤零零的红宝石。   他没有多想,直接将两个物件收入囊中之后,重新将琐还原到木匣之上。   之后并未在萧逸鸿书房过多停留,跳窗而出,一跃便上了屋脊,几起几落,朝着明月殿的方向狂奔而去。   明月殿屋檐边悬挂的红色灯笼明明灭灭,在黑夜中被高高拋起又放下。   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天气骤转,今天晚上宫中的宴会也统统取消,宁星玥百无聊赖地倚在贵妃榻上,睡意渐浓。   “笃笃笃——”的敲门声将她惊醒。   “进。”   宁星玥见来人是乐承,朦胧的睡意荡然无存,当下心中净是生出了几分慌张。   她现在即期待又害怕。   期待的是能通过这个匣子中的秘密,能真正地让皇上幸免于难。   害怕的是萧逸鸿到底还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她爱的十年的人真的是一个意图谋反的白眼狼。   乐承拱手作揖,他没有第一时间将东西交到宁星玥的手上,而是告诉了她那个惊人的消息。   “公主,您可知今晚地牢走水,贤王丧生其中?”   宁星玥并未开口回答,但她闻言后闪动的眸光已说明一切。   “另外,在走水之前,齐彦的马车连夜出了城,朝着水云之森的方向而去……”   一连两个消息,彻底将宁星玥惊醒。   此时她目光阴鸷,纤长的十指牢牢扣住了软榻的边缘,毫无血色的指尖越收越紧。 第22章   此时,宁星玥心中隐隐盘算着。   于她而言,齐彦通过今日箭亭发生的意外时他舍身相救,本已让宁星玥对他另眼相看,现在看来也不尽然如此。现今回顾相识的这几日,此人确实城府极深,说的话也真假参半。   而贤王,她从前基本没有上心,但从今日在桃园听见他与萧逸鸿的对话之后,看来贤王与萧逸鸿关系颇深,另外让宁星玥最为震惊的还是贤王竟然是质子的身份。   宁星玥从前未涉足朝政,对其中的厉害关系知之甚少。   究竟萧逸鸿在北国与大兴之间扮演着一个什么角色?   这才是最令宁星玥心忧的。   乐承深深俯首,带着厚茧的双手,将从萧逸鸿书房拿出的信和红宝石呈在宁星玥眼前。   宁星玥抬头睇了一眼,乐承掌心中的一封信和一颗红宝石。   她眉头微蹙,低垂水莹莹的双眸,指尖一下一下轻轻叩击着白皙的腕子上扣着的透亮的翡翠镯子。   静谧的明月殿中回荡着“嗒嗒嗒”的声响。   乐承目光追随着宁星玥葱白的纤指,忽上忽下似是砸在他心尖,表情也生了些忌惮。   “公主,这便是下属从萧大人书房中的匣子里取出的物件。”   伴随着乐承的话音,宁星玥将眸光轻轻移动到那个微微泛黄的信封上。   宁星玥从乐承的手中拾起那封信,展开。   其中是一页皱巴巴且沾染了些许污迹的信笺,从内容上,能不难辨出这是萧将军写给萧逸鸿的绝笔信:   绝笔作书,赠与三郎,吾儿康健,父心甚慰,自视精忠,奸人构陷,壮志凌云,一朝永陨,勿为恨扰,人不胜天,呜呼哀哉,父身犹怜,愿儿铭记,萧族复兴,夫妻恩爱,百岁无忧。   粗读之,仅为一封父亲赴死前给儿子最后的告别书信,但细视纸面,其中“一”字上有一滴似是不经意间浸渍的血迹。   “乐承,你瞧着此处像是无意沾染的吗?”   乐承闻言抬头,双手恭敬借过宁星玥递过来的书信,端详片刻。   他忽而凝着的双目微颤,“公主,属下不曾在军中侍奉,早年间听师傅说过,军中有一种密语之术,他们会将常用的语言依次编码上一到四十的编号,中间会加密于一首五言律诗,五言诗的第一个字到最后的第四十字对应的便是那四十句常用语言,最后发信之人便是像如此在书信上标注出一个对应着律诗的文字,接信之人便于通过此字求取对应编号的短语。”   宁星玥先是大惊,而后释然一笑,不愧是萧将军,即使在人生的紧要关头,依然能如此淡然给萧逸鸿传递消息。   “那你可能解出,此字对应之意?”   乐承有些犯难,“请公主给予下属一些时间,臣必能释义。”   宁星玥倒是没有强逼,毕竟这信到萧逸鸿手中少说也有十年了,如若其中蕴含巨大阴谋,定是没有现在的大兴的平安昌盛。   罢了,如此一想,也算是有些进展。   宁星玥放缓了语气,面色平静,摆摆手,“去吧。”   乐承正打算转身告退,猝然转身,将掌中剩余的红宝石送到宁星玥面前。   “公主这个也是拿匣中之物。”   宁星玥扭过头,余光瞥见那黯然无光的红色的宝石。   那红色之物,不似她平常用的那些钗子上的宝石品质那般上乘,可却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自己肯定在何处见过。   “可知作何用处?”   “回公主,属下不知。”   “放在案上便下去罢。”   乐承轻轻放下宝石,颔首退去。   空余宁星玥一人于寝殿之中,她转身将双脚放在地上,款款朝着桌案的方向而去。   她侧身坐于案前,拾起宝石细细品鉴。   实属无疑。   便随手将宝石收于梳妆匣的格子之中。   登时,宁星玥又回想起当初萧逸鸿刚出狱时的情形。   虽说那时两人并未成婚,还不得同住一院,但宁星玥为了萧逸鸿安危,安排了得力的嬷嬷侍奉在萧逸鸿左右。   初初几日,传回的消息均是说萧逸鸿念叨着父亲是冤枉的,有朝一日他定要为父亲、为萧家平反。   宁星玥一直惴惴不安,为此曾去找过先皇。   “父皇,萧家之事,可与皇家有干系吗?”   先皇先是一怔,瞬时恢复如常,伸手捋了捋青白的髯:   “慧慧何出此言?”   宁星玥揉搓着手中锦帕,思索再三,终是说了出口:   “无据,只是大婚越临近,女儿心中越是惶恐。女儿心中有些疑问,还望父王解惑?”   先皇目光坚定,眼尾的皱褶渐渐加深,“慧慧但说无妨。”   “女儿斗胆,敢问父皇,萧家如此剧变,骤如山崩,自古以来,定然只有滔天权势,才能做到此般地步?”   问完,宁星玥不自觉后退两边,目光躲闪,心中飞速如鼓点。   “此事牵扯过广,并不是朕三言两语便能解释得清的,但有一件事为父希望慧慧能铭记于心——独善其身。”   当时宁星玥并不明白先皇说所的“独善其身”究竟是作何解释,当下看来,却也能悟出其中一二。   那之后,大致过了两日,萧逸鸿却变得出奇的安静,不喊不闹,也再未提过复仇之事。   想必那时就是萧逸鸿收到书信之日。   可惜那时宁星玥正沉浸在婚礼的喜悦中,从未察觉出他的异样。   原来一切都历历可考,可那时她一心沉浸在大婚的喜悦,忽略了这些异样。   所以一直以来,萧逸鸿都是在利用她吗?   利用宁星玥对他的痴情摆脱牢狱之苦。   利用先皇对宁星玥的宠爱重获萧家军的兵权。   利用皇上对他的依赖掌控朝纲。   思及此,宁星玥深深吸了口气,过去的自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无碍,现下看清也不算太晚。   翌日,清晨。   朝露还未散去,晨光熹微,轻抚着世间万物,鸟儿早已爬上枝头,啼鸣声低回婉转在沉睡的明月殿回响。   翠竹悄悄攀上宁星玥的床头,“公主,北国太子殿下派人送来一封信。”   原本还睡眼惺忪的宁星玥霎时意识清醒。   “快念来听听。”   翠竹低头捂嘴偷笑,连连应声:   “是是是,公主瞧你急得。”   翠竹抽中信纸,装腔作势读了起来:   “明月公主,见字如晤,展信舒颜,不辞而别,甚是遗憾,家中有恙,召吾速归,草长莺飞,念勿相忘,唯余信物,待卿珍藏。”   “公主,这后面还附了一个地址,需要奴婢今日外出取回吗?”   宁星玥迟疑片刻,从床上起身,“雨后初晴,咱们也借此出去散散心吧。”   翠竹开心地应了一声,便转身朝着门外安排出行的配置。   不一会儿宁星玥梳洗完善,便携着翠竹踏上了马车,朝着齐彦给的地址而去。   春意盎然,连城内的集市也异常热闹。   街市上叫卖着各式各样的花卉,点心,无一不吸引着宁星玥的目光。   “翠竹,那个是什么?”   “回公主的话,那个是樱花酥,味道清甜可口,粉嫩可人。”   “停车,咱们也去买点回去尝尝吧。”   随即,马车停靠在了路边。   宁星玥戴着帷帽在翠竹地掺扶下了车。   两人正兴冲冲地挑选着樱花酥时,一个黑黑的小手拽住了宁星玥洁白的纱裙,翠竹当即一把将宁星玥护于身后。   “小叫花子,我们家贵人,不是你能冲撞的,赶紧走!”   那小家伙不知是不是因为被翠竹这么一声呵斥吓到了,深深埋在脏兮兮的脑袋,一滴晶莹的泪珠儿,从她漆黑的双颊滑落。   看到这,宁星玥全身一颤,心生怜悯,蹲到小女孩的身边,声音轻柔:   “小姑娘,你父亲母亲身在何处?”   翠竹依然有些担心,小姑娘会冒犯长公主,刻意隔在两人之间。   宁星玥轻轻拍了一下翠竹拦着的手。   “罢了,无事,看她一副饿急的模样,给她些银子,让她去别处买些吃食。”   当翠竹摸出银子递到小姑娘手中之时,乍然十来个衣着褴褛的乞丐向她们冲了过来,纷纷下跪,一双双漆黑的手举到宁星玥的跟前:   “这位救苦救难的女菩萨,行行好,我们已经好多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侍卫见涌来的人越来越多,讲宁星玥牢牢护于身后。   宁星玥附于翠竹耳边,“他们甚是可怜,将我们身上带的银子都给这些乞丐分了。”   翠竹忧心忡忡地应下,战战兢兢地将身上带着的银子陆续分给了周边乞讨之人。   宁星玥又抬手找来侍卫队长,询问道:“为何京城会有如此多的乞丐?”   侍卫队长一边伸手拦住欲意靠近的乞丐,一边为难的说:“回公主的话,陕原地界已经连续三年大旱,民不聊生,今年伊始,至今滴雨未降,近日来陆续有难民逃到京中,致使平添如此多的乞丐,且周围的住民也是微词颇多。”   蓦地,一个高大的身影,一把捞过宁星玥将她护于怀中。   时而一袭清冷的白檀香味肆意涌入宁星玥鼻腔。   瞬间一队训练有素的军队将重重难民挡在人墙之外。 第23章   伴随揽着宁星玥后背的手臂渐渐收拢,那道白檀香味愈发浓烈。   这味道她许久不曾闻过,以为自己早已忘怀。   如今再次萦绕鼻尖,又勾起她心中那段不堪的回忆。   宁星玥陡然伸手,用力撑开萧逸鸿贴过来的胸膛。   而后她向后连退两步,稳住身形之后,方才颔首,嘴角带笑。   “谢大人出手相救。”   她脸上挂着笑,话语中道着感谢,语气却是冷漠与疏离。   两人对峙着静默了一阵。   “大人还有事要忙,本宫便……”   宁星玥无意再与萧逸鸿继续面面相觑,告辞的话刚说到一半却被萧逸鸿生生打断。   “慧慧。”   宁星玥未合上的红唇微颤,抬眼对上萧逸鸿略带急切的目光。   这是萧逸鸿第一次在外这样唤她,回想起刚成婚时两人第一次一起参加宫宴,心中知晓朝中各方势力对她与萧逸鸿的婚事颇有微词,为了护住萧逸鸿,在去的路上宁星玥反复央求萧逸鸿在宴上唤她乳名,他都未曾妥协。   而今这般身份,他却是松了口,反倒让她过去十年的心血终成了个笑话,   当下这声“慧慧”,竟让她心生烦腻。   一旁不明就里的刘理和翠竹闻声,掩嘴窃笑,两人早已偷偷退到十步之外。   可此时的宁星玥却是目光灼灼瞪着萧逸鸿,她双眼猩红,讪笑道:   “还请大人明白,你我之间的身份悬殊,长公主的闺名并不是大人能随意唤的。”   一切都为时已晚。   萧逸鸿似是失了魂儿,瞬间愣在了原地,并未出言回应。   一语毕,宁星玥转身正欲离去,却被三两步跨到她面前的萧逸鸿拦住了去路。   萧逸鸿皱起眉头,语气带着些责备,“长公主,近日里京城不太平,您还是少出来走动为好,今日是本官恰好路过,但不是日日本官都能护公主无忧。”   其中,“长公主”三个字说得极为用力。   宁星玥云袖轻扬,一把掀开萧逸鸿孔武有力的长臂,面露不耐,嗔怪道:“萧大人,莫非这是要来限制本宫的人身自由?再者,我大兴宫中豢养着无数武艺高强的侍卫,萧大人公务繁忙,今后便也不必劳烦萧大人保护。”   限制宁星玥出入的话即便是两朝皇帝都未曾提及,他萧逸鸿又是何德何能?   “下官不敢,只愿公主安健。”   萧逸鸿俯首弓腰。   宁星玥从他身侧拂袖登车,马车没有丝毫犹疑便朝着礼宾院的方向而去。   透过被疾风掀起的车帘,宁星玥望见萧逸鸿目光追随着自己的马车,双眸沾满了戾气。   “公主,萧大人方才是在向您示弱吧?”   刚刚围观了全过程的翠竹有些不解,公主早前有多中意驸马无人比她更清楚了,如今真的能彻底放下吗?   “又如何?”   翠竹被这声问话慌了神。   而那头的宁星玥却是一边端起晶莹剔透的琉璃茶杯,一边纤指漫不经心衔起桌上的一块樱花酥,端详须臾,微笑着点点头,缓缓放上粉红的舌尖。   轻咬一口。   蓦地,她捞起手边的锦帕,将口中那一小块樱花酥吐到了帕中,掷到了一旁。   “好似这樱花酥,起初被这华丽的样貌吸引,方才即便是冒着被冲撞的危险,只要能带回车上,本宫也觉值得。但尝过之后才知,味道甜得发腻,回想起先前的牺牲,只道痴傻。”   翠竹自是明了宁星玥这番话不是在说樱花酥,她点头如捣蒜,不敢再罔议。   这大街上的好似都去刚刚主路那边看热闹去了,一炷香的路上,他们半柱香就到了。   马车稳稳停在礼宾院的正门前。   守门的侍卫非常识趣,见车上挂着的是宁星玥的车徽,忙不迭地跑到跟前,将贵人迎下了车。   翠竹对着侍卫说:“前面带路,我们要去北国太子之前下榻的房间。”   “遵命。”   礼宾员原本就是为了各国使臣来京城进贡而修建的。   鳞次栉比,层楼叠榭,雕龙画凤,金碧辉煌,好不气派。   其中,还不乏一些外邦的建筑风格,宁星玥也是第一次进来,见着格外稀奇。   侍卫一路上一一为她们介绍着各处的典故,不知不觉一行人便来到了齐彦居住的院子。   “这里就是北国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居住的院子,小人就在门外候着,公主如果有任何需要叫小人便是。”   侍卫说完,便撤出了院子。   宁星玥携着翠竹径直走向了齐彦居住的正房。   推门而入。   屋中空空荡荡,空气中还残留着些许齐彦身上散发着的清新的熏香。   “公主,太子殿下是让咱们来拿那个吗?”   翠竹指着桌上有一本金色蚕丝包裹着的册子。   宁星玥循着翠竹手指的方向,上前两步,犹豫片刻才拾起册子。   打开的一瞬,宁星玥面色突变,册子不小心从她指间滑落,堪堪摊在了桌上。   翠竹立于较远处,瞧不真切主子手中册子上写了些什么。   但当她看起起头那一列,偌大的“婚书”二字,震惊程度不亚于宁星玥。   翠竹现在不敢出声,纠结的食指反复搅着手中帕子。   这可如何是好?!   宁星玥一下跌坐在桌边的圆凳上,手上的动作停滞,愣了好大一阵,回过神时面色竟是遭过晴天霹雳一般。   近日“吱吱”扰人的蝉鸣声也突然噤声,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死寂,就连空气都变得稀薄,惹得翠竹都不得不放慢了呼吸。   半晌,宁星玥“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说着话就朝门外而去。   “回宫。”   翠竹心中一颤,悄悄瞄了一眼宁星玥铁青的面色,也不敢多言,回首一把抓起被宁星玥遗落在房内的册子,小心翼翼护在怀中,生怕被刚刚那侍卫瞧见。   就在翠竹收好册子那一息之间,宁星玥早已脚步急匆匆出了院子。   翠竹身形矮于宁星玥,现下只能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跟在后面。   “长公主……”   侍卫见两人出来,本想殷勤打招呼。   走在前头的宁星玥对他直接无事,跟在后面的翠竹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进来时还觉着礼宾院占地宽广,这出去的路途于翠竹只觉是一瞬之间。   当她气喘吁吁跟上来,宁星玥早已自行登了车,待翠竹上车时,隐约瞧见,刘理好像从长街的那头策马奔来。   翠竹这会儿也顾不上想这些,便是吩咐马夫赶紧回宫。   翌日。   早朝时。   “启禀陛下,陕原地界的大旱已延续了三年之久,往年还会一月下一回雨,今年到今日已是三月余滴雨未下,现在已经无数的难民涌入京城,那日更是将长公主围在长街之上,如果放任如此,他们只会变本加厉,臣请求陛下,下令将流民赶至城外,以保皇城安宁。”   呈言之人是如今的京兆尹余大人,他愁眉锁眼,伏在地上,深埋着头,大有陛下不答应便不起之势。   皇上扶额思索片刻,正准备开口,却被太傅潘博源抢了个先。   “余大人的担忧,本官亦感同身受,可余大人是否想过,如果不经安抚一味将难民赶出城会是什么结果?陕原临近皇城,常驻人口达千万,占大兴国民十之二三,如果因此引起民愤,得不偿失啊!本官倒是觉得可以将京郊先前隔离病患的那块土地,划给现流落京城街头的难民,让他们有个固定居所,今后也便于管理,后续再施以援手,安抚一二,应是能解决目前慌乱的局面。”   潘太傅说完后,朝上满是赞扬之声:   “潘大人说的是,如此甚好。”   皇上也好似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赞赏的望着潘太傅。   但此时又有一个声音悄悄传出:   “可,应是谁人去安抚呢?”   “听闻,此前难民就已到衙门门前去情愿,要求皇上亲自去,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但如是随意安排,恐难熄民愤啊!”   “如是,要不请长公主去布饭施粥,一是彰显皇恩,二是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   ……   讨论还在继续,一旁一直未参言的萧逸鸿走到了堂前。   “皇上,本官请愿代为处理此事,首先,早前本官已在正街与难民打过交道,对他们的情况了解一二;其次,本官手下有一队精兵良将,定能护长公主周全。”   萧逸鸿稽首伏地,周围的官吏也连声附和。   皇上轻轻点了点头,“此事朕便交由萧卿和长公主来处理,望不负众望。”   退朝后,萧逸鸿并未直接回府,而是调转脚步来到了明月殿门前。   向来雷厉风行的萧大人,此时却惶惶不敢向前。   许是来时脚下过急,他额边早已薄汗涔涔,汗滴微湿了鬓角,而后悄悄没入脖颈。   这时,外出办事归来的翠竹,倒是头一次见萧逸鸿失了雅正,福了福身,就准备入内。   “翠竹。”   一向沉默寡言的萧大人少有直接跟翠竹讲话,此言一出倒是惹得翠竹面色一片惶恐。   萧逸鸿正色道:“长公主可起了?”   翠竹被他那清亮如星辰的眸子凝住,脚下的步履错落。   她低下头,行了个蹲礼。   “回大人的话,公主寻常日子要睡到午膳,大人恐是白跑一趟了。”   听到这话,萧逸鸿眸色又淡了几分,“无碍,本官就在门外候着,待公主醒来,烦你通报一声本官求见即可。”   说完,萧逸鸿转身退到了明月殿门外的水榭之中。   笔挺的身姿,立于亭中。   如此情形却是让翠竹回想起往昔,长公主也是这般守在萧大人书房门前,求而不见的背影落寞。   思及此,确是有几分相似。   周筠琬:……(这人是什么毛病) 第24章   杨柳依依, 轻抚如镜的碧水,漾起波光粼粼。   日头渐斜,一抹孤影依山傍水, 孑然而立,湖中疏影淡淡,却印不出亭中人胸怀惆怅。   翠竹又向前走了几步, 直到正门前,又回首望了望萧逸鸿孤寂的背影,目光下移忽然注意到他腰间配带的那一枚极为眼熟的荷包,上面独树一帜的鸳鸯花样, 必定是早年长公主亲自绣的那个无异。   但刚回明月殿那日, 她已奉长公主之命将它交由院里洒扫的小太监丢弃。   今日, 怎会又出现在萧大人腰间?   转而又回想起近日来萧大人的一些奇特的行径, 难不成与公主和离后,萧大人现今是后悔了?   翠竹转而面色嫌恶,萧大人早做何去了, 先前能有当前这三分上心,长公主也会不如现今这般心灰意冷。   也不知道他是因为被公主主动提了和离心中不甘,还是幡然悔悟察觉到自己对公主真心?   回想起这十年长公主为萧逸鸿所受的委屈,不是他现在随意去捡个被公主舍弃的荷包挂在腰间,方能弥补的!   早知如此, 何必当初。   翠竹方才回神,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新摘的桃花, 欢欢喜喜送往宁星玥的房中。   推门入内时,发现宁星玥已经起了, 穿着单薄的里衣斜斜倚在贵妃榻上, 乌亮的青丝披散在女子单薄的身侧, 窈窕的曲线被勾勒得玲珑有致。   在晨曦的辉映下,宁星玥肤若凝脂,乌亮的眸子深不可测冷冷望着窗外虚无的长空。   翠竹摸不准今日宁星玥心情如何,亦不敢轻易提及萧逸鸿拖她转述之事。   于是她瞥见手中的桃花,假装不经意试探:   “公主这是魏公公派人送来的,说的皇上特别叮嘱,待桃园的桃花开得正艳的时候一定要为您采上一束。”   翠竹在一旁找了一个五彩琉璃瓷瓶,一面将花枝细细插入瓶口,一面谨小慎微地去偷偷观察着宁星玥此时的表情。   自从昨日去了礼宾院回来之后宁星玥就一直呆呆坐在窗口,任凭翠竹如何去搭话,她深陷自己的思绪,都不太理睬翠竹。   此时,宁星玥双目依旧木然望着窗外。   偶尔一声蝉鸣掠过,竟然也透着些怡然宁静。   翠竹见宁星玥心思虽还在昨天之事上头,但心情似乎比昨日好了些,踌躇半晌,终是开了口:   “公主,刚刚奴婢回来的时候在门前看到萧大人,他希望能公主见上一面,说是有事禀报。”   宁星玥闻言挥了挥手,“叫他回吧,本宫并无什么跟他好说的。”   翠竹干脆应下,随意差了身旁的宫女去门外给萧大人回个话,她自己也默默退下去忙昨日剩下的一些内务。   时间一晃,就到了布午膳的时辰。   看到正厅中忙碌穿梭的侍女,翠竹路过前厅之时,刚刚她差去传话的宫女福了福身:“翠竹姐姐,刚刚萧大人命奴婢回来答话,说今日一定要见到长公主,他会一直到门外等在长公主肯见他为止。”   春末的烈日越发毒辣,金灿灿阳光炙烤在大地上,晒得身上的衣裳都开始烫手,就连早上带回来的桃花都悄悄埋下了头,空中升腾起滚滚热浪,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空旷的庭中也不曾穿过一丝微风。   翠竹回想起萧大人绯色厚袍官服加身,犹豫再三,面色有些难堪地走到了宁星玥跟前:   “公主,刚刚萧大人叫人带话进来,说会一直等到您肯见他为止。”   宁星玥轻笑一声,“随他。”   翠竹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这句话怎么似曾相识……   日头渐盛。   翠竹心中默了一下,这么热的天气,萧大人哪里受过这般罪,他受不了应该自会打道回府吧。   又过了一阵,门口的侍卫悄悄找到翠竹。   “翠竹姐姐,萧大人已经足足站了有三个时辰了,要不请姐姐去劝说一番,如此天气继续站下去恐会闹出人命。”   翠竹一脸诧异,萧大人还在门口?!   她赶紧跑到门前,那道玉树颀长的身影依旧立于亭内,双手负于身后,气质清丽雅正,丝毫未被这烈日所扰。   翠竹走进一瞧,萧逸鸿其中的白纱单衣早已被汗湿透,就连他平日里一丝不苟的额头,现下也布满汗珠。   “大人,还请先回吧,如果您有什么话可以交代给翠竹,保准为您带到。”   “多谢,不必。”   萧逸鸿朝着翠竹嘴角微勾,颔首,而后又退回亭中。   翠竹自知身份卑微,以她的能力是劝不动这位性子顽固的大人。   便也就不愿再自讨无趣,转身回到院子之中。   回首间,望着萧逸鸿被红日逐渐拉长的身影,伸手招了个小太监,“去首辅府,把刘理管家请来。”   “是。”   深夜,翠竹伺候完宁星玥沐浴,正准备熄灯前,下意识探头望了眼门前的水榭。   皎洁的月光静静泻在亭中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上,矮一点的身影还时不时伸手驱赶着蚊虫。   见此,翠竹长长叹了口气,心中突然对刘理心生怜悯。   第二日。   一大早翠竹将宁星玥唤醒。   “公主,今晨魏公公带来皇上的旨意,请您于今日巳时与萧大人一同到城隍庙去赈粥。”   “嗯。”   宁星玥支撑起沉重的脑袋,揉了揉眯瞪的双眼,似醒非醒地坐在床沿,任凭翠竹给她梳洗妆扮。   不一会儿,等待她出宫的车架已稳稳停在明月殿门前。   宁星玥闭着双眼梦游般上了车。   驾车的车夫已经尽量赶得平稳些,以免惊扰其中的贵人,可还是免不了有一些细微的颠簸。   每颠一次,宁星玥的思绪都比先前清醒一分。   当车已经驶到城隍庙边缘时宁星玥骤然回过神来,“你说今日是跟谁一起赈粥?”   翠竹一脸不解地望着宁星玥:“萧大人。”   话音刚落,车也慢慢停了下来,当翠竹抚帘的那一瞬,宁星玥清晰瞧见车架前立着的那个人影,原本舒展的眉头,不禁蹙了蹙。   如果来时她听清了,便就不来了。   都是贪睡惹的祸事。   回想起今日是来为陕原的难民赈粥的,宁星玥也并未扭捏,扶着翠竹的手就下了车。   径直经过萧逸鸿身边也并未做过多停留。   今日施粥一切都很顺利。   来领粥的难民都不如前些日子那么迫切,大家都井然有序,规规矩矩地排着队伍。   宁星玥这边盛好一碗粥递到对面的难民手中。   在碗脱手的一瞬,宁星玥确瞧见,那个难民的手腕不似他展露出来的手掌那般黢黑,而是干净白皙。   霎时心生疑惑。   随后,她仔细观察了每一个来领粥人的手腕,均是如此。   宁星玥将施粥的事务交到了翠竹手中,让她代自己继续分发食物给大家。   她自己在周围逛了逛,一圈下来她没有看到那日在正街遇到了小女孩。   招来乐承:“这群来领粥的人甚是奇怪,看似脏乱,但每人的衣物遮挡的位置隐约能看到其中实则白净,且面色红润,根本不似那日本宫在正街见着的难民那般面如枯色,衣衫褴褛,这其中必有蹊跷。”   乐承立马会意,“属下马上去查。”   前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宁星玥跟乐承示意,乐承俯首,转瞬消逝。   不出所料。   萧逸鸿向前迈了几步,一道高大的身影将宁星玥严严实实掩在其中,同时也阻挡住了宁星玥的去路,他语气略带哀求:“公主,能否别在躲着臣。”   他身量高出宁星玥一个头,宁星玥下意识想抬头去望他,抬到一半时顿住,垂目倏然嗤笑:“萧大人说此话,是以何身份?”   地气渐渐蒸腾,一滴汗水从宁星玥头顶滴下,重重砸在灼热的地面。   萧逸鸿喉头艰难地上下滑动,“此处人员复杂,还请公主呆在微臣身边……”   男人沙哑的嗓音声量越来越小,生怕说多了又招她烦。   宁星玥明亮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就恢复如常,“本宫身边有乐承,无须萧大人操这份闲心,大人还是以要务为重。”   “保护您,是本官今日唯一的要务。”萧逸鸿这次没有知趣后退,反倒是迎了上来,目光坚定的望着宁星玥。   宁星玥哑然失笑,语气中带着奚落:   “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听到萧大人如此轻浮的话语,萧大人应是知晓您与本宫已经和离了。”   “和离”二字一出,好似刺中了萧逸鸿的痛楚,他向后退了一步,不如先前那边咄咄逼人。   他躬身,低下头,将双眸低到与宁星玥能够平视的高度。   专注地凝视这她,眼中盛满了她的倒影。   “从前如果臣有何做得不妥之处,还望公主明示,臣愿以余生为此修正。”   一语毕,萧逸鸿目光烁烁凝着宁星玥,耐心等待她的回答。   半晌。   “吱吱——”蝉鸣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都过去了,大人不必挂心。”   宁星玥浅笑。   知道又有何用,今后他们不必再见,这些事情她也不希望他过度惦念。   萧逸鸿似是还有话相对宁星玥说。   宁星玥却伸手示意他到此为止。   继而,宁星月当机立断,直接掠过了萧逸鸿,将目光投向他身后。   宁星玥转身绕过萧逸鸿时,一股清香的风拂过他的鼻尖,而后渐渐变淡,再抬手便已消逝殆尽。   这时,宁星玥已来到乐承身侧,乐承俯首:   “公主,确有蹊跷。” 第25章   明月殿今夜灯盏熄得格外早。   漆黑的苍穹一望无垠, 今晚一颗星星都没有,静谧的天空如泼墨般厚重,凝在空中浓郁得无法化开。   陡然, 一道微小明灭的灯火撕破了这幕宁静。   一群苍蝇在腌臜横生的京郊难民收容所上空盘旋,“嗡嗡”的哼鸣声一刻不歇的扰人心神。   此时,宁星玥和乐承一前一后出现收容所的墙垣边。   两人蹑手蹑脚窜入收容所的大门。   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在空气中弥漫, 宁星玥哪里来过如此脏乱的地界,此时她一直强忍着胃中不停翻腾的晚膳,埋着头紧跟在乐承身后。   “公主,这里的情况比之前预想的更加的严峻!下官查证到今日来领粥的难民, 全是京兆尹找人假扮的, 深究其中的厉害关系, 还需要再等几日陕原那边的探子回信, 方能知晓。”   “好。”   蓦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不用查了,其中缘由皆因京兆尹与陕原府尹官官相护而起。”   在此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界,身后的声响不禁让宁星玥毛骨悚然。   说话之人脚步越来越近, 灯笼青幽的光印在来人轮廓分明的脸庞,深邃的眼窝连接着高耸的鼻梁,在烛火的辉映下,在男人的脸上投下一片好看的阴影。   宁星玥瞥了一眼来人,没好气的嘟囔了一句:“怎么哪哪都有你。”   而后她未再搭理, 继续拽着乐承的衣角一步步向前挪动。   倒是乐承忍不住转身看向来人,接了一句:“萧大人所说的, 可是先前皇上拨下去的赈灾银两之事。”   萧逸鸿移开原本落在宁星玥身上的目光,对着乐承点了点头。   “正是, 陕原连续三年干旱, 年年朝廷都有拨赈灾的物资, 可一层一层下去,到老百姓手中实则所剩无几,这才引发了此次的难民大批拥入京城之事,先前在朝堂上京兆尹极力上书希望能尽快将难民赶回原籍之时,本官当即便生了疑,今日赈粥时的所见所闻更是佐证了本官此前想法。”   乐承停下脚步,躬身对着萧逸鸿拱手作揖,“萧大人英明。”   宁星玥瞥了一眼乐承眼中闪烁着对萧逸鸿的崇敬,忍不住扯了一下乐承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与萧逸鸿废话,继续向前行进。   不过话说回来,萧逸鸿这十年一心为民,入朝的五年时间,向皇上上书过的利民举措粗算就不下百件,最终落到实处的政策大大小小的也十之八九,现在举国上下,萧逸鸿所到之处无不得到人民的拥护爱戴,这也是为何他虽作为罪臣之后,却能稳居首辅职位的原由。   脚步继续前行,越往里走难民收容所的全貌渐渐展现在三人眼前。   这里原本是一个三进三出的大院子,听闻此处本是前朝一名富商的外宅,后来大兴建国之后,因为地处偏僻,大兴皇室将其划拨给太医院作为收治疫病患者之用,由于近年来大兴国运昌盛,并无疫病发生,该处也因此荒废,此次应潘太傅之意,才又将此处划拨给了难民作为暂居。   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霜,此处早已年久失修,院中杂草丛生,房屋也已经相当破旧不堪,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因为难民人数众多,屋子中早已堆积不下,现在就连院子中都横竖躺了不少难民,他们只是铺了一些到处搜集来的杂草,就躺在上面,衣不蔽体,身边还有一两只蝇虫环绕,一阵微风拂过,一股馊臭腐蚀的味道迎面袭来。   宁星玥即便已经用双手捂住口鼻,依旧逃不开这股恶臭透过指尖的缝隙,趁机钻入鼻腔。   霎时,胃中翻涌多时的液体终是从宁星玥口中喷薄而出。   吐了半晌,才终是得以休停。   宁星玥吐完之后,双手掩面羞愧难当,蹲在地上久久不愿起身。   萧逸鸿快步上前,俯身蹲下,从怀中掏出手帕,一手捧起宁星玥吐过之后有些苍白的脸颊,一手小心翼翼拭去她唇边残留的污渍。   收拾妥当之后,萧逸鸿拧着眉,声音中透着些许紧张:“身体有无大碍?”   宁星玥怔怔望着萧逸鸿手中沾染了污迹的手帕,回想起萧逸鸿素来有爱洁之症,他常年出入之处都会命侍女每日擦拭两次以上。   想到这,宁星玥向后撤了两步,不小心绊倒地上的乱石,几近跌倒之际。   萧逸鸿一手伸到了宁星玥身后,正当他要揽上她手臂之时。   宁星玥双手撑地恢复了平衡,见萧逸鸿扑了过来,她双手卯足了劲直接将他向后推了个踉跄,他人也险些跌坐在地。   “本宫无碍,不劳萧大人费心。”   萧逸鸿顺势起身,握着手帕的手依旧悬在空中,顿了顿,他面色平静,将帕子叠起来收回怀中,而后慢条斯理地掸了掸刚刚蹲下时褶皱的衣角:   “无碍便好。”   经过方才的插曲之后,三人继续在难民收容院查勘一番,此处的情况比他们来时预计的更为窘困,此处哪里是收容所,称之为人间炼狱都不足为过。   三人对了对目光,准备退到收容院外部,再另做打算。   正当宁星玥准备跨过正门的门槛之际,一阵冷风传堂呼啸而过,部分灌入她的脖颈,使得她背脊突生凉意。   宁星玥下意识身体向外衣里缩了缩,双手护住自己的双肩,适逢她正要继续先行之时,登时一阵冰凉攀上了她裸露在外的脚踝,像无数的蛇蝎顺势而上,她止不住大吼一声。   “啊!!!”   宁星玥紧闭双眼,只觉脚踝的“蛇蝎”现下只是缠着自己的脚踝,但并无想象中的撕咬疼痛之感袭来。   随后,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拍了拍的她的肩,浑厚苍劲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睁眼看看。”   念在脚边的确实无疼痛,宁星玥心中暗道,或许只是枯草,方才都是自己在吓自己。   她终于放下戒心,低头一瞧。   是一只指甲中陷着泥垢,手背上布满深深浅浅的干涸沟壑的手抓住了宁星玥的小腿。   刹那间,宁星玥只觉眼前一黑,脚底如踏着棉花,向后一躺直接失去了知觉。   当宁星玥再醒来之时,天边已泛起青色。   目光呆滞地望着顶上那个已经对穿的屋顶,身下垫着的是她从小最喜欢的蚕丝软被,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耳边响起了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公主,您可总算醒了,刚刚萧大人派人来传话的时候,说您昏倒了,奴婢心中不知有多害怕……”   翠竹年纪虽小,却总有一种年老嬷嬷才有的唠叨本事。   宁星玥被翠竹念得耳朵都要起茧了,本欲抬手捂住翠竹的嘴,转身对上床边伏着的一个黑色毛茸茸的小脑袋。   小脑袋上的头发被剪刀铰得乱七八糟,参差不齐。   “公主,这个小孩是谁家的,从奴婢到这里她就坚持要守在你的窗边,怎么赶都赶不走。”   宁星玥迷惑摇摇头,“不知。”   忽而,小脑袋迷迷糊糊地甩了甩凌乱的头发,转过来一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好奇的盯着宁星玥。   “姐姐,大哥哥让豆豆一定要跟你说对不起。”   “哥哥?”   “嗯嗯,就是那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大哥哥。”   宁星玥顺着小姑娘指甲中藏满泥垢、皮肤乌黑的食指看了过去。   她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在院子里忙忙碌碌的萧逸鸿。   “你说他?”   “是的,姐姐,豆豆不是故意要吓你的,是奶奶生病了,特别特别难受,豆豆记得姐姐是先前在大街上给我银两的大好人,想着姐姐一定有办法帮奶奶,所以一着急就抓了姐姐的脚,吓到姐姐了,真的对不起。”   说着说着,小姑娘瘪着嘴,眼角一滴滚烫的泪水顺势滑落。   宁星玥掏出怀中的帕子,心疼地拂去小姑娘眼角的泪水,“没事的,姐姐不怪你,是不是那个哥哥凶你了?”   小姑娘吸了吸鼻涕,用满是污垢的衣袖抹掉了嘟嘟囔囔的小脸上莹亮的泪痕,“谢谢姐姐,哥哥没凶豆豆,哥哥帮豆豆救了奶奶。”   这时,宁星玥才注意到从门外传来细碎但有秩序的响动。   院中的难民分为了两列,一列是太医院的太医,在为他们诊断病情;第二列是侍女在为他们分发干净的衣物。   正当宁星玥看得出神,半个有点干瘪的馒头挡住了宁星玥的视线。   “姐姐,这个是豆豆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还望姐姐能够收下。”   宁星玥本想推脱,她一转头对上小女孩真诚而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犹豫半晌,宁星玥本打算接过那个半边馒头,却不料别另外一只手抢了先。   “豆豆,这个馒头哥哥替姐姐收着可好?”   萧逸鸿一把从小姑娘手中接过馒头,紧紧捏在手中。   本以为这样便过去了,没想到小姑娘双眸期待的望着萧逸鸿,“哥哥,你吃啊,这个是奶奶做的雪白大馒头,可好吃了!”   宁星玥注意到,萧逸鸿听闻此话后,面色煞白,腮骨一楞,犹豫再三,还是握着馒头的手缓慢地向嘴边移动。   馒头在空中经历了的漫长的路程,终于还是到达了萧逸鸿的嘴边,看样子是逃不过了,他嘴角扯出一抹不情愿的微笑,到底是没有辜负小女孩的期待,将馒头送入口中。   此时,萧逸鸿面色铁青,如同嚼蜡。   宁星玥还是第一次见到能逼迫萧逸鸿做事之人,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心中强忍笑意。   突然,张太医慌忙跑到了萧逸鸿跟前,随后又后退了两步,说话的声音都是抑制不住地颤抖:   “大人不好了……那位老奶奶,她得的是霍乱!” 第26章   张太医话音刚落, 在场所有的人先是一怔。   这可是百年都未曾一遇的大疫!   霍乱这种病症大兴国的太医之中也只有马太医的师父曾遇到,对于他们寻常人来说这个病症只是存在于书本之中。此疫之所以称之为霍乱,这个病症发生时“挥霍水分及撩乱心身”, 故得此名。   这种疫病曾在百余年以前发生过,只有年迈的长者们才从他们先辈的口中听说过那时悲痛的场面。   上一次的霍乱大疫也是发生在春天,桃花也如往常一般在枝头姹紫嫣红, 开得喧闹,映衬着的是街头巷尾乡民们的哀嚎之声,惨烈悲痛。   自那时起,一日间, 素日里身强体壮的村民, 一个个毫无预兆地在街头纷纷倒地不起, 起初几日, 乡亲们还会为患病之人表示哀伤,多几日之后,人们再看到倒下在街头的病人, 只会漠然帮手将他们抬进棺椁之中,等待那人落气之后就直接下葬。   短短一个月,郊外的乱葬岗,新增的坟头一个接一个地拔地而起,他们几乎都没来得及立碑文, 人渐渐多了之后,就连姓甚名谁大家都早已分不清。   回想起那书中描写之事, 宁星玥画着精致的花钿的眉头紧锁着,满怀心事地看向眼前懵懵懂懂的小姑娘。   豆豆这时也正巧看了过来, 她黑漆漆的大眼睛闪烁着困惑的光亮, 她眨巴了两下双眸, 痴痴望着身侧的宁星玥,随后又转头看向不远处萧逸鸿。   小姑娘憋着嘴,说话声满是略带鼻音的哭腔:   “大夫爷爷,奶奶是医不好了吗?”   张太医望着孩子无辜的表情,一时哽咽,话到嘴边张了张嘴,滚烫的唾沫在喉头上下滚动,残忍的话最终还是咽了下去,他扯出一勾苦笑,揉了揉小女孩乱糟糟的头发:   “豆豆,奶奶就是太累了,你这两天就跟这位哥哥在一起,不要打扰奶奶休息,可以吗?”   豆豆似懂非懂地望着张太医,使劲点了点头:“嗯嗯,豆豆听大夫爷爷的,豆豆最听话了!”   张太医又给小姑娘整治了一番,而后,常常舒了口气:“好在豆豆无碍。”   大家都为小姑娘未被传染而感到欣喜,与此同时宁星玥却满是忧心地再次转头望向小女孩。   豆豆看上去左右不过五岁,身边只有奶奶一个亲人,想必父母或是在逃难的路上走失了,或是……   小姑娘虽然懂事乖巧,但也不过是个未长大的孩童。   宁星玥突然想起了记忆中有个身影模糊小小的人,他一直冷着面,不与别的孩子亲近,躲在角落里看书,看似安静,却是倔强得很,被其他小孩儿欺负了也强忍着不哭。   那时她便忍不住帮了他一把。   小孩儿是谁家公子,她已经记不起了,只是一直记着他满含期待的眼神。   就跟现在的豆豆一摸一样。   自从撞上了这个眼神,她就不能撒手不管。   宁星玥转过头,笑容甜甜地拉起豆豆的手摇了摇道:“豆豆,奶奶休息的这几日,去姐姐家玩可好?”   豆豆忽而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干裂的小嘴微张,然后有收敛了喜悦之色,嘟着小嘴,鼓着圆乎乎的腮帮子:   “豆豆也很喜欢姐姐,可……豆豆更想守着奶奶。”   张太医点了点头,“豆豆,你跟姐姐去宫里玩玩吧,奶奶这里有大夫爷爷照顾,等奶奶好了,我就让她去接你可好?”   大家都很和善的看着豆豆,豆豆有些犹豫地埋下头,抠了抠直接积满泥垢的指甲,抬眼略带哀求地望着宁星玥,支支吾吾地问:   “那大哥哥也去吗?”   萧逸鸿思忖片刻,抬头间正好对上宁星玥投来的意味不明的目光,两人相隔不过几步,两边的心思却是天差地别。   萧逸鸿慢慢移上来的目光落在宁星玥冷漠的脸庞,他双眸稍顿,无言的注视却是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期待。   稍候片刻,见宁星玥并未搭话,萧逸鸿一改往日阴沉的神色,现下面色温和地轻拍豆豆的肩膀:   “哥哥时间就来看你,可好?”   “嗯,豆豆会乖乖等着哥哥的。”   萧逸鸿跟张太医商量好了难民收容院中关于疫情的管制方案后,随即便踏上马车准备回府起草关于疫病的折子,而后上报朝廷。   事关紧急,丝毫不容耽搁,萧逸鸿的车架刚刚停稳在府门前,未待刘理摆好马扎,他就跳车而下。   “欸,主子……”   站稳身形后,萧逸鸿疾步迈入府门。   正当他跨过门槛,只见萧逸鸿顿在门前,左右摇晃几下。   “轰——”   一声巨响,倒地不起。   萧逸鸿只觉眼前景物天旋地转,目识、听识均以模糊不堪,隐约听见,无数嘈杂的声音呼天抢地地喊着:   “萧大人、萧大人……”   声音渐渐远去,眼前也陷入一片黑暗……   萧逸鸿不知自己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摸爬几许,只觉鼻尖拂过桃花的香甜,他情不自禁伸手想抓住这抹清香,向前却是扑了个空。   他顺势睁开了朦胧的双眼。   眼前的景色已不是他昏倒前的正门,这也不是萧府。   而是儿时夏日常去避暑的漓园。   竹林幽静,阳光正好,暖洋洋的洒在一个身着火红襦裙的小姑娘高高地攀在树枝上。   她兴高采烈地朝着属下的萧逸鸿晃了晃手中的书:   “我帮你拿到了!”   蓦地,小小的宁星玥面色一冷,将手中的书重重摔在地上:“你一个阶下囚,何德何能敢来攀附本公主的权势!”   登时,萧逸鸿心中一片慌乱,急忙上前解释:“不、不……我没有,我不是阶下囚,我也没有想要攀附你的权势,我只是想跟你朋友……”   宁星玥依然对他横眉冷目,面露厌倦。   “我……”   萧逸鸿本想继续解释,倏然,景物一转,他突然被拖进一个黑暗阴冷的水牢之中,遍地蛇虫鼠蚁,只觉浑身瘙痒难耐,胸口发闷,胃中翻腾。   一个身着红蓝相间衙役制服之人,拖着铁链来到他的面前,一脸狰狞的望着他。   “哟,萧公子好骨气,可你早已不是将军府的三公子了,徒有骨气能当饭吃吗?如果你现在求我,待会儿我还能下手轻些。”   声音渐渐模糊,刹那间,无数的鞭痕爬慢萧逸鸿的全身,他吃疼的伏在地上,分毫动弹不得,任由鼠蚁啃食他的腐肉,羞辱之心早已跨越了他身体的疼痛,眼神木然盯着布满尘埃的地面。   “不如就此死去,也能落得痛快。”   萧逸鸿怔怔爬在原地,不由嗤笑一声。   场景再次变换,萧逸鸿此时独坐在装点着红绸的婚房,他记得,这是他与宁星玥大婚之日的婚房。   他一扭头正正对上宁星玥孤零零的侧立的身影。   那日他喝了好多酒,回房时并未好好看看她。   原来她穿着婚服竟是这般好看,乌黑的秀发自然垂落在身侧,白皙的肌肤如凝脂,胸口的酥雪呼之欲出。   萧逸鸿抑制的移开视线,轻咳一声,纾解胸中的震荡。   霎时,一声惊雷划破散落星点的长空。   “轰隆——”   一个甜甜腻腻的声音夹杂着淅沥的雨点,在萧逸鸿的耳边响起:   “郎君,我们和离吧,此去经年,日后不复相见!”   声音越来越远,火红的倩影也渐渐模糊。   萧逸鸿起身扑了过去,双手竭力想握住最后一丝希望:   “慧慧,我是罪臣之子,自知配不上大兴的矜贵,公主对我越发好,我越是于心愧……父族尸骨未寒,我又有何颜面在此享乐……”   可心中越急,萧逸鸿越是感觉咽喉似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擒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萧逸鸿满眼殷红,死命挣脱开喉咙的拘束,本欲朝着转瞬即逝的身影飞奔而去,可脚下却如千斤重,分毫挪动不得,他只得放声大喊:   “慧慧,你不准走!”   “慧慧,我不要你走!”   “慧慧,求你不要走!”   萧逸鸿只觉肝肠寸断,可任凭他如何苦苦哀求,那影子却依旧毫不留恋,毅然决然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啊!不要!”   萧逸鸿瞬间惊坐而起。   他浑身气得发抖,心中的悸动尚未消逝,突然瞥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让他一时分不清眼前的景物到底是梦是幻。   耳边嗡嗡的轰鸣声夹杂着传来刘理一众人的惊呼:   “萧大人醒了、萧大人醒了……”   萧逸鸿勉强撑起沉重的躯体,一时未反应过来,为何他只是睡了一觉,一醒来身边多了这么多的人候着。   马太医提着药箱着急忙慌跑到萧逸鸿床边,不由分说就将他的手拿出,指尖轻轻试探他的脉搏。   而身旁的刘理一边在水盆中拧着手帕,一边为萧逸鸿拭去额边大滴大滴的汗珠。   萧逸鸿只觉周身酸软,身上的里衣已几近湿透。   环视房中拉起的白布,以及身边刘理身上的白色隔离服,眉间轻拧:   “刘理,我这是怎么了?”   刘理闻言,握着帕子的双手一颤,双肩微耸,说话的声音早已哽咽:   “大人,您这是患上霍乱了!险些就回不来了……呜……” 第27章   “霍乱?那长公主怎么样了?”   素来冷若冰霜的萧逸鸿平静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 他已顾不得身体的虚弱,焦急地将上半身探到了床沿,伸出手紧紧握住刘理的肩膀, 霎那间重心不稳地前后晃动。   “大、大人……太医已经去公主那里检查过了,公主并无大碍,请您放心。”   刘理满脸吃疼地眯着眼, 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向萧逸鸿汇报他目前知晓的所有情况。   “没事就好。”   听到刘理肯定的回答,萧逸鸿这才缓过神来,慢慢倚回床围边, 突然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牵扯着他整个心口都是一抽一抽的颤动, 整个心都被揪起, 疼痛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当下他心中仍旧是非常不安,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大人, 您昏迷的三日,已经服下了两副马太医开的药,现在病情已经渐渐稳定,不日就能痊愈……”   刘理还在一旁诉说着萧逸鸿昏迷这几日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   “属下还听说,您得病的事儿在京中传得越来越离奇, 而且这个病感染速度奇快,此前朝中还有不少的大臣都在传说您命不久矣……”   说到这, 刘理不由得恨恨地咬咬牙。   “那……长公主知道我生病的事情了吗?”萧逸鸿突然扬起下巴,眸光下垂, 有一抹异样的光芒在他的瞳孔中一闪而过。   刘理木讷地摇摇头, “属下不知。”   萧逸鸿心中忐忑, 不由地喉结上下滑动,吞咽了几口唾沫,滋润着有些干涩的喉咙,可每咽一口,就像一把刀子在他嗓子生生刮过一下。   “那……长公主可知我清醒过来了?”   她会来看我吗?   不知为何心中竟也生了期待。   萧逸鸿遥遥凝视着窗外早已变换的风景,没留意是何时,曾经紫色的紫藤花,早已换成了淡蓝色的蓝花楹在枝头花团锦簇,偶尔一阵清风吹过,时有时无的香甜拂过鼻尖。   夏天又到了。   萧逸鸿其实并未故意去记,但他却能清清楚楚地记起宁星玥是夏天的生日。   四月初三。   因为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她总是兴冲冲地穿着为生日宴准备的新衣来找他。   明明就只是一件最素然淡雅的雪白暗云纹绣袍,穿在她的身上,却总是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之姿,惹得萧逸鸿舍不得挪不开眼。   可内心告诉他不能沉迷于此。   家仇未报,他还没有权利为自己而活。   心念着,未来的日子还很长,现在对她的亏欠,将来定会一样样给她补齐。   那段日子,虽然很苦,可每当看到她满含爱意地望着他,一副甜甜的嗓音,轻轻柔柔的询问着:   “夫君,好看吗?”   甜丝丝的。   而萧逸鸿每每为了抵御心中莫名的悸动,总是故意扭过头不去看她,却又忍不住通过余光去偷看那道雪白的身影,他看似不经意地随口附和一声:   “嗯。”   是真的美。   曾几何时,她的一颦一笑早已渐渐占据了他的心跳,举手投足间都不由主地撩拨他的心弦。   她撅着粉嘟嘟的小嘴,“三郎,你也不夸夸我!”   是少女特有的娇嗔。   萧逸鸿听到这话时,内心有些不知所措,可他越是焦急,面上就越是冷漠。   宁星玥抬头迎着他冰冷的目光,面色有些不自然的歉意,轻轻笑了笑,“夫君不必在意,本宫说笑而已。”   他曾在宁星玥生辰为她准备了礼物。   可生辰宴当天,无数的王公贵胄呈上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萧逸鸿低头在看了看手中自己刻的小木雕,心想定是入不了她的眼,便作罢。   本以为这些事情经过时间的洗涤,早应渐渐模糊的回忆,也不知怎的,近日来总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原来他记得这么多关于她的事。   原来他错过这么多关于她的事。   是从她说出和离那日就应去找她求和,是从她受伤那日就应陪在她身边,还是从成亲那日就应好好宠她。   错得太多,他不知应该从何开始弥补,只觉心中空落落的。   收回思绪,他想起还没有听到刘理的回复,冷冽目光重新落回到刘理身上。   刘理在与萧逸鸿眼神接触的一刹那,他端端立在一旁的身躯一抖,“先前属下已经派人去明月殿放了消息,这回儿,应该是知晓了。”   “那公主可有带回些什么?”萧逸鸿语气看似不经意。   刘理却从那眼神中读出了些许威胁,到嘴的话,却在喉头打转。   氤氲着药香的卧房中,此时陷入一阵令人惧怕的死寂。   “下去吧。”   萧逸鸿不需要等刘理回答了,一切都已经不言而喻了。   刘理也如落跑一般,朝着萧逸鸿深深行了个礼,三两步就退到房门外,从外轻轻带上门扉。   房间再次回到空荡荡的状态,空气中的温度蓦地降到冰点,床上靠着的萧逸鸿脸色煞白,相较他刚患上病的前几日面色更加的难看。   此时,一朵淡蓝色轻盈的花朵,飘飘荡荡落在了他的手边,曾经的似水流年,也如这花开花落,无尽流转,划过指边却也没留下任何痕迹。   今日的早朝又缺了萧逸鸿。   大家的猜测愈渐离谱。   “听说萧大人昏迷了三日了,恐是熬不过今晚。”   “听说这霍乱,急如骤风暴雨,过去遇上的人也没几个能存活的。”   “可不是,前几日太医院那边都通知萧府的人准备后事了。”   ……   不大一会儿,萧逸鸿快不行的消息就传遍了整座皇宫。   翠竹路过内务府的时候,就听到一群小太监聚在一角议论纷纷。   “也不知,萧大人这次能不能熬得过去?”   “是啊,如果就这么去了,大兴又少了个为国为民的清官了。”   “啧啧,可惜了萧大人的好样貌,世间又要少一个美男子了,哎……”   翠竹听闻,只觉周身一栗,心道,前几日刘理不是还带话来说昏迷而已,今日怎么到处听闻萧大人就要殒了呢?   这么重要的事要不要去告诉公主?   原本明媚的艳阳,此时也被淹在了阴沉沉的浓雾之中,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早已没有夏日该有的朝气。   只余狂风“呼呼“往屋子里灌。   翠竹赶紧冲进屋子,将窗扉都关得严严实实的。   转头看到宁星玥一脸平静,埋头摆弄着桌案上各式各样的诗集,全然不顾窗外骤雨将至。   翠竹这才小心翼翼,略带试探的说了句:   “公主,您可听说萧大人生病的事了?”   宁星玥头也没抬,眼睛依旧落在诗集之上,只是随口应了句:“噢,生什么病了?”   翠竹见宁星玥并不排斥,进而又靠近了些,语气加重了些,“萧大人得了霍乱!”   “霍乱?!”   听到这里,宁星玥这才愣愣从书籍中抬起头,精致的面庞写满了不可置信。   “那日我们几乎都呆在一起,他为何就得了呢?难道是因为那个馒头?”   宁星玥似是在问翠竹,更像是自言自语。   她扭头看了一眼床上正在呼呼大睡的豆豆,竖起一根手指对着翠竹轻轻“嘘”了一声,拉着翠竹往外屋走了几步。   翠竹瞬间会意,刻意压低了声音:“患病的缘由倒是不知,不过刚刚刘理派人来送信,说萧大人现下已经脱离危险,转醒了,公主,您看咱们是否要去首辅府瞧瞧?”   宁星玥心中一忖:   “好,你现在去备些千年人参,咱们好带去。”   翠竹福了福身,“奴婢知晓了。”   说完便转身出了门。   现下只留宁星玥和豆豆共处一室。   小姑娘刚来明月殿三日,夜里总是睡不踏实,经常发生梦魇的情况,嘴里反复地念着:   “救救奶奶,救救奶奶……”   每当这时,宁星玥总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细语地在她耳边哼着幼时母后唱的那首童谣。   小姑娘才渐渐放下戒心,这白日才得以补个眠。   经过这几日的观察,豆豆就是个小人精,这些月熬人的经历,她其实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每当宁星玥想向她探听点什么,豆豆都顾左右而言他,想必是不愿回忆起那些痛苦的回忆。   小家伙真惹人怜惜。   突然一个黑影从窗边闪过。   “笃笃笃——”   “进。”   乐承进门后,俯身跪地。   “公主,之前您让我查的密语,有结果了。我问了萧将军还在世时军中的一些将士,他们告知,当年军中传递消息用的是萧大人亲自写的一首律诗,根据那位将士提供的诗文,对照着信中标记的“一”字,这是这首律诗中的第九个字。而军中当时用的四十条密码中,第九条对应的短语是“勿信人”,此意为不要轻信身边任何人的谗言。”   哈?   不要轻信身边任何人。   所以这十年,他从未真正相信过她吗?   原来,过去的十年的真心当真喂了狗了?!   她心中竟然没有难过,只有尽早放手的庆幸。   乐承见宁星玥陷入沉思,也不便过多打扰,起身悄悄退下。   这时,翠竹正好抱着几盒千年人参回来。   阴暗的室内,却没有点一盏灯。   宁星玥夹着寒霜的眸光痴痴望着桌案上一封泛黄的书信,在闷热的屋里却将人冻得打颤。   翠竹不明白她就出去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房内的氛围为何陡转,她吃劲地抱着几个硕大的盒子,还是怯怯问了一句:   “公主,咱们带哪个去首辅府呢?”   宁星玥阴冷的目光,瞥了一眼:   “扔了,他不配!” 第28章   翠竹被宁星玥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吓得浑身一怔, 自打她记事起就跟着宁星玥,她从来不曾看到长公主说话时是如此憎恶的表情。   这阵势骇得翠竹也不敢多言,钝钝地点了点头。   她转身又抱着那一堆沉重的人参歪歪倒倒地朝屋外走去。   刚出屋, 那堆盒子挡住了翠竹眼前的视线,下台阶时一脚踏空,正当她以为自己要重重摔在地上时, 却被一双手稳稳撑住了她柔软的腰肢。   那人待翠竹稳住了身形,这才缓缓松手。   出于好奇,翠竹从盒子后面探出脑袋。   正好对上刘理谄媚的笑容。   “嘻嘻,翠竹姐姐好。”   翠竹先是一惊, 小脸羞得绯红, 待她恢复冷静, 看清此处的景物时, 忽然怒斥:“这里是明月殿,你怎可擅自闯入?”   刘理上前抱拳作揖后,从双臂中怯生生地抬起头, 委屈地努了努嘴,   “方才事出紧急,我也是未来得及思考,一心只是想着切勿让姐姐受伤了才是,这才不顾礼节, 直接闯了进来,还望姐姐勿要赏刘理一顿板子, 可好?”   刘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翠竹手中接过那一堆重重的锦盒。   回想起刘理随着萧逸鸿刚入府那阵不过十岁, 瘦瘦小小, 还不及翠竹肩膀高, 这一眨眼,竟是早已高过翠竹半个脑袋。   翠竹原本刚刚平静下来的面色,在望向刘理刚刚扶过自己腰的手,瞬时一片殷红又爬上面颊,她将东西一股脑塞入刘理怀中。   明明在翠竹怀中硕大碍事的盒子,到了刘理手中确是如此小巧。   翠竹慌忙收回眼神,匆匆转身不想让对面之人看到自己的窘迫之境。   少女娇嗔道,“哼,就你最有理。”   翠竹立于原地痴痴望着身前两人交叠的影子。   慢慢的那个长一些的影子渐渐被拉长,少年声音清澈又富有磁性,不近不远地在她耳边响起:   “姐姐,抱着这么些锦盒,可是长公主要外出探望何人?”   “长公主本是要去看萧大人,可……”   翠竹知道自己入了套,转身抬手用力捶了一下刘理的肩膀,“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刘理假装吃痛的歪了一下,而后脸上嬉笑的表情收敛了些,眉眼间升起一些不符合他年纪的深意,抿了抿唇,“萧大人从难民收容院回来后直接倒在大门口,一连昏迷了三日,这三日大人一直被梦魇住,口中反反复复念的都是长公主的名字。我自知不该背后罔议主子,可大人不善言语,所有的事都独自闷在心中……”   少年陷入沉思,落寞的神色,惹人疼惜。   翠竹本是不忍,但她回想起萧大人往常对她家公主做的那些事,心中又是愤愤。   “你心痛萧大人,那又有谁心痛过我们长公主?你也是看到这十年萧大人是如何对长公主的,现下和离后就幡然醒悟了?,这十年都没爱上,一朝分开,便爱得这般要死要活,这话换做你,你信吗?”   这话赶话,刘理一时嘴快,有些话险些冲口而出:“我们大人疏离公主那是另有隐情……”   翠竹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   “是何隐情?”   “你倒是说,是何隐情?”   刘理眼角下拉,眉心拧了一下,嘴唇微张:“是……”   他咬住下唇,最终却是没有再出声。   “编不下去了吧!走啦走啦,我们公主说了,这些人参,即便是丢了也不会给萧大人的,还请萧大人别在盼着我们公主了,起初是他自己先放手的,现下不管如何,都早已是一别两宽了。”   翠竹一鼓作气将刘理退出门外,也不再去看他,便一把抢过刘理手中的锦盒,“砰”的一声将门带上,自己继续跌跌撞撞朝反方向走去。   萧逸鸿在床上躺了几日,只觉浑身酸软,醒来后也就闲不住了。   他本不喜人伺候,宁星玥搬走时将先前带来的奴婢都统统带了回去。   现下府中除了刘理,就只剩下一两个扫洒的侍女,和厨房的厨子们。   萧逸鸿探头望了一眼四下无人,刘理也不知跑到哪去了。   只得自己缓缓扶着床沿撑了起来。   脱水后的虚弱感,让他尝试了许多次,才从床上爬起,将双脚放到床边。   吃力地穿上鞋,披了件随手扯过的外衣。   本是想去桌边倒杯水,双脚刚刚沾地,把着床架的双手方才放开,抬起沉重的双腿向前迈了一步,结果脚底一软,向前栽了下去。   “嘭——”   萧逸鸿只觉眼前一阵眩晕,一滴水样的东西顺着额角洇入眼中,模糊了视线。   他抬手一抹,是一片鲜红。   这是方才觉得额边突突的跳痛。   他呆坐在地上,嘴角却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大人,你怎么坐在地上?”   是刘理的声音。   萧逸鸿双目放空,任由刘理吃力架着他,扶到就近的椅子上。   “大人,马太医交代过,您先前呕吐多次,现在还是无力的状态,待今日多补充一些盐水,便可慢慢恢复。”   “嗯。”   “另外……”   刘理吞吞吐吐,萧逸鸿转过头眼中还蕴着方才的猩红,比起平日的冷冰,现下看来更是多了几分骇人。   刘理赶忙去拧了张帕子,一边轻轻擦拭着萧逸鸿额边干涸的血渍,一边抱怨着:“大人这一生病怎么还像个孩童似的……”   萧逸鸿闻言身子一僵,回想起上一次听到这话,还是在刚刚成亲那日。   他在外喝酒喝到深夜,进房时早已东倒西歪。   宁星玥羞涩地将一个透亮的水晶杯递到萧逸鸿手中,“夫君,我们该喝交杯酒了。”   当他听闻“交杯酒”三个字时,心中一颤,握着杯子的手一抖,一整杯酒都撒在了红颜的婚服上。   那时宁星玥却为生气,从怀中掏出一张丝帕,轻柔的擦拭他衣襟上的酒水,笑着说:   “夫君吃多了酒怎么像孩童似的……”   女子纤细的手上一下一下点在他胸前,心中酥酥麻麻的,像是百蚁噬心。   那时萧逸鸿不过十七,从未跟女子如此亲密的举动,一时慌乱,他竟下意识狠狠拍下宁星玥的手,愤然离去。   待他反应过来那是他的新婚妻子,两人本就应该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可少年气盛,加之父母离去的伤痛还萦绕心尖,他怎能安心与人做这般亲近之事,便也就躲到了书房,留宁星玥独守婚房。   刘理自是知道自己失言,默了一瞬,咳了一声,也不敢再作声。   这时,萧逸鸿倒是一反常态开了口。   “你说,我和长公主还能……”   刘理面露难色,喉头咽了咽,似是有话,但开口确实简短一句,“属下不知。”   罢了。   萧逸鸿低头轻笑。   刘理似是回想起先前未说完的话:   “大人,方才属下入了趟宫,探听到今日早朝各位大人们又在谈论难民安置之事。大人可能不知,在您昏迷的这几日,陕原降了场大雨,一连就下了三日,那边京兆尹马上就去上书皇上,说此前将难民留于京中本是权宜之计,如今陕原大雨干旱缓解,要将城郊难民收容所的难民即日送回原籍……”   萧逸鸿突然回神,手握拳重重捶在桌上,“不可!难民们本就虚弱,这才刚刚找到栖身之所,如果现在又将他们赶走必定引起民愤。”   “但听说连潘太傅都赞成京兆尹的提议,满朝的文武都恳请皇上将难民送回原籍。”   萧逸鸿听着刘理说的这些,本就铁青的面色,现下已是转为煞白,他咬紧牙关,不知是否由于先前那一摔,现在感觉太阳穴猛跳。   “本官还有几日才可出府?”   “回大人,马太医说至少还需待七日。”   “扶我去书房。”   刘理没有出言相劝,只是吃劲地将萧逸鸿扶到了书房。   萧逸鸿坐在熟悉的圈椅中,刘理赶紧上前研磨。   不多时,萧逸鸿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信交到了刘理的手中,面色凝重:   “这个务必要交到长公主手中,务必!”   “是。”   刘理接过信揣入怀中,脚步犹疑,却没有丝毫停留,退出后轻轻带上了门。   萧逸鸿若有所思的目光停留在书架上那白瓷瓶上。   可他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根本无力到那里,长叹一声也就作罢。   陕原旱了三年,从未听说过有难民上京,此次想必也并非事发突然。   这些年来发生在他身边的事情一股脑涌入。   父亲谋逆入狱。   北国突犯。   先皇患急病薨了。   生日宴行刺。   齐彦来京。   李副将现身。   现在,又是难民入京,潘太傅一派却表现异常,竟是如此着急要将难民赶回去。   几件事看似毫无关联,如今并在一起总是让萧逸鸿心中感到惴惴不安。   这时,他不由地又想起了当年父亲给自己留下的那封信。   勿信人。   这朝中到底深藏着多少敌国暗探,他不知。   这世间到底藏匿着多少危机秘密,他不知。   但他知,现在他被限了行,外面有无数的眼睛盯着他,现下唯一能够信任的人就只有宁星玥。   希望她愿意看自己给的这封信。   现在,萧逸鸿只能寄希望于宁星玥,她是唯一能难民于水火之人。 第29章   宁星玥靠坐在桌案边, 仍旧痴痴凝视着桌上摊开的泛黄信笺。   听到门边的响动怔怔抬起头,一双如水的眸子中蕴着化不开的猩红。   翠竹见此,心口一颤, 拇指在手中的信封上婆娑几回后,最终还是呈了上去:   “公主,刚刚萧大人派刘理送来一封信。”   信封上的隽秀的字体。   长公主亲启。   宁星玥轻笑一声, 转过头去对着翠竹,目光凌厉:   “扔了。”   翠竹依然立于原地,并未动弹,她有些为难的搓了搓裙角, “公主, 另外萧大人还带了话要奴婢带给您, 萧大人说这封信他是以首辅的身份写给您的, 希望你勿要意气用事,念在大兴国民的份上,请务必拆开看看。”   呵, 首辅的身份。   萧大人现在竟也学会了抖官威,真是孺子可教。   “打开,本宫倒是要看看萧大人要差使本宫做什么?!”   翠竹得令后,松了口气,迅速拆开信封递到宁星玥的手中。   宁星玥目光扫过布满萧逸鸿小篆的信纸, 唇边竟勾起了一抹狡黠的笑意。   “如此瞧着,着实有趣。”   随后, 宁星玥转身对着翠竹,“去将先皇赐给本宫的红缎平金绣蟒袍拿出来, 正好拿出来透透气, 明日本宫要去会会老朋友。”   翌日, 鸡鸣未闻,一轮朝气蓬勃的艳阳迫不及待地从海面跃然而出,一缕金灿灿的晨曦穿透迷雾,落在大殿屋檐上的玉麒麟身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明月殿。   宁星玥早早便坐于铜镜之前,端详着镜中映照出蟒袍上饰有金线勾勒的凤凰朝阳纹样,在朝晖的呼应下熠熠生辉。   回想起父皇遗诏中对她的期许:   “皇太子宁宏裕,忠厚仁义,天下归心,宜登大位,望日后其政为民。念太子年幼,特命长公主宁星玥辅佐之,待太子及冠再全权交由太子掌管……”   这最后的遗诏依萧逸鸿之言,是先皇弥留之际托魏公公交由他中,代为宣告天下。   遗诏中还特别提到让宁星玥辅佐新帝,而当时宁星玥与萧逸鸿之间的关系人尽皆知。   当时就有不少大臣议论过此封遗诏的真伪,有一种阴谋论指宁星玥想要做女帝,想要将新帝却而代之。   长公主辅佐太子自古以来更是闻所未闻。   当年,此事在大兴国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最后是以宁星玥主动提出拒绝垂帘听政,才宣告结束。   这些年宁星玥从未想到,还有重回朝堂的一日。   大殿上。   皇帝扶着额角,斜倚着龙椅,百无聊赖地转着拇指上莹亮通透的玉扳指,抿着唇听着堂下群臣你一言我一语,皆是在劝诫皇帝早日将难民赶出城。   见皇帝一直并无决议,京兆尹再度立于堂前,他伸手捋了捋下巴上的一撇山羊胡须,朝着堂上的皇上稽首叩拜:   “皇上,近日来难民范围内传播过霍乱,就连前去探查的萧大人都未辛免于难。此病传播速度极快,虽现在都在可控的范围内,但难保难民不会到处乱传,届时传播到京城的大街小巷,后果不堪设想。现在京城的百姓们都岌岌可危,严重影响了大家的生活。近日来衙门已经被来情愿的民众围得水泄不通,请求皇上今日能下旨让难民们回归原籍,以抚平京城民众的内心惶恐。”   话音刚落,潘太傅也顺势上前一步,俯身叩拜,“皇上,先前将难民留于京中,是考虑的难民即便是回到原籍也无法安身立命,可前几日陕原传来好消息,那边已连下三日大雨,旱情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缓解,现在将难民送回原籍,与其在京城漂泊,还不如尽早回家归根,或有助于病情的修养,这何乐而不为呢?”   堂上之人面色露难色,没有萧大人在,现在堂下这一众都以潘太傅马首是瞻,根本无人将他这个九五至尊放在眼里。   现下百官们是想靠着人言可畏的压力,逼迫皇帝同意将难民马上赶出城的提议。   皇帝心中也是明白此前萧逸鸿说的那个道理,如果贸贸然将难民敢回原籍,很有可能会掀起轩然大波,届时就不像现在这样一座废旧的庭院就能安抚了。   每每皇帝正欲开口,就会有人出来打断,现在的局面他根本插不上话,只能任由潘太傅一帮人宰割。   可他现在又有什么办法?   正当此时,一道清亮温柔的嗓音从门外传来:   “本宫许久未上过朝,方才散步路过,未曾想今日竟是如此热闹。”   宁星玥迎着朝霞,穿过金色的薄雾,款款而来。   皇帝刚被被满朝文武逼得耷拉着的脑袋,瞬间立起,目光恢复炯炯有神,满脸期待地望着宁星玥。   是阿姐!   灼目的日光洒在她金碧生辉的蟒袍,加之她与先皇七分相似的样貌,在场的官僚霎那间均被这强大的气场震慑,无不俯首称臣。   唯有潘太傅毅然昂起头,正好对上宁星玥似笑非笑的神色,“微臣怎有幸今日能在早朝见到长公主?”   宁星玥缓缓从潘太傅身边掠过,脚步坚定,一步一步迈上御台,当她稳步迈上最后一阶之后,才悠然转身,居高临下俯视着潘太傅:   “本宫听闻大家关于陕原难民之事争论了多日,也无个决断,今日本宫也闲来无事,便想来听听各位大人的意见。”   先前言之凿凿的京兆尹,早已被宁星玥的威慑吓得哑了火,端端立于大臣之中,深深埋着头,似是方才说话之人与他无关。   潘太傅回首环顾周围的大臣,大家互递眼神,缄口无言。   他目光恨恨,只要硬着头皮上前迈了一步:   “方才正在讨论关于陕原难民之事,长公主也去过难民收容所,那处环境恶劣根本不宜居住,以微臣之见,接着此次陕原大雨之由,正好将难民迁回原籍,也算是了却一桩心头大患。”   “你可见过那些难民,他们衣衫褴褛,身无分文,如就这么平白迁回,潘大人可知后果?”   宁星玥眯着眸,乜着堂下的潘太傅,颇有些许嘲讽之意。   潘太傅怅然若失,面露难色:“公主多年未上朝,有所不知,近年来国库空虚,今年年初已经拨了一笔款到陕原,现今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宁星玥没有丝毫犹豫,径直从袖中抽出一沓银票:“既然国库空虚,本宫愿自掏腰包拿出黄金百两,那各位大臣可愿捐些银子支援难民呢?”   此话一出,堂下大臣连连摆手摇头。   “公主又不是不知下官一年俸禄才几钱?”   “公主,臣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要养活,实则没有余钱。”   ……   宁星玥一脸淡然,悠闲地一手扶着龙椅,一手伸出食指,纤细的手指在空中转了一圈,轻轻向前一点:   “礼部侍郎张大人,昨日岳楼百两买的花魁,可美艳?”   “内阁大学士王大人,昨日可是千金收了一个古瓷瓶,可否接本宫把玩几日?”   “噢,还有韩尚书,前些日……”   韩尚书疾步上前,叩首,慌忙出言打断了宁星玥接下来的话:   “长公主,本官愿捐一年俸禄赈灾。”   而后有不少大臣都纷纷上前表示自己愿意捐一年俸禄。   皇上心中一惊,这些平日里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们,此时居然主动上缴俸禄赈灾。   “爱卿们如此爱国爱民,朕甚是宽慰。”   说完皇上转头正好对上宁星玥递来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这些银两,本宫会让御林骑兵亲自护送至陕原,到达灾区之后,直接发放给难民,绝不会敛下一分一毫。”   宁星玥“敛”这个字特地放大了音量,同时觑了一眼堂下瑟瑟缩缩的京兆尹。   转而对上堂下列外的潘太傅:“是吧,潘大人。”   潘太傅咬了咬牙,面色惨白:“公主所言极是,作为父母官,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救民于水火,当仁不让。”   “如此甚好,此事就先这么着,这早朝也太早了,本宫乏了,就先行告退了。”   说完,宁星玥朝着皇上眨了眨眼睛,伸了个懒腰,闲庭信步般穿过面色赤红的大臣们身边。   当宁星玥路过京兆尹身边时,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头。   遽然,京兆尹眼中含泪,平日堆笑的脸颊就连褶皱都在瑟瑟发抖。   大家都齐齐低下头,但余光却是时时刻刻注视着宁星玥抬起的腿,眼瞧着那只粉色的绣鞋马上就要迈过门槛。   大家不约而同,正准备长舒一口气。   可这气刚到喉头,只瞥见宁星玥脚步一顿:   “对了。”   此声响起,整个大殿倏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皇帝,下次还有如此趣味之事,勿要忘了叫上本宫。”   刘理一时兴奋冲入萧逸鸿房中,竟是忘了敲门。   推开门的一瞬正好对上萧逸鸿锐如刀刃的眉眼,不由的退了回去,重新敲门而入:   “大人,今天长公主在殿上大胜潘太傅,着实大快人心!”   萧逸鸿闻言,眉眼舒展,露出许久未见的笑颜:   “果然,她还是信我的。” 第30章   “听说今日早朝时, 原本潘太傅跟大臣们打算给皇上施压,想要逼迫皇上同意直接就将难民们赶回陕原。正当他们步步紧逼之时,长公主身着的红色衮金蟒服, 出现在大殿外!那场面,犹如九天玄女降临……”   刘理正在夸张地描绘着,余光瞄到了萧逸鸿冷涔涔的视线, 又重新回归正经。   “之后长公主舌战群雄,最后,虽然没能将难民留在城内,但是长公主让那些平日里一毛不拔的大臣们都忍痛‘割了肉’, 不愧是长公主!”   刘理不禁竖起了大拇指, 继续在一旁手舞足蹈的比划着, 滔滔不绝的讲述今日早朝所发生的事。   今日的温度不似前几日那般燥热, 阳光和煦,庭中偶尔传来一声轻快的蝉鸣。   书房中烹着茶的紫砂壶时不时蕴起一缕渺渺白雾。   沁人心脾的茶香在室内悠扬,萧逸鸿端坐在书案前, 眼神柔和,关节分明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身前的诗集,嘴角隐隐衔着一抹不易被察觉的笑意。   他惬意地啜了一口琉璃茶盏中淡黄的阳羡茶,声音低缓的问道:“你送过信之后,长公主可有让你带话回来?”   说着他用那缺少血色的指腹在诗集的书页边轻轻婆娑。   刘理踌躇半晌, 不知如何开口。   忽而,萧逸鸿单手握拳搁在唇边, 咳嗽了几声。   “大人,身子要紧。”   刘理垂下眼睫, 双手颤巍巍地又为萧逸鸿添上一盏温热的茶水。   这一段插曲之后, 萧逸鸿倒也未有再提起宁星玥之事。   之后, 刘理便退出了书房。   带上房门之时,又听见书房中断断续续传来萧逸鸿咳嗽的声音。   刘理知道,自从昨晚送出那封信之后,萧逸鸿一阵夜都坐在书房,不曾合眼,直到刘理带回宁星玥上朝的消息,眉眼才稍稍舒展开来。   宁星玥现在已然成为了萧逸鸿的心病。   时时刻刻都牵动着萧逸鸿的心。   但这几日,他见着无论是宁星玥或者是翠竹的态度,很清楚的说明了,萧逸鸿现下的期待更似肖想。   思及此,刘理又回头瞧了一眼书房的紧闭门扉,一道孤单的残影,映在窗纸上若隐若现。   哎,萧大人今日又不知会熬到几更。   下了早朝之后,宁星玥路过太医院时,顺势询问了马太医,豆豆奶奶现在的情况。   马太医爬满皱褶的脸上倒是难得地挂满笑容:   “无碍了,昨日都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这次还要感谢萧大人主动以身试药,如今我们太医院已是基本掌握了治疗霍乱的药方,难民收容院的病人都已经服了药,大家基本都在渐渐恢复当中,豆豆的奶奶现在也恢复得很好,公主不必太过担心。”   宁星玥神色宽慰,颔首:“这次的事张太医费心了。”   “都是卑职分内之事,另外有件事臣自知不该多言……臣这几日去首辅府,萧大人都非常紧张询问您是否有恙,他是真的很关心您。”   宁星玥不置可否,转身背对马太医,朝着身后挥了挥手,哂笑着:   “知道啦、知道啦。”   笑容凝在朱红唇边,犹如波澜的水面,随着涟漪渐渐化开,直到最后归于死寂。   一道朦胧昏黄的光倚在明月殿的高墙上,气氛晦暗不明。   宁星玥并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在门外的长廊徘徊至日中,才慢慢迈进明月殿的大门。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望着软榻上把玩着布老虎乖巧的小姑娘。   小小的豆豆,看似天真,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她心知肚明,但是她从未缠着宁星玥哭闹,更多的时间就是这么静静的自己躲在一旁玩耍。   懂事得让人有些心疼。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宁星玥着实喜欢上了乖巧伶俐的小人精。   犹豫再三,宁星玥上前坐在软榻一侧,徐徐抬起手臂抚了抚小姑娘梳着双髻圆乎乎的小脑袋。   “豆豆,这几日在姐姐这里玩得开心吗?”   “开心呀。”小姑娘甜甜的小梨涡在嘴角影影绰绰。   宁星玥嘴角笑意淡淡,“过几日,奶奶就要回陕原了,那豆豆是想跟着奶奶一起回去,还是就留在姐姐这里玩呢?”   “嗯……姐姐很好,但是豆豆也很想奶奶。”小肉团子皱着鼻子,撅着嘴,一脸为难的小表情。   宁星玥佯装生气,转过身去。   背后传来细细簌簌的声响,忽而身侧一只肉呼呼的小手拽了拽宁星玥的衣袖。   小姑娘声音中满是委屈:“姐姐不要生气嘛?”   宁星玥憋着笑,又侧过身,故意不去看小姑娘失落的眼神。   “姐姐……”   豆豆稚嫩的童音都带着些鼻腔的哼鸣,圆圆的小鹿般纯真的眼睛早已涨得通红,泪珠儿滴溜溜地在眼眶里打转。   宁星玥蓦然转身,脸上恢复温柔的笑容:“好啦,姐姐逗你的,明日奶奶就要跟其他人一起启程了,今日早些歇息,明日姐姐送豆豆去找奶奶,可好?”   黑漆漆的小脑袋,小鸡啄米似的狠狠点了几下:   “嗯嗯。”   说完,软乎乎的小家伙双手环住宁星玥的腰,亲昵靠进她的怀中。   第二日,一大早,明月殿就发出“叮铃哐啷”的声响。   宁星玥撩起袖子,站在院中高高的花坛上,指挥着殿中的宫女们收拾打包着行李。   “这个带上,这个也带上……”   “公主,这已经装了三个大箱子了,再多些豆豆和她奶奶怎么才能扛回去?”   宁星玥正忙着,都来不及分一个眼神给翠竹:“扛不动,本宫再派辆车拉走不就好了。”   翠竹:“……”   又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盛满了大大三个箱子的车架才从明月殿缓缓驶出城外。   还未靠近,宁星玥便听着不远处传来哀嚎的声音——   “官爷,别打了,我家夫君大病初愈,身体经不起折腾啊!”   “啊!疼!”   “怎么可以这样,之前萧大人带我们来的时候明明说好了这里让我们暂住的,为何现在说赶人就赶人,难道我们就不是大兴的子民吗?”   “对啊,既便是要走,我们这里还有好多妇孺病残,也请官爷们开恩,让我们慢些走啊。”   ……   宁星玥下车就看见,一队官兵将难民收容院重重围住,一群人被困在其中吵吵嚷嚷。   “这是在作何?”   领头的将士极度不耐,骂骂咧咧地转过头来,长满了胡须的口微张,定睛一看,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朝堂上给了潘太傅一记下马威的长公主。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身后的士兵见状,方才飞扬跋扈的气焰瞬间蔫了下去,统统稽首跪拜。   宁星玥瞥了一眼,刚才目中无人的将领:“你,抬起头回话!”   八尺高的壮汉,此时被吓得畏畏缩缩的爬在一旁,飞速直起身子,眼神飘忽不敢直视贵人:   “回公主的话,下官今日是奉太傅之命来送他们回原籍。”   宁星玥冰冷的目光扫过脚边跪着的士兵,俯身从那兵手中一把抽出他还未收回的皮鞭。   “啪”的一声抽在士兵耳侧。   “送?你们就是这么个送法?”   “公、公主,饶命……”那将士霎时间浑身哆哆嗦嗦,半天都说不清一句完整的话。   宁星玥环视了一眼周围,似是并未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先前皇上不是安排一队车架来送难民吗?怎未见到?”   “公主有所不知,元日时各国使臣来访,回程时已经将京中所有能用的车架都调用了,因而路途遥远,至今仍未返回。属下一时间真的无法找到车架,只得劳烦他们自行步行回陕原。”   此话一出,宁星玥一时也难以反驳,这实属棘手,定然不能让难民徒步回乡,但出发之时即将临近,这事不能一拖再拖。   原本宁星玥是想跟大臣们商量着,下月陕原情况稳定之后才送难民回去。可就在他们讨论之际,陆陆续续有衙役来报,因为难民涌入城中,近日来多次发生抢夺偷窃之事,京城人民前些日子就自发组织了游行的队伍,要求朝廷尽快将难民赶出城,还他们一个安定的家园。   协商之后,今日便是宁星玥承诺最迟送难民返乡的日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   正当宁星玥为难之时,不远处隐隐传来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嘚嘚——”   不多时,马蹄声将近,刹那间昏黄的尘土被浩浩荡荡扬起,气势恢宏,惊天动地。   瞬息之间,一个潇洒的身影穿透尘埃“吁——”的一声,稳稳停在了宁星玥的面前。   马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萧逸鸿。   他的身后继踵而至的是一队长长的简易车架。   看到车架后,宁星玥眼中溢满了掩饰不住的喜悦   萧逸鸿单手扶马,纵身一跃,随后稳稳落在了宁星玥的面前。   他身形一如既往的稳重,但眼下的青黛出卖了他身体的疲惫。   “安排大家上车。”   萧逸鸿转身,向着气喘吁吁赶来的刘理,轻声安排。   “是。”   刘理赶紧俯首应下,一把拉过宁星玥身旁的翠竹,匆匆朝着人群中走去。   此处现在只余下宁星玥和萧逸鸿四目相对。   萧逸鸿舔了舔唇,嘴颤动了几下,最后还是未有出声。   宁星玥移过目光,瞥了一眼萧逸鸿身后的车架,心中却是生了疑。   现在整个京城都无能调用的车架,为何萧逸鸿能轻易就带来一队?   脑中浮现的答案让宁星玥心口一颤——   难不成他有豢养私军? 第31章   “姐姐, 哥哥。”   就在萧逸鸿和宁星玥面面相觑之时,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局。   两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望着脚边笑容甜美的小团子。   萧逸鸿眸光熠熠, 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的神色。   他或是先前没有认出眼前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就是那日在难民收容院的豆豆。   今日豆豆穿上了宁星玥特地命人准备的粉色的高腰襦裙,裙边过着一圈好看的绣花丝带, 衬着她皮肤白皙,脸色红润。   豆豆抬起头,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瘪着红彤彤的小嘴, 一手攥着宁星玥的食指, 一手拉着萧逸鸿的袖管:“姐姐, 哥哥, 豆豆就要回去了。”   宁星玥转头蹲下身,凑近伸出双手捧着小姑娘粉嘟嘟的小脸蛋,“豆豆, 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豆豆将哭未哭的小模样实在惹人疼惜。   她用衣角飞快拭去眼角的泪珠,吸溜了几下鼻涕,强撑着笑容,俯身紧紧搂住宁星玥的纤细的脖颈:   “豆豆也很舍不得姐姐,但奶奶只有豆豆一个亲人了, 等姐姐有时间了,就来陕原找豆豆玩, 好吗?”   宁星玥揉了揉毛茸茸的小脑袋,破涕为笑, “好啦, 姐姐说笑的, 豆豆回家后要记得好好照顾奶奶,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就给姐姐写信呀。”   豆豆狠狠点了几下头:“嗯嗯,豆豆会乖乖的,会想念姐姐的。”   得到小女孩肯定的回答,宁星玥缓缓起身,轻拍了一下豆豆有些硌手的肩膀:“去吧。”   豆豆每走几步又回头朝着宁星玥依依不舍地挥了挥手。   宁星玥笑容欣慰,眼中满是不舍,   她一直立在原地,目送着那个小小的背影上了车,眸光又随着车队渐行渐远。   一直到车架队伍被峡谷吞没,宁星玥还痴痴地朝着空荡荡的远方望着。   “他们已经走远了,我送你回去吧。”   萧逸鸿一步上前,一阵白檀木的香气萦绕在宁星玥的身侧,他视线划过宁星玥布满泪痕的面颊,手指在身侧缱绻又慢慢松开。   到底有多久未认真看过宁星玥了,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此时,她蛾眉轻挑,眉心染上了鲜红的花钿甚是妩媚撩人,齐腰的长发随意垂在鬓角,微风轻拂发丝,一缕乌发随风飘散,显露出若有似无的慵懒娇态。   萧逸鸿心中一动,喉结随之上下滑动。   只见,宁星玥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浅,在萧逸鸿出声时,那道笑容彻底归于平淡。   “不必。”   声音淡淡,听不出她的情绪。   萧逸鸿脑中闪过宁星玥刚刚跟豆豆亲昵的神态,从来不多言的他,却是鬼使神差想去安慰一句:   “公主无须太难过,豆豆只有生活在自己的亲人身边才会更加的幸福,反正过几年公主总归会有自己的孩子,那时方知母亲的不易……”   此话一出,宁星玥瞳仁一怔,转头木讷地望着萧逸鸿,眼神中闪过毫无掩饰的鄙夷。   “孩子?!”   宁星玥脸色煞白,抬手按住胸口的手指越收越紧,将前襟握得褶皱不堪。   随后她轻哼一声,语气中满是嘲讽:“萧大人还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日在风雅居与刘永兴大人闲聊之事,可还记得……”   “什么?”   萧逸鸿瞠目,几月前的记忆突然涌进脑中。   风雅居。   思绪回溯,萧逸鸿模糊记起刘永兴曾与他提起过宁星玥的事情,可那时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萧逸鸿仔细在脑中搜寻那日刘永兴伏在他耳边说过的话,依稀记得那时他说:   “首辅大人,早前听闻您与那位不合,本以为是谣传,今日坊间疯传,那位今后都不得孕,您还能与尔等把酒言欢,看来所言非虚啊!”   难道先前房间传言宁星玥不得孕的事情,是真的?!   怎会……   萧逸鸿一直崩在心中的那根弦“铮——”的一声——   断了。   来这里之前,萧逸鸿本是一直心怀着这几日憋在心中的怨怼,如今只剩下无尽的自责。   阴霾的天色,笼罩着僻静的乡野,这里本就人迹罕至,此时只余着远处袅袅孤烟缓缓笔直升起。   萧逸鸿抬起头痴痴望着宁星玥,却忘记自己早已失去了她关切的目光。   宁星玥现在的表情是如此陌生。   萧逸鸿只觉呼吸一滞,火热的胸口一抽一抽的绞痛,彷佛有人将一支箭插入他的心中反复翻搅。。   “不记得也无碍,萧大人不必介怀。”   宁星玥颔首,语气平淡,眸光空洞,那双深邃如墨的眼中早已映出他的身影。   她的脸上爬满不耐,转过身正四下寻找翠竹的身影。   萧逸鸿望着宁星玥披散在身后的长发,他此刻是头一回真实的感受到宁星玥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他伸手也再也触不到她。   耳边只觉嗡嗡作响,眼前天地也瞬间一片灰白。   “公主,臣介怀。”   萧逸鸿愣愣伸出一只手死死拽住宁星玥的长袖,目光切切,纤长的睫毛挂着水汽轻轻颤动。   “放手。”   宁星玥手臂向后奋力一甩,成功挣脱了萧逸鸿的束缚,随后上前走了几步,刻意与萧逸鸿空出一段距离。   她眉头凝住,朝着空无一人的旷野大喊一声:“翠竹,回宫。”   和刘理一直躲在草堆中的翠竹,眼下惧怕地抬起头,答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公主,我在这儿呢,来了来了!”   翠竹将宁星玥扶到车边,放下马扎,将她送上了车。   马车随即而走,没有丝毫留恋。   萧逸鸿原本拉着宁星玥袖口的手恍惚地悬在原地。   指尖的被抽离的疼痛渐渐消逝,宁星玥也渐渐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他脚下却是有千斤重,硬是没有挪脚追过去。   他声音微弱,目光涣散,思绪确是有条不紊:“一定要确保将公主安全护送回宫。”   宁星玥回宫的路上思绪万千。   近日发生的事情,几乎颠覆了她过去十年的日子。   最后那次梦到萧逸鸿的场景,这时重新又浮现在她的眼前。   闪着寒光的冷剑。   瑟缩在龙椅中的皇帝。   这每一桩每一件都历历在目。   加之此前萧将军的秘信,今日萧逸鸿的车架队伍,无一不在昭示着萧逸鸿暗暗部署多年的心思,难不成他近日真会伺机而动。   不行。   只要她活着,没有人能动皇上分毫。   宁星玥的思绪还在飘散,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   “长公主,你可让我好等啊!”   车外传完女子娇嗔的声音。   宁星玥起身,脸上重新漾起笑意。   “素心妹妹,姐姐这不就回来了吗?”   宁星玥扶着翠竹急急跳下车来,两个好姐妹挽着手嘻嘻笑笑朝着院子中走去。   明明送走豆豆的时候,天上还布满阴霾,现下两人刚刚迈入院子,一道刺眼的光芒透过树荫散落了一地的光斑,明明灭灭,随风摇摆。   宁星玥亲热地将邱素心按坐在院中凉亭的石凳上:“妹妹你瞧,今儿你来了,这天气都变好了呢。”   邱素心被宁星玥夸得一脸得意:“那是因为妹妹来给姐姐送礼了。”   “送礼?”   宁星玥疑惑地望着邱素心似笑非笑的神情:“姐姐该不是忘了再过几日便是姐姐的生辰了吧?”   “呀!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还是妹妹最心疼姐姐,时时都记得。”   想起往昔,先皇还在位时,哪次宁星玥的生日不是提前半年就开始准备,每次都筹办得盛大豪华。婚后,因萧逸鸿不喜人多,之后的生辰她也未再兴办,只是盼着能单独跟萧逸鸿呆上一天,并亲手为夫君做上一桌饭菜,这便是她最大的生辰心愿了。   现今,她是无法再实现曾经的生辰愿望了。   不过,她也早已释然。   邱素心怕触及宁星玥的伤心事,试探地问了一句:“姐姐今年的生辰宴要操办吗?”   宁星玥开怀一笑:“办啊,为何不办,本宫还要将京城中的青年才俊统统请来,顺便也能瞧瞧妹妹未来的夫婿。”   邱素心闻言将脸埋进臂弯,耳朵烧得绯红,“姐姐说什么呢,我和关越泽八字都没一撇呢。”   忽而,邱素心偏头靠在手臂上,“确实,姐姐这么优秀,咱们就把青年才俊都请了来,妹妹也帮姐姐挑挑,定能从中找到一个更好的如意郎君。”   第二日。   城内的王公贵胄都纷纷收到了宁星玥生辰宴的邀请。   宁星玥作为长公主,自小便艳压群芳,这十年的后宅生活,不但没有削弱她的美貌,反而给她增添了一些成熟女性的妩媚。   自她和离之后,已经有许多公子都送来请柬,表面是看似是邀请她到府赏花赏月,实则都是为了相看。   宁星玥让翠竹替她都一一回绝了。   虽然萧逸鸿伤透了宁星玥的心,但她并没有孤独一声的打算。   可当务之急保护皇上不受伤害才是眼下最紧要的事情。   翠竹一面翻看着名册,一面清点着手上剩余的请柬,面露难色,有些不解地步入宁星玥的房中:   “公主,咱们这次的生日宴将京城中所有的王孙公子都请了个遍,但刚刚奴婢在核对名单的时候发现,这请柬独独少了萧大人,这……”   夏日闷热的天气,总是让人昏昏欲睡,宁星玥此时正斜倚在榻上打盹,眼睛半眯着,语气懒散像是在说梦话一般:   “本就没有打算请他。” 第32章   刘理回来复命的时候, 已是傍晚。   夕阳西斜,西边的天际出现了一亘绵延不断嫣红的流云,绚烂至极, 院中侍女们都纷纷停下脚步,结伴驻足欣赏。   唯有萧逸鸿黑着灯,独坐书房。   “吱呀——”   书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萧逸鸿没有抬头。   房中的烛火被依次点亮,摇曳的灯火投在萧逸鸿冷峻的侧脸,映着他眸子殷红。   熟悉的声音轻轻在耳边响起:   “大人,公主已回宫。”   话音落, 刘理却没有马上离开, 他直直立在黑暗之中, 脚步踟躇。   辗转片刻, 刘理又接着开了口:   “大人……属下先前送公主回宫时,碰巧在明月殿门前听到了长公主和平阳郡主的对话,过几日便是公主的生辰了, 大人可需要属下准备生辰礼?”   烛心发出一声“啪”的响动,一滴石蜡似是泪花,涌了一下来,无声低落在桌面。   刘理说话的声音很轻,却让圈椅中稳如磐石之人, 身子明显僵了一下,而后缓缓抬起头。   “生辰啊。”   刘理顿了顿, 先前他不太明白萧逸鸿对宁星玥的态度,现在似是有了些头绪, “四月初三是公主生辰。”   刘理一直记得十年前的那个四月初三。   那时萧大人与公主刚刚成婚没几日, 他们正在去往与北国边境相交小镇的路上。   刘理虽然跟萧逸鸿相处不足半月, 但从他素日里的举止言谈,能清晰感受到,主子是个性子淡雅得体之人。   可就在那年的四月初三,萧逸鸿独自躲在驿馆的房中喝得酩酊大醉。   萧逸鸿的伤尚未痊愈,每日的亥时还需用药。   那日刘理如往常一般端着药推开他房间时,眼前的情形确实把他惊了一跳。   萧逸鸿有爱洁之症,每日都会让小厮擦上几回,可就是那晚一反常态,刘理进门时房中满是狼藉,桌案上的书籍笔墨散落了一滴,桌上仅余下几个早已空空如也的酒坛。   萧逸鸿一手把着一个空酒坛,嘴角挂着笑,目光呆滞趴在案上。   他瞥了一眼愣在门前的刘理,缓缓立起来,微眯着眼,伸出食指冲着刘理。   “小子,你说我是不是活该?”   说话的声音满是笑意,脸上的表情却陡然冷了几分。   萧逸鸿另一只手的指尖反复婆娑着一颗红宝石。   他喉头不自觉上下滚动,眸色黯淡,声音喑哑:“现在的我不过是皇上安定萧家军的棋子,留我不过是为了显示他那浩荡的皇恩,让萧家军能继续安于为他做事而已!”   此话一出确实将刘理吓得够呛,他凑了过去,伏在萧逸鸿耳边,“大人此话可勿乱说,小心隔墙有耳。”   “哈?”萧逸鸿大笑着提高了音量,“这有何说不得,皇家没有一个好人,皇上如此,长公主亦是如此……亏我……”   说话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萧逸鸿咬着牙,将红宝石捏入掌心,握拳重重捶在桌案,一股猩红从指缝慢慢溢出。   刘理本是上前关切萧逸鸿流血的手,却反而被他一把拉住了身前的衣襟,一双狭长的凤眼洇满血色。   “这条贱命,他们要便拿去,我倒也落得个清闲。”   说着说着,萧逸鸿松开了手,偏头彻底倒在了桌上。   他面颊烧得绯红,口中细细呢喃。   “宁星玥,慧慧……”   “你竟也如此……”   “慧慧……”   此事刘理一直记忆犹新,这是十年来,萧大人在他面前极少的失态。   现下书房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萧逸鸿凝着眉。   “下去吧。”   刘理愣怔望着萧逸鸿重新低下的头。   近日来,萧逸鸿看似跟往日无异,可刘理早已察觉到了异样。   萧逸鸿以前只是性子冷,心还是热的,但现在桌前那人,从身到心都凉了个透。   刘理壮了壮胆,开了口:“那生辰礼……”   “滚。”   刘理彻底怂了,赶紧领命退下。   今日下早朝后,萧逸鸿回府换了件常服,若有所思踱步从卧房出来。   “大人,可是要出门,我这就去准备车架。”   萧逸鸿目光移开,转身躲开了刘理投来的目光。   “嗯……本官觉今日早膳用得过多了,想去城中转转,消消食。”   刘理绕道萧逸鸿身侧,点点头,“好的大人,不知大人想去哪条街转转,属下给大人引路。”   萧逸鸿没有回话,直接迈步出了门。   今日天气着实闷热得紧,萧逸鸿阔步走在前面,刘理巴巴跟在身后一步的位置。   不一会儿,刘理只觉额边汗涔涔,他有些不明白萧大人这消食为何不在自家庭院转转,偏生步行绕了小半个京城,就为来这东大街。   这边有几家首饰铺子,是平日里京城贵女们经常光顾的地方。   萧逸鸿脚步在那铺子门前突然顿住。   刘理大惊,转而低头一笑,大人这是开窍了。   他没敢多言,就静静跟在身后。   东大街本就是京城有名的商业街,本就熙熙攘攘,加之萧逸鸿本就生得一副姣好的面容,颀长气派的身量,惹得无数的女子回首瞭望。   刘理被周围的人望得背脊发凉,汗毛竖起,“大人要不咱们进去瞧瞧?”   萧逸鸿这才回过神来,抬头望了一眼前方的额匾——白玉堂。   刘理也随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白玉堂是宁星玥最喜欢的首饰铺子,公主还住在府上时,他曾几次来这里取过公主定制的首饰。   正当刘理发愣的时候,萧逸鸿已经抬脚上了台阶,还未进门一位巧笑嫣然的姑娘凑到了萧逸鸿身边。   “公子,是要给心仪的姑娘挑选礼物吗?”   一股甜腻的脂粉香味冲得刘理头晕,他讪笑着上前,巧妙地隔在那姑娘和萧逸鸿之间。   “姑娘,我家公子就是随便瞧瞧,就不打扰您忙了。”   谁知身后的萧逸鸿却兀自出了声:“想给心仪的姑娘挑生辰礼。”   刘理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那姑娘直接越过刘理,重新回到了萧逸鸿的身侧。   “可惜了……啊,不是……公子心仪之人素日里都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款式?”   萧逸鸿木然,陷入沉思,嘴唇微张,却始终没有出声。   “公子不知?那奴婢给公子挑一个寻常姑娘都喜爱的款式吧!”   说着姑娘抬手正要去打开前方的盒子,一个声音响起。   “她不是寻常姑娘。”   刘理垂头叹了口长气,萧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会聊天。   “姑娘,我家公子心仪之人颜色喜爱朱红,款式步摇最佳,要简单一点的,不要过于累赘。”   刘理说完后,感到一道凛冽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后,怯怯转过身,“属下曾经代翠竹来帮小姐取过几次首饰,看多了自是知道小姐喜好……”   大人原来从未留心,不知也是自然。   当然刘理还不想死,这后半句被他生生吞了回去。   但是还是免不了挨了萧逸鸿一记刀眼。   那姑娘“哦”了一声之后,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就入了后堂。   此时刘理和萧逸鸿面面相觑。   刘理徐徐挪开了脸,干笑了几声:“呵呵,这里的首饰当真好看,公子太有眼光了……”   刚刚进门的两位公子的对话引起了刘理兴趣。   “你是不是也收到长公主的请柬了?”红衣公子打趣着。   “是啊,我听说这城内所有的未婚公子都收到了吧,”说着那位蓝衣公子压低了声量,“传闻这长公主明面上是办生辰宴,暗地里或是要重选驸马。”   “这我也听说了,听闻今年的探花郎张大人也去,那位大人才情和相貌一点不输前驸马萧大人,哪里能轮到我们哦!”红衣公子瘪了下嘴,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   两人渐行渐远,刘理不敢回首去看萧逸鸿此时的面色。   “他们所说之事,你可知晓?”   该来的总会来。   “知、知晓。”   刘理缓缓转过身去,虚着眼睛偷瞄了萧逸鸿的表情,刚刚干燥的额边,此时又重新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来。   萧逸鸿怒目瞪视着刘理。   如果不是在外怕暴露萧逸鸿身份,这是刘理真的很想跪下求饶。   “此前公子上朝之事,属下已经到明月殿找翠竹讨过请柬了,但公主说、说……”   刘理正在琢磨,这话要怎么说出口,才能在不伤害萧逸鸿的面子的情况下,还原公主本来的意思。   他不敢去看萧逸鸿几近爆发的神色,心中暗暗嗔怪,如果平日里多看些书,此时也不至于任凭他绞尽脑汁,都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转述公主的意思。   “说。”   萧逸鸿耐心已达到极限,刘理索性脚一跺心一横,“公主说,从未打算请您。”   当刘理再抬头时,眼前的萧逸鸿脸色已涨得通红。   “你把珠钗带回府,不必跟来。”   说完,他拂袖转身,快步冲出了店门。   萧逸鸿不知不觉,发现自己已经停在了明月殿门前。   正值晌午,烈日当头。   他穿着常服,门前的侍卫是新换的一时未认出他来,见来人要往里冲,毫无犹豫将长戟抵在了他的胸前:   “来者何人,可知这里是长公主的寝宫。”   正巧为魏公公从明月殿出来,一巴掌拍在那侍卫脑袋上:“你是痴傻了吗?首辅萧大人认不得?”   萧逸鸿朝魏公公微笑颔首。   那侍卫面色有些为难。   “两位大人,属下今日是当值的第一日,萧大人不是属下要拦您,可先前长公主下了死令,说……哎呀,反正就是说您不准入内,如果属下违反,属下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萧逸鸿眼神沉了一下,“原话是什么?”   侍卫咽了咽唾沫,为难得望着萧逸鸿,祈求道:“大人可能保证,听了不杀小的。”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公主说,萧大人和……狗概不准入内。” 第33章   偌大的明月殿此时未见人影, 倒是先听见殿门前传来“咯咯”的笑声。   声音过于熟悉,以至于宁星玥用不着抬眼也能知道来的人是翠竹。   方才魏公公带了些皇上赏赐的各国贡品,临别时, 宁星玥便命翠竹好生将魏公公送出去。   这出去不过一刻的时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这一回来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翠竹前脚刚踏入门内, 她就朝着宁星玥的方向小跑了几步,清了清嗓子,说话的声音故作深沉:   “公主,您有所不知, 就在方才奴婢送魏公公出门之时, 正巧碰到萧大人被侍卫拦在了门口。”   天气炎热, 又是在自己的寝宫, 宁星玥只是身着薄纱,笔直修长的双腿懒懒交叠在一起,百无聊赖地斜倚在软榻之上。   此时, 她面前搁着几个各种材质和样式的器具,听到翠竹的声音,头也没抬继续把玩着手中的那只白玉羽觞,隔了许久才漫不经心地轻轻“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翠竹见宁星玥兴致缺缺,也就不卖关子了, 她再也克制不住语气中的笑意,“噗”的笑出了声:   “今日新来的侍卫还真是个愣头青, 您白日里吩咐的那句戏言,他竟也当了真, 适才用长戟抵在萧大人的胸口, 生生将人拦在门外, 当着魏公公的面,一字不差地将那句话转述给了萧大人……奴婢刚刚瞧着萧大人的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到萧大人被气得七窍生烟,那场面实在是太滑稽了。”   话音刚落,翠竹或是又想起刚刚萧大人被气得噎住的模样,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宁星玥闻言,缓缓放下手中的器皿,单手支着下巴,目光落在面前花枝烂颤的翠竹身上,见小姑娘笑得如此开怀,自己也止不住莞尔一笑,缓缓开口道:   “你啊,就是平日里被我惯的,萧大人是朝廷命官,岂是你一个小丫头能随意揶揄的?”   被宁星玥教育了一番,此时的翠竹垂着头,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奴婢知错了。”   今年的初夏比起往年更是闷热得很,就连平日里整天嘶鸣的蝉都被热得销了声。   宁星玥伸出手指将琉璃碗中的雪花酪,舀了一勺优雅地送入口中,一阵冰凉之意从舌尖传到了心底,这才堪堪压住今日她心底泛起的那股不安的躁动。   当下,寝殿内仅余下宁星玥拿起放下碗盏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适才被宁星玥说教了的翠竹,也安分了些,她低头往自己是手中瞥了一眼,发现自己手中的酒壶,这才想起自己来到寝殿的正事,福身之后说道:“皇上赏赐的生辰宴所用的美酒,已经悉数送到了尚膳监,奴婢特地留下了一壶请公主品鉴。”   说着翠竹正举着酒壶和羽觞,准备它们送到宁星玥身侧的小几之上。   宁星玥本是不经意地抬眼,但下一刻却骤然从软榻上翻身坐起,连鞋都未来得及穿,光着脚,就朝翠竹的方向奔去。   与翠竹仅一步之遥时,宁星玥却陡然顿足,颤抖着伸出食指,不偏不倚地指着翠竹手中握着的酒壶,眼中满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她声音哆哆嗦嗦道:“这、这壶是哪来的?!”   翠竹不解的望着宁星玥,眼中满是惶恐,“这就是皇上赐的北国太子进贡的美酒,壶自是北国特制用于进贡用的酒壶。”   话音刚落,宁星玥一把将翠竹手中的酒壶拍到了地上,她声音几近嘶吼:   “将这些酒统统送到尚膳监锁起来,没有本宫的命令,任何人不准靠近!”   宁星玥目光移到洒落一地的酒水之上,她光着脚立在原地没有动,脸色惨白,目光凶煞地盯着那古铜色的酒壶,周身散发的寒凉之气,震得翠竹瑟瑟不敢上前。   见翠竹一直愣在原地没有动作,宁星玥几乎是耗尽周身最后一丝力气,朝着翠竹大吼了一声:   “快去办!”   “是、是。”   翠竹明显是被宁星玥突如其来的变化唬住了,小姑娘紧紧握住手中仅剩的羽觞,慌忙埋下头,甚至都忘了福身,就匆忙朝着尚膳监方向冲了出去。   当翠竹的身影从宁星玥的视线中消失之后,她屏退了身边所有的侍女,静静的望着地上孤零零躺着的酒壶。   这时的寝宫空无一人,寂若死灰。   她也不知在那里站多久,只觉双腿有些酸软,本想退回到软榻上。   这才刚一抬腿,脚底好似踩在虚无缥缈的棉花之上,整个身子随即跟着一歪,两个膝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此时她早已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   只觉自己一口气哽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有些喘不过气来。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之后又被宁星玥硬是憋了回去,她口中轻轻呢喃着:   “终究还是来了。”   这个酒壶宁星玥记忆犹新,它正是宁星玥先前梦到过的,萧逸鸿刺杀皇上的宫宴上所用的酒壶。   此前她明明已经派人举国上下去警示过各大官窑,以及国内大大小小的器具制作的铺子,一定不能制作这种样式的酒壶。   谁知还是未能躲过,这酒壶依旧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她的面前。   如果梦中之事是因宫宴而起,那她现在必定要将这生辰宴作罢才行。   思及此,宁星玥没有半点犹豫自行换上宫服,独自出了明月殿,朝着皇上的寝宫而去。   这三日后就是生辰宴了,现下她已然是顾不得什么礼仪。   去的路上,宁星玥早已汗流浃背,如此闷热的天气,此去皇上寝宫的路上却见不着一缕阳光,愁云漫天,黑压压的连成一片,本就闷湿的空气中还夹杂着泥土的浑浊之气。   不多时,宁星玥就来到了皇上寝宫门前。   魏公公将来人是宁星玥,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但最终还是将她拦在了门外:“公主,先前咱们不是才见过吗?”   宁星玥耐住性子回了魏公公一句:“本宫是来找皇上的。”   “皇上正在歇息,有什么事请公主稍后再来吧。”   “让开。”   敬酒不吃吃罚酒,宁星玥周身散发的寒栗之气,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魏公公都望而生畏,不禁向后退了几步,他依旧面带笑容福了福身:   “还望公主不要让老奴为难……”   只见宁星玥斜睨着眼前这个满脸堆笑,但丝毫未有让步之意的魏公公,她没有任何犹疑,一把拉开拦在门前之人。   因为服侍了多年的圣上,脊背已是佝偻的魏公公,哪里是宁星玥的对手。   只见,宁星玥单手一挥,魏公公便被她轻而易举就推到了一丈之外。   “哎哟哟……”   宁星玥直接推开了寝宫的大门。   “皇上,本宫有事求见。”   宽敞的龙榻上一个小小的身影,侧卧着,似是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舒展了一下手臂,而后缓缓转过身来。   皇上揉了揉朦胧的睡眼:“阿姐。”   他意识还不太清醒。   但皇上的这声阿姐唤醒了宁星玥内心深处的回忆。   母亲走时,宁星玥曾答应过她,即使拼尽全力也一定会护裕儿周全。   后来虽然没了母亲,但先皇还健时,两姐弟一直被牢牢护在父皇宽大的羽翼之下,他们从未担心过是否有外敌入侵,是否有民愤民怨,他们唯一担心的只是今日的点心是否可口,太傅布置的作业是否能准时做完。   那时天真无邪的姐弟俩,偶尔也会逃课躲在皇宫的某个角落,一起躺在树荫密布的草坪上打盹儿,小裕儿总是紧紧抓住宁星玥的手,这样一睁眼就能瞧见阿姐。   就像现在这般。   此时,宁星玥也下意识地回应了他一声:   “裕儿……”   知道自己并非做梦,皇上微笑着伸出了一只手,似是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抓住阿姐,一刻也不想松开。   此时的宁星玥耳边还在回响着方才那声阿姐。   望着眼前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皇上,这更是坚定了宁星玥要保护皇上的决心,她表情严肃走到龙榻之前:   “皇上,本宫想取消此次的宫宴。”   宁星玥的这一声称呼才将榻上半梦半醒的皇上彻底唤回了现实,他偏着头,表情有些为难:   “阿姐,你来晚了一步。一个时辰前,萧大人来了一趟朕这里,说此次治理旱灾平复灾民,朝廷上下文武百官都出了力,希望能举办一场宫宴犒劳一下大家。朕想着长公主不是马上寿宴就要到了吗,正好邀请百官一起同乐,便通知了百官,现下临时取消,那百官岂不将朕的话当作儿戏?”   本以为只是自己的生辰宴,取消也就是来跟皇上说一声的事,岂能料到自己故意不邀请萧逸鸿,本是未了戏耍他,现在反倒是为难了自己。   如今这事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阻止萧逸鸿参加,只要他不出现在宫宴上,那梦中之事定然就不会成真。   想到这,宁星玥唇边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   宁星玥心中暗道:萧逸鸿如果你不仁,可怪不得本宫不义了。 第34章   今日是宁星玥的生辰宴的日子。   天刚擦亮, 鸡都未啼。   “笃笃笃——”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萧府晨间的宁静。   刘理从床上起身,一边揉了揉迷糊的双眼,一边从小厮的手中接过一封信。   当他目光在扫过封面字迹之时, 震惊的心情早已占据了他的理智,此时他双腿发软,原本双手抑制不住的颤抖。   “这……”   没有任何迟疑, 他夺门而出,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仅是一身中衣便出了门。   “萧大人,萧大人, 公主给您送信来了!”   刘理脸上写满了掩饰不住的喜悦, 全然不顾府中下人们诧异的目光, 手握信封, 飞快地朝着萧逸鸿卧房奔去。   到了门前他清了清嗓,敲了几声,没等里面的人唤他, 就自顾自地推开了门,快步走了进去,看到床上侧卧的身影,他声音放低了些,哈着气声, 心虚地探了一声:   “萧大人……”   虽然声音很小,但萧逸鸿素来睡眠很轻, 他早就闻见门边声响,手指稍微挪动了一下。   萧逸鸿缓缓坐起身来, 刚从睡梦中清醒, 他的嗓音还有些喑哑, “何事?”   “大人,这是长公主派人送来的信!”   这会儿刘理的声音中,充斥着按捺不住的兴奋。   萧逸鸿竟是不敢相信眼前之人所说之事。   他迟迟未肯伸手,刘理的手就在空中这么僵持着。   指尖传来的酸软,让刘理手臂不经打了个颤,他抬头目光疑惑地望着床上之人,而后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将信呈到萧逸鸿手中。   萧逸鸿接过之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宁星玥会给他送信?   当他目光落在信封上,那娟秀的字体,打破了他心中的疑惑。   是的,那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在萧逸鸿外出打仗的五年间,几乎每月他都能收到宁星玥特地跨马加鞭送来的家书。   那时战火连连,他根本无暇去思虑儿女私情,每每抬笔,最后只得作罢。   那时候他身边之事传回京中也只是让她徒增烦恼而已。   如今在收到宁星玥的信,萧逸鸿的心中更是思绪万千。   眼下,他将信封战战兢兢的放在掌心之中,正准备拆开之时,手指却堪堪顿在空中,许久不愿挪动。   因为他犹豫了。   回想起自己现在于宁星玥心中的地位,这信中之言定然不会是什么好话。   屋中沉寂了一会儿。   “大人?”刘理从旁递了一盏茶水送到萧逸鸿手边。   或是心不在焉,萧逸鸿半晌才抬手接过,将茶水缓缓送到嘴边。   温热的茶水,顺着舌尖滑入咽喉,苦涩在唇齿间绽开,他心中陡然一悸。   曾经在战场上向来生死无畏的萧逸鸿,当下竟也有了胆怯之事。   他将信重新交到了刘理的手中,语气蔫蔫地道,“你读。”   那一瞬刘理似是怀疑自己听力出现了问题,“我读?”   萧逸鸿乜了他一眼,眸中布满血丝。   刘理没有再多问,将信封拆开,取出薄薄的一张信纸,展信后,目光匆匆扫过,随即将信纸折回原样,最后对着萧逸鸿展微笑着点了点头。   见此,萧逸鸿悬着的心,霎时着了陆。   之后,刘理声音悠缓将信上所说之事,转述给了萧逸鸿:   “长公主来信说,今日巳时约您到城外别院回雁亭一叙。”   回雁亭。   这是成亲的第一年,那时萧逸鸿外出打仗,宁星玥专程从平江雇来的巧匠修筑的。   墨色的亭阶上支撑起一座朱红的八角凉亭,从亭中望出的景色恰巧是从北国回京的必经之路。亭顶的八个角上各立着一只白玉雕刻的鸿雁,它们切切瞭望着远方,似是在盼着何人归来。   当时这座亭子竣工之后,宁星玥还特地找来画师将回雁亭秀雅的风景画予萧逸鸿瞧,画上题了一句诗: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思及此,萧逸鸿尽管神色依然平淡,却不似先前那边寒凉。   他起身,行至屋内的黄花梨雕花万历柜前,思忖片刻,从中取出一件崭新的墨绿色衮金边的交领长袍。   这是宁星玥今年送给他的生辰礼。   她曾经说过,他穿墨绿色最是好看。   此前没有机会穿上给她看,今日便是遂了她的心意。   在刘理的服侍下,萧逸鸿换好外袍,又自行对镜整理了好一阵。   这才好似满意的转过身,从书案的抽屉中取出那日在东大街买的步摇。   萧逸鸿紧紧地将装着步摇的锦盒捏在手中。   刘理从未见过大人出门时会对衣着如此谨慎,忍不住打趣着说道:   “大人可是紧张了?”   萧逸鸿苍白的面颊泛起一丝血色。   他正欲开口,却隐约听见敲击木头的声响。   “笃笃笃,笃笃——”   显然刘理也同时听见了此声,刹那间他立刻收起脸上的笑意,作揖后迅速退出了房门。   待屋内只剩下萧逸鸿一人,他没有什么表情,声音沉稳道:   “进来。”   一道黑影闪入房中。   紧接着,黑影屈膝跪下,“大人,李副将今日出现在城内,属下已经派出影卫时刻关注他的动向。”   萧逸鸿瞳仁一怔,“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黑影继续道:“大人现在是否要与属下一同前往李副将所在之处?”   萧逸鸿蹙眉凝着梳妆台上铜镜倒映出来的身影,身上墨绿色的长袍尺寸恰到好处,此时的萧逸鸿脸上闪过为难的神色了,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扫过桌上的信封。   心里浮现出宁星玥赠画上题的那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他辜负了宁星玥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将她推得越来越远。   今日是她的生辰,也是和离之后她第一次主动约他,这一回他定然不能让她再是一个人痴痴等候。   “你们先过去,我当下有事,处理完之后自会联系你。”   黑影显然是被萧逸鸿异于常态的举动所震撼。   他沉默须臾,回答道:“遵命。”   黑影离开之后,萧逸鸿也迫不及待地登上了马车,朝着别院的方向飞奔而去。   萧逸鸿上车之后一直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明显感觉到马车渐渐慢了下来,车外传来刘理的声音:   “萧大人,别院到了。”   萧逸鸿未等到刘理放下马扎,就径直从车上跳了下来,阔步朝着大门的方向飞驰而入。   上一次在难民收容院匆匆一见不欢而散,如此算来他大致已有半月未见到宁星玥了。   如今能与她见上一面已成了奢望。   今日,她竟是主动约他,思及此,一路上萧逸鸿抑制不住的嘴角上扬。   灼热的烈日炙烤着大地,由于别院四水环抱,此时更像是一个巨大的蒸屉,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萧逸鸿全然不在意这炎热的天气,他脚程很快,额边早已是热汗涔涔。   抵达回雁亭时,他失落地发现亭中空空如也,宁星玥还未至此。   萧逸鸿满怀期盼地四处张望。   时间渐渐过去,宁星玥的身影却一直没能出现在廊边。   那一刻,萧逸鸿只觉着自己心中空落落的。   原来等待是如此漫长而煎熬。   遽然,朦朦胧胧的水雾从凉亭四周升起,萧逸鸿有些惘然,而后当水雾钻进他的鼻腔之时,怪异的味道令他倏然反应过来——   这水汽是迷烟。   他迅速捂住口鼻,一个起落离开了回雁亭。   可是,这迷烟的剂量远比他预料中的还要大上好几倍,现下他只觉浑身酸软,随即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摊倒在地。   明月殿。   宁星玥身着嫣红的蟒袍,乌黑的长发被翠竹绾成飞云髻,发髻的两侧簪着母后送给她的一对金步摇。   耀眼的阳光透过窗扉落在了她的发梢,整个人像是蕴上了圈金光。   但是,现在这些统统的勾不起她的兴趣。   宁星玥起身,坐到正对大门的圈椅之中,此时她心不在焉地频频抬头,望向明月殿正门的方向。   忽而一道俊朗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   “公主。”   乐承声音很轻,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快步进入房中。   宁星玥没有迟疑,迅速起身,“结果如何?”   “如公主所料,萧大人准时赴约,迷烟顺利将他迷倒。现在已经将萧大人送入了别院的暗室之中,一时半会儿应该是出不来了。”   听完乐承的话之后,宁星玥抚了抚胸口,长长舒了口气,她口中絮絮呢喃:“只要他不出现在宫宴之上,那个梦就应该能顺利解了吧!”   这时,翠竹也走了进来,她伏在宁星玥的耳边提醒道,“公主,还有半个时辰宫宴就要开始了,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   宁星玥紧缩的眉心舒展开来,点了点头。   行至门前。   宁星玥还是不放心,又回头跟乐承确认了一句:“确定门已经关好了?多派些人把守,一有变化一定要立刻派人通知我。”   乐承不知宁星玥为何要将萧逸鸿关起来,但看着宁星玥一脸紧张的神态,向来她必然是有自己的理由的。   许是从未见过平日里飞扬跋扈的长公主也有惧怕之时,乐承眼中带着笑,宽慰道:“公主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宁星玥才放心转身,在翠竹的掺扶下上了轿子,朝着宫宴的方向行进。 第35章   今日的筵席被设在了御花园。   举国上下收集来的奇花异草齐聚于此, 空气中弥漫着沁人的香甜。   各家的女眷聚在侧边的小榭之中,时不时偏头去看聚在廊桥对面的公子哥们。   而这边的公子们今日到此只为了一个目的,便是一睹长公主芳容, 如果有幸能被长公主相中,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更是享之不尽。   终于,这场宴会的主角款款而来。   宁星玥目不斜视地迈上金漆龙纹的廊桥, 白皙的脸颊略施粉黛便胜却在场的所有女眷,身披金丝轻烟罗纱,步态婀娜,轻盈不自持。   走到桥正中时, 宁星玥一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一一掠过岸边的公子哥, 引得小榭中的姑娘们心生妒意。   一旁的翠竹, 低头含笑, 轻声道:“公主,今日可有相中的公子?”   宁星玥收敛了唇边的笑意,严肃道:“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   宁星玥从小便喜欢看戏, 为了今日的生辰宴御花园中还特地搭了个戏台。   此时,台上正唱着一出热闹的贺寿的戏文。   戏曲在宁星玥来时正好进入高/潮。   京胡的声音犹如穿云裂帛般慷慨激昂,与月琴的清扬相融合,意气飞扬好不热闹。   在场的宾客们见到宁星玥的身影之后无不起身作揖。   宁星玥正朝着四周微笑着颔首示意之际,一回眸便撞上宁星雨一脸诡诈的笑容。   不一会儿, 宁星雨带着四位面首,不怀好意地凑了过来, 阴阳怪气地瞥了一眼宁星玥,“大皇姐, 今年的生辰宴为何独自一人, 难不成萧大人又翻脸不认人了?”   看得出宁星雨为了来参加生辰宴是做足了准备, 她今日的穿戴格外招摇,火红的曳尾长裙逶迤拖地,同样也是梳的飞云髻,发饰上也是满满的珠光宝气,光是金钗就足足簪了三支,看那架势似是欲将整个梳妆匣都穿戴在身上。   夸张的装扮惹得宁星玥掩嘴憋笑,随后轻咳一声,“如果本宫没记错的话,妹妹是前日才从禁室里出来的吧,怎的才隔两日就又开始想念禁室的阴暗屋子了?”   闻言,宁星雨双目一顿,或是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她下意识稍稍缩了缩脖颈,转而虚张声势地瞪了宁星玥,悻悻退了两步,不服气道:“姐姐的萧大人,妹妹问一句都问不得了,难不成是勾起了姐姐的伤心事?”   宁星玥无意与宁星雨继续纠缠,她转身对着湖边投来的一片灼热的目光福了福身,就引得无数公子赞叹。   “隔得太远本宫有些瞧不清,方才对本宫挥手的那位是不是去年坚持要与你退婚的李公子?噢,还有那位穿靛蓝色衣服的,是不是前年以死相逼也不愿娶你的王公子?还有……”   宁星玥一脸无辜的表情,正准备继续数下去,就听见宁星雨恼羞成怒地大吼了一声:   “够了!”   其实自宁星玥和离之后,想要来嘲讽她的人又何止宁星雨一个,可是这些人她从未在意,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匀给他们。   如果说及这世界上是否还有能牵动她心弦之人,那便唯有堂上的那位了。   宁星玥转身,朝着皇上的方向而去。   这时皇上恰好也将目光投向宁星玥。   两人四目相交之际,皇上收起了脸上庄重肃穆的神色,转而一喜,他此时就像个偷吃糖怕被发现的孩童,悄悄瞥了眼太傅的方向,见其正与大臣们寒暄,无暇顾及他,这才彻底放下心防。   皇上对宁星玥使了个眼色,将一只手放在桌案之下,从桌底的空隙中朝着宁星玥稍稍招了招手。   见此,宁星玥勾唇绽开温暖的笑容。   他不过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童,在寻常人家原本应该恣意放肆的年岁,可奈何他偏偏生在了皇家,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不得不担起家国兴盛的重任。   尽管如此,他依旧是那个喜欢在阿姐怀里撒娇的小裕儿。   是她视如珍宝的手足。   见到皇帝之后,她太阳穴猛的一跳,心头悬着的那丝不安,愈发沉重。   虽说她来之前已经跟乐承确认了许多遍,今日宫宴那个最大的危险——萧逸鸿,已经被牢牢关在别院,但不知为何,她心现在的心跳极快,胸口发闷有些喘不上气。   来的路上,她还一直宽慰自己,想着或许是昨夜一直念着萧逸鸿去别院的事,翻来覆去未曾休息好,此时才隐隐觉着心中有些发闷。   如此宽慰,宁星玥也就放下心中的惴惴不安,一步一步买上台阶,朝着龙椅的方向靠近。   看着宁星玥来到面前,皇上忍不住小声唤了句“阿姐生辰快乐”之后,像是恶作剧得逞般,他迅速将茶盏端在唇边,掩饰住嘴角的笑意。   宁星玥宠溺地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经意间,宁星玥瞥见到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从画廊边一闪而过。   萧逸鸿?!   不、不可能,他现在定然身处别院的暗室,怎会出现在皇宫之中。   宁星玥这边才强行平息了内心的惶恐。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宁星玥便看见乐承携着两名侍卫穿过长廊朝着她的方向奔来。   宁星玥心跳滞了一拍。   糟了!   一愣神的功夫,乐承已然出现在她的身侧,他靠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   “公主,大事不好了。”   只觉眼前一花,宁星玥身形彻底不稳地顺势向后偏倒。   幸亏乐承眼疾手快,瞬间出手托住了宁星玥的后背。   半晌,宁星玥才从震惊中缓了过来,双手死死按住乐承的肩膀,抑制住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气:   “不是都安排妥当了吗,怎会出如此纰漏?!”   乐承屈膝双腿跪地,羞愧地低下了头,“是属下的失误,请公主降罪。此前我们并未发现暗室另外出了入口之外,竟然还有其他的暗道……当小的送午膳时,已经发现萧大人已经消失无踪,现下已经派了重兵在城门外把守,并派出了无数的暗卫在城中搜寻萧大人的踪迹……”   沉默片刻,乐承又说了一件今日在城中碰见的怪异之事:   “公主,属下先前在城中搜寻萧大人之时,路过拈春时隐约看到了北国太子的身影,但是一晃而过,不是太真切。”   现在宁星玥的心思全部都在殿上之人身上,全然没有听进乐承后面所说的话。   此时,宁星玥心下一横,早已顾不得什么宫宴礼仪,直立着就要起身朝龙椅的方向冲过去。   奇怪的是,她猛的一起身,一阵眩晕之感席卷而来。   宁星玥只觉自己脚底踏在云朵之上,如梦如幻,飘飘若仙。   “嘭、嘭——”   正在宁星玥诧异之际,她骤然听见身后几声重物抨击大地的坠落的声响,这才发现刚刚还立在身侧的乐承和侍卫不知何时已摊到在地,纹丝不动。   她目光落在了御花园每个角落放置的驱赶蚊虫的檀香,现下细细嗅来,确实与平常相较是有些异样的。   再环顾四周,先前看到大臣们东倒西歪,原以为只是醉酒,现在定睛一看,才发现,周围之人,无论是大臣还是侍卫,都统统绵软倒地,大家好似出现了幻觉一般,半瘫在地上,双手在空中挥舞。   霎时,无数的身着夜行服,蒙着面的男子闯入殿内,他们手起刀落,没有丝毫犹豫便一刀刀捅入大臣们的胸口。   御花园陷入了一片死寂,有的只是刀剑穿入人身体时发出的闷响。   鲜红的血液瞬间迸射而出。   不多时,整个御花园尸首遍地,血流成河。   宁星玥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现在她浑身乏力,眼皮微耷,歇斯底里地嘶吼,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挣扎之时,倏地一个声音在提醒她:   裕儿。   如今,她使尽全身的力气也只能一点一点地朝着龙椅的方向挪过去。   熟悉的场景一点点在宁星玥的眼前铺开,原来即使她收走了酒瓶,却依旧挡不住萧逸鸿弑君的心。   她早已顾不了那么多了。   现在宁星玥的满手满脸早已沾染了鲜血,也无法阻挡她朝着裕儿的方向奋力爬去。   一阵清风拂过,香甜的花香中夹着浓烈的猩甜扑面而来,肆无忌惮的冲入鼻腔。   平日里喧闹的鸟儿们也统统销声匿迹躲了起来,好似早已知道这皇宫中正在发生一场恐怖的屠杀。   忽然,角落里一道剑峰的折射出寒光扫过宁星玥的眼睛。   回头望去,入眼的是一个墨绿色的身影正背对她,朝着龙椅的方向疾步飞驰。   萧逸鸿手握一把长剑,剑上的鲜血顺着刀刃滴入脚下的泥土,所到之处脚边都绽放出一朵朵殷红的“花”。   他步伐沉稳,正一点点向龙椅逼近。   宁星玥绝望地双拳捶地,希望能引起萧逸鸿的注意。   可惜,萧逸鸿并没有回头,发红的双眸死死盯着龙椅上摊倒之人,长靴一次次抬起最后落在龙椅的边上。   龙椅近在咫尺。   皇上也近在咫尺。   当下,椅中的皇帝,绝望地盯着堂下的趴着的宁星玥,全身瑟瑟发抖,泪水爬满脸颊,他嘴唇微张,口型似是在说:   “阿姐,就我!”   幼小的皇帝被萧逸鸿逼到了龙椅的角落之中。   蓦地,萧逸鸿冰冷的长剑高高扬起,下一秒就要穿入皇帝的身体之际。   宁星玥兀然抬头,正要大吼一声不要。   刹那间,只觉眼前陷入了一片漆黑,骤然失去了意识。 第36章   一阵寒凉蓦地侵入骨髓。   明明现下已是四月天, 今夜温度为何如此冷峭?   宁星玥无意间缩了缩脖颈,这才发觉寝殿中的金丝软塌何时这般僵硬硌人。   她纤细的手臂四下寻找素日里盖惯了的蚕丝薄衾,但在指尖触到身边之物, 却是一片粗粝的质感。   现下宁星玥只觉自己浑身酸软使不上劲,没有上心周遭的异样,闭着眼, 朝着远处懒懒地叫了一句:   “翠竹,关窗。”   周遭一片寂静,宁星玥慵懒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久久无人回应。   嗔怪之际, 忽而一个窸窸窣窣的动静, 近乎在贴宁星玥的耳边响起, 之后一个细小的东西拂过她的耳垂, 发出“吱吱——”细微的声音。   宁星玥心烦意乱地在耳边挥了挥手,挣扎着撑起了沉重的眼皮,一转头恰巧对上一双黑如豆粒的鼠目近在咫尺。   “啊!!!”   混沌间, 宁星玥立刻弹坐而起,才将现在身处的环境瞧个真切。   这里哪里是她熟悉的寝殿。   黑漆漆的四壁上布满了沾染血迹的狰狞抓痕,竖直的木质栅栏将她困在了小小的一方隔间之中,周围的空气中氤氲着一股强烈的恶臭,宁星玥缓了好几次才慢慢抑制住胃中翻涌着想要冲出咽喉的躁动。   这时之前的回忆统统涌入宁星玥的脑中。   她是在御花园昏倒了。   阖上双眼看到的最后一幕——   萧逸鸿手握滴血冷剑, 抬手就向着皇上刺去!   思及此,一息间宁星玥瞠目结舌, 那之后萧逸鸿到底对皇上做了什么,现下又作何将她囚禁于此?   遽然, 宁星玥心中如凌迟一般, 滚烫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接连不断地无声落下。   早已顾不得礼节, 宁星玥翻身从冰凉的地面起来,用沾染的污垢的双手拭去泪水,如果她就此认输,那她或许这一辈子就这样不明不白是死去。   于是乎,宁星玥开始疯狂地拍打在门边的圆柱之上,全然不顾掌心生疼,与此同时朝着空荡荡的廊间大喊:   “来人啊,凭甚将本宫圈禁于此,叫萧逸鸿来见我!”   半晌无人应答,宁星月的掌心已经扎进了无数的木头茬子,鲜红的血水渗进木制栅栏之中,血滴顺着木柱子缓缓滴下。   宁星玥正准备再次开口大喊:“来人……”   陡然,长廊的尽头传来微弱的脚步声。   “嘀嗒、嘀嗒——”   由远至近。   皎洁的月色透过牢房顶部唯一的气窗,方方正正的映在走廊的地面。   一位身着淡粉色的襦裙的少女亦步亦趋,款款而来。   宁星玥借着微凉的月光终是看清来人的模样——   是张佳叶。   宁星玥骤然向后踉踉跄跄退了两步,晃了晃,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她心中疑惑,自己被逮,张佳叶为何能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这里?   脑中闪过的念头,使得宁星玥不禁浑身一震,一个不好的感觉席卷而来。   来人的身影渐渐清晰,当张佳叶来到囚室门前时,她微笑着转过头,目光不偏不倚落在了宁星玥的身上。   熟悉的声音在宁星玥的耳畔响起:“姐姐,怕是从来未受过这般苦楚吧。”   语毕,张佳叶蛾眉轻挑,浅棕色的眸子觑着眼前之人,嘴角笑意淡淡。   宁星玥看到张佳叶站在门前不曾挪动一步,她左手挽着一个朱漆金边食盒,此刻正笑盈盈地盯着自己。   接着,张佳叶拧着眉,一脸为难的神色,“姐姐这般灰头土脸,真是让妹妹好生心疼。”   说着,张佳叶抬起手佯装拭了下眼角。   宁星玥哪里容得她这般惺惺作态,轻笑一声,“别在此装模作样,再怎么说,我们也相处五载有余,你有何心思,我会看不透?”   张佳叶将手帕向后一甩,脸上的温婉刹那间消失无踪,“姐姐还是这般趾高气昂,但你可知,宫宴那日宁宏裕早已是身首异处,你心爱的弟弟是死在了萧表哥的手中!哈哈哈哈……”   说完,她兀自笑了起来。   当张佳叶说到“身首异处”四个字时,宁星玥脚下先是一顿,随即一个箭步向着牢笼的门口冲了上去,隔着栅栏就要去撕张佳叶的嘴。   宁星玥不但没有抓到张佳叶,还被她带来是的四个侍女紧紧抓住手脚动弹不得。   宁星玥不甘手脚被侍女这般负得死死的,她使出全身力气朝着张佳叶的方向拼命挣扎着,“张佳叶,皇上的名讳,是你一个贱婢能随意胡叫的吗?!”   张佳叶似是恍然大悟,伸手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噢,瞧我这记性,公主殿下还不知道吧,如今啊,早已变了天,大兴国成了前朝,这天下,现在姓萧咯……”   姓萧?   原本奋力挣扎的双手,在听见这句的时候猛然一怔,手中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难道,萧逸鸿乖顺蛰伏这些年,一切都是为了这么一天?   瞬间思绪万千,涨得宁星玥头痛欲裂。   宁星玥转过视线,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   言已至此,张佳叶全然不顾宁星玥眼中的惊诧,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哎,本来李伯伯是准备将你一起处决的,但是表哥说现在大兴余孽还未清除干净,留着你的命,关键时候或还有些用处。”   李伯伯?   宁星玥对她口中的这个称呼完全没有印象。   难道,这次叛乱还有另外的参与之人?   很多事都还未来得及深究,张佳叶已然将手中的食盒缓缓放到地上。   “这地牢的条件不比姐姐从前居住的明月殿,未来的日子姐姐肯定睡不好也吃不好,妹妹也是念在往日恩情,今日亲自去御膳房挑了些菜肴,送予姐姐。”   随后,张佳叶露出了阴鸷的笑容,她伸出食指点了一个宁星玥身后的侍女,“你,过来伺候长公主用膳。”   “是。”   话音刚落,宁星玥只觉自己被按住的后背稍稍松动了些。   那个侍女,唯唯诺诺小步跑到张佳叶跟前,小心翼翼地掀开食盒的盖子。   登时,一股食物腐败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囚室。   就连那个开盖的侍女都被这味道熏得往后倒退了好几步,侧过头掩着嘴做干呕状。   张佳叶见此也远远躲到了一旁,用脚尖踢了一下食盒旁侍女的后背,“愣着干嘛,还不快请长公主用膳!”   食盒边的侍女憋着气,一脸厌恶地从食盒中端出了一盘堆积的黑色东西。   那东西被侍女伸直了手背,侧着头端在胸前,腐臭味乘着一缕微风在室内迅速扩散。   定睛一看,黑色东西上面还有无数白色的长条状细软的蛆虫蠕动。   至此,宁星玥一边竭力地向后扭动着身子,一边破口大骂:“张佳叶,你这般辱我,即便死后化成厉鬼,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张佳叶冷哼一声,“那你也先得死!”   宁星玥手脚已被三人钳住丝毫动弹不得。   眼瞧着那个侍女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握住玉箸逐步靠近,她声音尖利刺耳,“长公主,噢不,宁星玥,我现在劝你自己乖乖张嘴吃进去,如果你不配合,等会儿让我们下手,就不是单单吃进去这么简单了。”   此时,宁星玥努力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惶恐,眼下大兴皇室或只剩下她一人,现在她更不能慌,就算是螳臂当车,她也要最后殊死一搏。   宁星玥紧紧咬住牙关,任凭按住她的三个侍女如何撬动,她打死都不愿松口。   一旁的张佳叶见侍女一直磨磨蹭蹭,没有任何进展,不禁催促道:“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她不张嘴就往她衣服里塞啊!”   端着盘子的侍女瞬间顿悟,装作一脸无辜,用手背一丝一寸抚过宁星玥的脸颊,“是你自己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这可怪不得我了!”   说着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抓住宁星玥手臂的收女,两个侍女立刻会意,一人用一只手扯开了宁星玥的衣领。   “不要、不要……” 宁星玥做着最后的挣扎。   正当那侍女将要把满盘的爬虫倒入宁星玥衣领之时……   只听见“啊——”的一声尖叫。   接着是“乒哩乓啷”铜盘落地的声响。   先前还在宁星雨面前耀武扬威的端盘的侍女,这一刻直接扑倒在地,她吃痛的蜷缩在地,在场的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背后被印着一个巨大的鞋印上。   低沉浑厚的声音在牢房门前响起,周身散发着冷涔涔的暴戾之气,“我倒要看看是谁今日如此胆大,竟然敢动我的人!”   一股清雅厚重的白檀熏香接踵而至,淡淡的香气顷刻便驱散了牢中先前充盈着的满满恶臭。   而在牢房内侧,押着宁星玥的三个侍女看清来人之后,立马松开了宁星玥。   “噗通——”一声三人统统跪倒在地,头深深埋在地上,浑身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   宁星玥只觉背后被狠力按住的肩胛,瞬间松开。   突如其来的松懈,让她来不及稳住身形,整个身体都朝着前方倾倒,下一刻就要扑倒在地。   蓦然,一只硕大的手掌,一把揽过宁星玥的肩膀,另一只手牢牢护在她的后脑勺,温热湿漉的气息,呼在她的颈侧。   他声音轻柔且坚定:   “慧慧,不怕,有我在。”   宁星玥紧绷的精神猝然放松,一瞬间只觉眼前天旋地转,眼皮格外沉,却依旧倔强着要从萧逸鸿怀中爬起。   脚刚沾地,宁星玥艰难地控制着有些颤抖的双腿,揉了揉模糊的双眼,目光呆滞的立在原地。   萧逸鸿伸出手拽住了宁星玥刚被侍女抓得紫乌的手腕,她吃痛的“嘶”了一声,反感地推开他。   之后宁星玥明明看到对面男人的嘴唇动了动,但她耳中嗡嗡全然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宁星玥觑着萧逸鸿,试图看清眼前之人,却始终看到的都是虚影重影。她用力拍了拍昏涨的脑袋,左摇右晃地朝前走了两步,眼前一黑,随即只感到自己的双脚腾空而起。   至于,后来还发生了什么她已经没有印象了。 第37章   近日发生的事情太急。   很多细枝末节萧逸鸿自己都来不及思索到底是对是错。   但在宫宴那日, 他将宁星玥抛于身后,拿剑冲宁宏裕的时候,他便知这一生与宁星玥的缘分在那一刻已被他自己亲手斩断。   宫宴之后萧逸鸿被诸多事宜缠得脱不开身, 一个时辰前刚刚回到皇宫。   迈入宫门,他心中记得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明月殿。   只愿偷偷看一眼宁星玥是否安好。   可当他走到明月殿门前时,发现大门冰冷的铁链无情的锁上。   这一刻, 萧逸鸿心中彻底慌了。   他原本以为这么多年自己刻意不去看她,不去与她亲近,能让自己在如今这样的日子来临之时,坦然面对。   可当真来到的时候, 他依旧放不下, 现在只是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明月殿, 他都已然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用刀生生剜走了一块, 血淋淋的,空落落的。   更别提当真放宁星玥离开了。   他舍不得,他放不下。   萧逸鸿强压住胸中的怒气, 对身边的侍卫低吼了一声:“立马把刘理叫到御书房。”   接到指令后,侍卫踉踉跄跄射了出去,一刻也不敢耽搁。   一盏茶的工夫,刘理出现了御书房之中。   萧逸鸿怒不可遏地盯着眼前之人,大吼了一声:   “跪下。”   下一秒, 只听见“噗通”一声,刘理已是双膝着地, 端端跪在了桌案之前。   萧逸鸿双眼布满殷红的血丝,猛然起身跨步上前, 一把揪住了刘理的前襟, 横眉怒目的瞪着他, “宁星玥现下到底在何处?!”   刘理垂眼避开了萧逸鸿狠厉的目光,周身战栗着,嘴唇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利索,“皇上,属下不知。”   听到刘理的回答,萧逸鸿眸色凄黯,刹那间松开扯住刘理衣襟的手,语气缓和道:“去找。”   刘理没有一息的停留,飞速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退出御书房。   一刻钟后,刘理再度来报。   “皇上,人找找了,被李大人关在了地牢之中。”   当听到宁星玥被李思亮关进了地牢的时候,萧逸鸿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身体的本能牵动着他的双腿,朝着地牢狂奔而去。   萧逸鸿并不信天。   如果老天真的有眼,为何要让他忠肝义胆的父亲背上叛乱的千古骂名?   如果老天真的有眼,为何要让他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留在这世上?   但在去地牢的这一路上,他心中却一直在暗暗祈祷:   如果老天真的有眼,祈求你保佑宁星玥一切平安,不要再受到任何的苦难。   为此,即使让他付出任何代价,都再所不辞。   想到宁星玥独自瑟缩在暗无天日的地牢,萧逸鸿心口一阵阵收紧,闷得喘不过气。   曾经他在地牢待过一段时间,那里就是人间炼狱。   每日都会被他们严刑拷打,直到晕厥。   萧逸鸿现在甚至都不敢想,宁星玥是否会被他们虐待,被打到皮开肉绽。   直到他出现在牢房的门前,握着宁星玥的手,被她固执得抽回后,萧逸鸿冷冷得对着身后的侍卫说了句:   “将张佳叶和刚刚碰到宁星玥的人,统统拉出去斩了,挂到城门上示众五日。”   萧逸鸿话音刚落,宁星玥毫无预兆直直栽进萧逸鸿怀中,他箭步上前,将人紧紧拥在怀中。   他死死盯着宁星玥微颤的睫毛,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入宁星玥的颈窝,他宽阔的肩膀微耸,一滴无声的泪水划过他冰冷的面颊。   对不起。   是他无能。   没能好好保护她。   萧逸鸿全然不顾周围人诡异的目光,单膝跪地,躬身将人横抱而起。   这是宁星玥似是被梦魇住了,蹙着眉,抿着发白的唇,往他怀中缩了缩。   见此,萧逸鸿紧绷的面颊瞬间柔和,他自己用轮廓分明的下巴蹭了蹭宁星玥的额头,声音很轻,生怕扰了睡梦中的人。   用极低近乎气音的语调,抚慰着怀中之人:   “慧慧,不怕,我们回家。”   这一刻什么复仇,什么筹谋,都抵不过他怀中这一袭温软。   萧逸鸿乘着马车一路将宁星玥抱回了明月殿。   哪怕时间长了手臂发麻,他都不愿跟周围的侍女换手。   生怕现在他怀中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一旦自己松手,就再也回不到这依恋的梦境。   即便是到了明月殿,萧逸鸿依旧是抱着宁星玥坐在她的软塌之上。   当马太医踏进熟悉的明月殿时,再次看到萧逸鸿和宁星玥,他的神色透着说不出的凝重。   马太医沟壑纵横的脸颊上写满了疲惫,他悄悄抬眼瞄了一眼萧逸鸿,斟酌再三,“萧……皇上,请把宁姑娘放下吧,臣替她好好把把脉。”   萧逸鸿顿了顿,才缓缓将人放在了床上,为她认真掖了掖被脚,这才依依不舍地退到了马太医身后。   “劳烦马太医了。”   马太医朝萧逸鸿颔首,拿出红线搭在宁星玥的手腕,探了一会儿之后,轻点一下头。   “皇上,您放心,姑娘就是受了些惊吓,现下有些低热,但皇上不必太过忧虑,姑娘身体本身并无大碍,稍后发热的话,陛下将臣开的药给姑娘服下即可,再好好休息几日,必能痊愈。”   萧逸鸿轻声“嗯”了一声,眸子一直定定落在宁星玥的身上,半点都不愿挪开。   室内的众人也纷纷退下,仅余下萧逸鸿呆呆靠坐在宁星玥的床边。   熹微的烛光,洒在萧逸鸿的侧脸,他一动不动,双眸死死凝着宁星玥平静的睡颜。   睡着的她,表情平和,没有蹙眉,没有怒视。   想到着,萧逸鸿几不可察地眼角溢出了丝丝暖意。   他屈着食指,用指背轻轻抚过她略微发红的脸颊。   发热了。   萧逸鸿端起床榻边小几上早就准备好的汤药。   他用手试了一下碗盏传来的温度,现在不冷不热,正好合适。   一手揽着宁星玥单薄的肩膀,将她的头慢慢靠在自己的怀中,伏在她耳边轻声说:“慧慧,喝药了。”   此时宁星玥已经烧糊涂了,她听到有人跟她说话,温顺地“嗯”了一声。   萧逸鸿将药碗送到她唇边。   宁星玥轻啄了一口,皱了皱眉,褐色的汤药顺着她的嘴角悉数流了出来。   她紧抿着嘴,嘟囔着,“苦……”   “你再喝一口,我就拿一块山楂糕给你可好?”   萧逸鸿微笑着将她散乱的发丝撩起,轻轻挂在她的耳后,指尖轻柔,宁星玥敏感的缩了缩被他拂过的脖颈。   他又重新将药端起来,送到了她的嘴边。   这次宁星玥虽然表情依然很难受,但并没有抗拒,她绯红的薄唇微张,喉头滑动,缓慢的向下吞咽着。   “咕噜,咕噜——”   汤药很快就见了底。   萧逸鸿重新将宁星玥的头轻轻放在绵枕之上,走到桌边取回了一块山楂糕,掰下一小块,送到宁星玥的舌尖。   粉粉软软的舌尖,划过萧逸鸿的指腹。   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指尖传到心底。   她还是自己记忆中那个为了块山楂糕就能哭上半日的小女孩,。   不知怎的,萧逸鸿眼前浮现出幼时的记忆。   在他六岁的时候,一个红红的小姑娘随着一位看起来跟父亲相熟的伯伯一起来漓园避暑,因为两人年龄相仿,父亲就让他带着小姑娘玩,离开前伯伯嘱咐萧逸鸿,看着玥儿不要让她在吃山楂糕了,她的牙都已经开始有黑点了。   小萧逸鸿听完长辈的话,乖巧地点了点头。   大人刚刚离开,小姑娘贼头贼脑地从怀中摸出来一块山楂糕。   小萧逸鸿一脸严肃的看着她,“伯伯说了,你不能吃山楂糕。”   “哼,我偏要。”小姑娘嘟着嘴,说完就要将山楂糕往嘴里放。   小萧逸鸿一时着急,原本只是想将山楂糕抢夺过来,结果一不小心一把拍掉了小姑娘手中的山楂糕。   一块小小的山楂糕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两个小小的人儿面面相觑。   忽然就听到小姑娘“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大颗大颗的珍珠从小姑娘的眼角牵线顷刻落地。   小萧逸鸿手足无措,怔怔定在原地。   思索片刻,忽然小萧逸鸿转身转身跑开。   小姑娘见碰掉了她山楂糕的罪魁祸首居然就这么跑掉了,哭声越来越大,震耳欲聋。   待他再回来时,手里紧紧握着一块完好的山楂糕。   小萧逸鸿捂着耳朵,大喊道:“我将这个还你,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小姑娘睁开一只眼偷偷瞥见萧逸鸿手中的山楂糕,她这才渐渐止住眼泪,可怜兮兮地抽泣着。   哭声渐渐平息,小小的人儿眼角噙着泪,直勾勾盯着萧逸鸿手中的山楂糕,“嗯嗯。”   小萧逸鸿本是准备将一整块山楂糕放在小姑娘的掌心,但是当她伸出一双满是黑泥的掌心时,她明显听到了小哥哥轻轻的叹息。   他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从手中的山楂糕掰下一小块,示意小姑娘长大嘴。   小姑娘吸溜了一下鼻涕,而后张大了嘴,“啊……”   露出了两排歪歪斜斜的黑牙。   眼前的情形,将小萧逸鸿逗笑,他轻咳一声,瞬间恢复了往常的沉稳,这才将山楂糕放到小姑娘的口中。   岁月静好,微风和煦。   漓园的后院中,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并排着坐在大树下,小男孩慢慢一块一块的将山楂糕塞到小姑娘的嘴中,小姑娘晃荡着小脚,心满意足的给小男孩唱着一首又一首不成调的歌。   第二年萧逸鸿听到侍女们叫小姑娘长公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小时候经常来家里的伯伯是当今的圣上,而他每次都会带来的小姑娘是长公主宁星玥。 第38章   曾经年少时的回忆此时让萧逸鸿紧蹙的眉心稍稍松开, 眼角染上了些许暖意。   吃下了山楂糕之后的宁星玥,表情慢慢舒展,又重新沉沉进入美梦之中。   这一晚萧逸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之人, 像是要将她的所有的细枝末节统统嵌入自己的脑海之中。   天色将明。   萧逸鸿伸出手背去探了探宁星玥的额温。   烫手之感已渐渐逝去。   他轻轻从床沿起身,又为宁星玥认真掖了掖被角。   表情凝重地转头看向门外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一夜好梦。   宁星玥侧过身来,嘴里还回味着梦里吃着的那块山楂糕, 口中若有似无的甜味,男人覆着薄茧的指尖,这些都让她对昨夜发生之事心中一片恍惚。   她伸手探了探四周,这熟悉的丝滑质感, 是她从小到大最喜欢的金丝软榻, 轻盈的蚕丝锦被此时正好好的覆在她的身上。   她依然有些胆怯, 不敢轻易睁开眼。   但是最终还是未能抵抗过心中强烈的好奇心, 宁星玥将眼皮掀开了一条很小的缝隙,眼前熟悉的一切让她彻底安心。   原来先前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如今梦醒时分,所有的事情依旧, 这不禁让她长舒了口气。   庆幸不足一息。   门外男人轻声的对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两人所处的位置与宁星玥相隔较远,她只能依稀听见男人低沉的嗓音,至于对话的内容,她却听得并不真切。   宁星玥望了望周围,早已日上三竿, 寝殿中竟然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怀着怒气起身,想去门口瞧瞧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妄为, 竟敢在明月殿公然偷懒。   宁星玥光着脚走到与两人仅有一门之隔的位置,她双手趴在门上, 侧过头, 将耳朵紧紧贴着槅门, 仔细聆听着两人对话的内容。   这时有一个陌生中年男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的声音里满是不屑与讽刺:   “皇上,微臣经过了十年蛰伏,今日终于借助旱灾的契机,说服了陕原的十万百姓,为拥护您做皇帝而起义。属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替萧将军报仇,如今您什么都有了,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起义?!   那人所说之话犹如当头棒喝,狠狠将宁星玥敲醒。   所以先前她所经历的一切根本不是梦。   宁星玥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有些发懵,一时间竟是忘了自己到此来的目的。   另一边,萧逸鸿并没有被激怒,语气淡淡说道:“那你想我做何?”   中年男人轻笑了一声,“臣自当不敢对皇上所做之事指手画脚,你我都明白,害死萧将军的罪魁祸首一共有两人,一个是前朝的皇帝,另一个是北国的皇帝。五年前,我已经派人用慢性毒药让前朝皇帝死得神不知鬼不觉,现今还助您一举拿下了大兴国的政权,就目前看来,咱们的大仇得报那就是迟早的事。但恕属下直言,现在您对大兴余孽的态度,还有对北国的态度,让微臣在内的所有为您开疆辟土的属下,都觉得无比的寒心。”   男人的话语中明明满是痛心之情,但门内的宁星玥却是听出了别样的情绪。   那人每字每句好似都透着对萧逸鸿的威胁之感?   男人顿了顿接着说:“希望皇上不要优柔寡断,咱们就应该乘胜追击,一举将北国一起拿下!”   萧逸鸿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再议。”   见萧逸鸿始终不表态,中年男人的声音逐渐迫切,说话的语气都透露着他此时非常不满的情绪。   “皇上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到底孰轻孰重,希望明日您能给属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萧逸鸿始终沉默没有搭话。   沉默少顷之后,一道突如其来尖利的蝉鸣声打破了门外两人对话之后的死寂,一抹朝晕透过窗棂慢慢斜上了宁星玥的脸颊,然后再缓缓移到了她的双目。   宁星玥被耀眼的阳光射得睁不开眼后,这才回了神。   正当她准备踮起脚尖,透过门缝看清与萧逸鸿对话之人时。   只听见萧逸鸿拔高了语量,声音中无法遏制的寒意满溢,“李明亮,希望你明白,我才是皇上,而你只是区区国师。”   门外传来鞋底摩擦地面而发出的“咯吱”声响,似是那个叫李明亮的男人正欲离开,听到萧逸鸿的话后,趾高气扬的调转脚尖。   沉默片刻之后,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噢,皇上也希望您明白,有些事情微臣说到做到,烦请皇上三思而后行”   之后便是传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这也预示着李明亮已渐渐远去。   宁星玥攀上窗棂,却并未看清那人的样貌。   但通过那个名字,让她想起在地牢时张佳叶口中的李伯伯。   此前从未听说萧逸鸿身边有这样一个手下,这人究竟是如何冒出来的,又跟那日宫宴刺杀到底有何干系?   他与萧逸鸿之间,也定然不会是像刚刚他们聊天中的君臣关系这么简单。   思及此,宁星玥心中的恨意愈发深重,但此次她却不似从前那般,遇到这种事只会哭闹。   现在她竟是一滴泪水都流不出。   从这一刻开始,宁家只剩她一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   现在的她已经没有时间软弱。   伤害父兄之人,她也必定会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当萧逸鸿推开房门之时,迎面便撞上宁星玥身着单薄的中衣,光着发乌的双脚,面色煞白的立在门边。   她抬起猩红的双眼,凝着萧逸鸿,“你为什么要杀了裕儿?你明知……”   还未等萧逸鸿开口,宁星玥突然发疯似地扑上前去,双手竭尽全力扼住萧逸鸿的咽喉,口中还念念有词:   “你给裕儿偿命,你给裕儿偿命……”   萧逸鸿定在原地,并未挣扎,也未曾呼救,双脚坚定并未挪动半分。   他就这样任凭宁星玥握着他脖颈的双手越收越紧。   萧逸鸿脸上渐渐失了血色,喉头呜咽,艰难的吐出两个字;   “慧慧……”   他刚刚被人威胁都丝毫不曾露怯,但现在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却是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无法克制的颤抖。   两人凝着对方。   一边的眼神满是杀气。   一边的眼神充满歉意。   门外飞奔而来的两个身影,毫不犹豫地冲了上来。   两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宁星玥掐着萧逸鸿咽喉的双手分开。   翠竹挡在宁星玥的身前,乜了一眼身后的萧逸鸿和刘理,扯着嗓子说:“主子,咱们犯不着为了杀这种人,脏了手,天道好轮回,有些人造出如此多的杀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刘理在一旁有些不服气,刚要上前,却被翠竹一眼瞪了回去,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让周围人听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   “姐姐,说话为何如此歹毒,一朝的兴盛衰亡都有自己的定数,更何况造就今日局面的根本就不是…… ”   “够了!”   萧逸鸿嗓音嘶哑的,立即出言呵斥住了刘理接下来的话。   并行两排乌青的指印还伴随着月牙形状的指甲血痕,此时在萧逸鸿白皙的脖颈上异常清晰。   他并未在意,转身背过去,对宁星玥身侧的翠竹吩咐了一句:“照顾好你家主子。”   说完后,萧逸鸿没有任何停滞,朝着明月殿的大门大步前行。   刘理巴巴跟在身后,临出门前,气愤得转头对着翠竹“哼”了一声。   翠竹当然也不甘示弱,对着刘理瞪着眼,比划了一下拳头。   明月殿内再次恢复往日的宁静。   萧逸鸿和刘理走后,翠竹一直埋着头,一直等待着主子对她劈头盖脸的训斥。   可等待良久,却始终未听见宁星玥发出半点声响。   她承受不住内心的谴责,倏地跪倒在地。   “是翠竹没有护好主子,都是翠竹的错……”   翠竹双眼簌簌落着泪珠,两只手不停的“啪啪”扇着自己耳光。   须臾间。   目光呆滞的宁星玥,出手拉住翠竹挥舞的双手,声音喑哑道:   “翠竹,我在这世上已是孤单一人了……”   翠竹心痛地轻轻抚着宁星玥的后背,声音哽咽道:“小姐不是孤单一人,小姐还有翠竹啊!”   “翠竹,我不要你了,你走!”   宁星玥咬紧了牙关,起身便要将翠竹往门外推。   翠竹“咚”的一声跪倒在地,她紧紧抱着宁星玥的小腿,拼命甩着头,“翠竹的命是小姐给的,这一生一世小姐也别想落得清净。”   此话说得没错,翠竹的命确实是宁星玥给的。   她从小家中贫寒,三岁时,父亲因为好赌,先是卖了她娘,最后连家中仅剩的被褥都当了,实在没有东西可以换钱之后,他便要将翠竹拉到妓院去卖。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翠竹自小就乖巧懂事,以为只要自己做得好,爹爹终是舍不得她的。   可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小小的翠竹其实不懂妓院是做什么的,但她听隔壁的婶婶,那个地方是吃人地狱。   当她得知爹爹要将她买到那处去时,她拔腿就跑。   奈何三岁的小孩子哪里抵抗得过年富力强的父亲。   翠竹朝着最热闹的东大街跑,还没有跑出去几步,就被父亲一把抓了回去,当街对她拳打脚踢。   最后小姑娘一口鲜血喷到了宁星玥挂着珍珠的绣鞋上。   一颗雪白的珍珠瞬间变成鲜红。 第39章   这是宁星玥第一次上街, 谁料想竟是遇到了这般情形。   周围的随从都被眼前的场景吓得魂不附体,以为小公主哪见过此种场景,定是要吓得哇哇大哭。   一群人赶紧涌了上去, 将宁星玥团团围住,小姐长小姐短的嘘寒问暖。   大家都没有注意到,此时地上躺着的翠竹虚弱地抬眼, 看着眼前被众星捧月呵护在手心中的小姑娘,心底好生羡慕。   谁知宁星玥不但没有被脚边吐血的小姑娘吓到,反倒是推开了围住她的众人,三两步就蹲在了翠竹身边, 问道:   “需要我扶你吗?”   宁星玥的声音很甜, 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好像两道月牙。   翠竹因为宁星玥突如其来的关心, 瞬间觉得委屈,泪珠开始啪哒啪哒地往下掉。   这时翠竹的父亲走上前来,大吼了一声:“小姑娘走开点, 别挡着我教育女儿。”   围观的群众早已议论纷纷——   “这居然是小姑娘的父亲,自己的女儿能舍得这么打,真是太没有人性了!”   “不过说来说去都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们这些非情非故的怎么能去指手画脚。”   “哎,可怜的小丫头哦, 遇上了这么个爹……”   宁星玥从容镇定地从周围的议论声中抬起头,凝视着不远处翠竹的父亲, 她的目光中没有幼童的天真和稚气,而是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威慑与压迫感。   翠竹的父亲明知现在望着他的不过是个三五岁的小女娃, 却在同她目光相触的瞬间, 做惯了亏心事的他, 此刻心中竟是止不住的有些发怵。   现下翠竹父亲有些不敢向前,宁星玥转头注视这翠竹有些发红的眼睛,忽的眉头一蹙,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指着翠竹的父亲的方向,奶声奶气地哭起了鼻子,“他好可怕,他吓到我了……”   不由分说,侍卫们赶紧上前,束缚住翠竹的父亲的双手,押到宁星玥的面前,“这个吓到小姐的罪人,小姐想如何处置呢?”   宁星玥嘟着嘴思索了片刻,微眯的眼睛倏地一亮。   “那就送他去尚衣监当差,就做专门扫洒冷宫的太监吧!”   此言一出,周遭的人这才猜出这位“小姐”的身份。   也是因为这次肆意妄为的决定,之前传闻中“蛮横骄纵的长公主”也算是坐实了。   这些对于宁星玥来说并不重要,她表情冷漠地瞥了一眼地上被压着的男人,跟周围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身后的侍卫干脆利落地回了个“是”后,便将人拖走。   热闹的市场顷刻鸦雀无声,仅余下男人哀嚎的声音划破长空。   翠竹深深埋着头,腹中的刺痛,使得她直不起身,她挣扎着,双膝跪地,身体伏在满是尘土的地上,以头抢地,喋喋说道:“谢谢小姐救命之恩,谢谢小姐救命之恩……”   蓦地,翠竹耳边传来“哗哗啦啦”珠子碰在一起的细碎声响。   片刻间,一双挂着珍珠的绣鞋俨然出现在眼前。   宁星玥话语中带着亲昵的笑,“如果你无家可归,那以后到我家中给我做伴可好?”   翠竹听到这话时,眸光一怔,本以为今日她即便不被父亲打死,也要被卖到妓馆中浑浑噩噩终其一生,没想到,竟会有此般境遇。   翠竹正要再次将头磕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软乎乎的小手,垫在了她的额前。   头顶上传来“哎哟”一声。   翠竹这才瞧见眼前这只柔软的手,她立马将自己的手伸到中衣上擦了擦,尤为庄重的捧起那只粉嫩的小手,轻轻拍了拍手背上的尘土,怯怯问了句:“奴婢不是故意的,小姐的手现下可有哪里痛?”   宁星玥嘻嘻笑了一声,“没碰着,骗你的,走咱们回家。”   回家?   母亲在时,她尚还有家,就在母亲被父亲卖掉之后,她每日栖息之所,只能称之为住所,如今这个认识不过一刻的小姑娘,先前义无反顾的为她阻挡了父亲的虐待,现下还要带她回家。   也是在那一刻,翠竹心中暗暗下了决心,今后只要长公主用得到的地方,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她都必定毫无怨言。   现在宁星玥遭了难,翠竹更加不能抛下她独活。   周围的侍卫见宁星玥和翠竹抱头痛哭,觉得他们俩应该也翻不起什么浪,都渐渐退到了门外守着。   翠竹见人都退了出去,又安抚了一会儿宁星玥,这才压低了声音,悄声道:“主子,先前奴婢在狱中是跟别宫的侍女关在一起的,期间有听到她们小声议论,说此次萧逸鸿叛乱,其中出力最大的是一个叫做李明亮的男人。”   “李明亮此前是萧将军的副将,这次叛乱,起义军大多是来着陕原的难民,他们说先前大兴皇帝将他们打发回去,承诺救助的物资和款项迟迟没有兑现,眼瞧着身边的亲人即将活活饿死,他们起义也是被逼无奈,要怪也只能怪……”   说到这,翠竹话音顿了顿,没有继续说。   还是宁星玥开口问了句,“只能怪什么?”   翠竹一咬牙,闭眼说道:“只能怪大兴皇帝昏庸无能。”   宁星玥面色并无任何波澜,只是平淡的说了句,“还有别的么?”   “噢,而且还听说,这个叫李明亮的,此前在萧将军的营中就曾在攻占城池之时滥杀无辜,就连妇孺和儿童都不肯放过,统统屠杀了个干净,这也惹得萧将军打了他三十军杖,并将他潜回了京城,让他在家思过,直至明白了自己的过错才能重返军营。大家对此人的评价都是阴狠毒辣,现在他将主子留在宫中定然也是没安好心。”   此时,宁星玥的寝宫外传来了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抬手覆在嘴唇之上。   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翠竹这在缓缓靠近窗棂,向外望去。   如今的明月殿的侍卫可谓是里三层外三层。   翠竹拧着眉。   之前她被放进来的时候,都还未有如此多的侍卫。   或是萧逸鸿铁了心要将宁星玥困于这宫中。   当下的状况还真是前有虎豹,后有豺狼。   翠竹思索了片刻。   “主子,现下这宫里的呆不得了,当务之急,是要将您送出宫去。”   宁星玥一脸疑惑,“可现在你我,人单力薄,要如何才能出去呢?”   翠竹靠近了宁星玥耳边,轻声说道:“现在奴婢有一计,主子是否愿意放手一搏?”   宁星玥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反正坐以待毙也是等死,我们努力过,即使被抓住被赐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于是乎翠竹将自己心中所想告诉了宁星玥。   结果却遭到了宁星玥的反对。   “我不会同意你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救我,如此你将我置于何处?”   听到宁星玥的话,翠竹却是一反常态,她目光无比坚毅,就像宁星玥将她带回宫中的那日,她虽然身处险境,目光却是异常决绝。   翠竹双手紧紧握住宁星玥的肩膀,“主子,我不是为了您,我是为了大兴,您现在是大兴唯一的希望,国仇未报,您不能止步于此!”   宁星玥低着头没有应,一滴滴在她膝上绽开的泪花已说明一切。   “主子不必替我担心,翠竹在三岁的之时,本就要命丧黄泉,是主子将我从忘川边拉了回来,翠竹此生已无憾。”   说完,翠竹趴在门边,看到左边有一个落单的侍卫,她朝着他微微一笑,勾了勾食指。   侍卫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姐姐,是有何事?”   翠竹对着他眨了眨眼,“你再进来些嘛。”   侍卫目不转睛地盯着翠竹,像是魂被勾走了一般,痴痴地跟着翠竹进了屋。   他刚刚越过门槛,只听见“嘭”的一声。   侍卫后颈一片嫣红漫开。   此时宁星玥还躲在门后,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两人定了定神。   翠竹跑了过去,直接上手将侍卫的衣服扒了下来。   随后只听见她对宁星玥说了声,“主子,委屈你了。”   不多时,宁星玥已经全服伪装在侍卫的戎装之下,翠竹也换上了宁星玥的常服。   两人年龄身材相仿,不熟悉之人,看背影定是瞧不出破绽。   “主子,我去了,你等会儿他们冲进来之后,看准时机马上就逃出去。”   宁星玥眼角噙着了,从鼻腔发出“嗯”的一声,便不再说话。   翠竹最后抱了一下宁星玥,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会没事的。”   屋内陷入片刻的沉寂。   登时,翠竹向着后院的床边一跃而出。   宁星玥遏抑住了哭腔,尽可能地压低了声音,大叫道:   “快来人啊,不好了,宁星玥从后窗逃出去了!”   随即有无数的侍卫冲了进来。   宁星玥埋着头,趁机混入其中。   只听见领头的侍卫吼了一声:“快跟上,让她跑了我们都得被砍头。”   未等话音落下,乌泱泱的一群人便冲出了门,向着四面八方搜寻而去。   宁星玥也随着人流冲了出去,在宫门交界的路口,见大家现下已是乱作一盘散沙,此时根本无暇顾及她。   于是乎,她低着头,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去那边看看。”   说完,便转身朝着宫门的方向奔去。   但宁星玥转身之后还没跑几步,就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侍卫队长的声音,“那个,你前面的路已经被堵死,你去那边看看吧。”   侍卫队长的声音顿了顿,沉默片刻道:“你是哪个队的,怎么会如此瘦小?”   猝然,周遭侍卫们的呼喊声已被宁星玥统统抛于脑后,现下她的心跳声愈发猛烈。   “砰砰砰——”   紧张之感,控制住了宁星玥全身的每一寸静脉,她只觉脚下千斤坠,一步都挪动不得。   此后,她隐约听见,侍卫队长的声音越来越近,几乎就要贴近她耳后之时,宁星玥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挣脱了束缚,下意识地向前狂奔,死命逃窜。   侍卫队长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大吼了一声,“这边、这边,她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一群人又风风火火地朝着宫门疾驰而去。   宁星玥不敢回头,因为她能清晰的听见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正当她以为自己即将要达到宫门之际,迎接她的却是禁闭的大门。   在与自由只有一墙之隔的时候,她却被死死阻挡在门之外。   身后的嘈杂近在咫尺。   她已无计可施。   万念俱灰之间,宁星玥近乎放弃,呆呆立在原地。   正当侍卫队仅剩一个转角的距离。   突然,一股带着熟悉味道的清风将宁星玥包裹,一只有力的臂膀,一把揽住她的后腰,随后一跃而起,两人被墙角中那棵高大的黄葛树严严实实地隐匿了身形。 第40章   一群身披铠甲的侍卫火急火燎地在黄葛树下打转。   “队长, 这里也没有别的出路了,人去哪里了呢?”   被大家称作队长的男人性子暴躁,一巴掌朝着问话的侍卫后脑拍了过去, “你问我,我问谁?!她一个小姑娘,难不成还能飞了?”   先前的侍卫被拍了一巴掌之后, 蔫蔫的,不敢轻易搭话,一脸为难的表情,看着队长投来疑惑的目光, 这才鼓足勇气回了句:“属下不知。”   队长震怒:“不知, 不知, 养你们做什么吃的, 既然这里没有,还不赶紧散开四下去寻啊?!”   “是!”   身后的侍卫们干净利落地回了一声,而后四下散去。   树上的两人, 眼看着火龙渐行渐远,胸中提着的那口气,这才缓缓从口中呼了出来。   今晚夜色清明,朔月当空。   蹲在树上的两人将这沉睡中的皇宫尽收眼底,朱墙青瓦, 飞檐长廊,每一砖每一瓦都承载着宁星玥或悲或喜的记忆。   如今这皇宫早已易主, 亲人也一一逝去。   明月依旧照宫墙,朱颜未改岁月不再。   宁星玥没有急着从树上下来, 而是偏过头, 目光中带着些探究望向身后之人——   “你当真如此恨大兴?”   萧逸鸿揽着宁星玥肩头的手, 明显僵住。   恨吗?   的确是恨过的。   当他调查后发现先皇一直知晓萧将军并未谋反,却为了权势的平衡,依旧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处决他们全家时,他是发自内心的憎恨大兴皇族的所有人。   他们因为权势,而葬送了萧家上下百余口的性命。   这个恨意一直持续到五年前。   宁星玥父皇驾崩前曾召见过萧逸鸿,可惜的是萧逸鸿赶到之时,皇上已经驾崩。皇帝在弥留之际,看似不经意的伸出了食指,萧逸鸿却从其中得到了启发。在魏公公从殿中出去处理后事的时候,萧逸鸿顺着皇上指的方向,在紫檀木雕龙纹顶竖柜的内侧,找到了一封萧将军写给皇上的密信。   在信上萧将军提到,他发现大兴国皇宫中潜伏着北国的细作,具体为何人不得而知,但近期他得到一个消息,那细作已经将主意打到了大兴国的四大开国将军的身上,他甘愿站出来做这个牺牲者,希望皇帝无论如何要保住萧逸鸿和另外三位将军的性命。同时也希望能通过此举让细作放松警惕从而露出马脚,以便尽快将细作捉拿。   与此同时,萧逸鸿还意外得知李副将的存在,在萧将军被抓之后他竟然就这样凭空消失,是敌是友暂时不能分辨,但他必定是知晓些什么,否则他为何要在发生此事之后就从此销声匿迹,查无此人。   也是在那个时候,萧逸鸿察觉到一直以来他身后都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随时随地都可能陷入危险之中,可能还会祸及自己亲近之人。自那之后,萧逸鸿不敢动情,他害怕自己会像父亲一样有了软肋,从此束手束脚。   后来萧逸鸿生日宴的那场刺杀也证实了他的想法。   他现在要做事太过于危险,现下与宁星玥多说一句,或都会将她卷入此次危机之中,他已经辜负了宁星玥的深情,现下他不敢让她在受到一丝威胁。   纵使心中有诸多不舍,现在他也必须要跟宁星玥划清界限。   于她于己,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思及此,萧逸鸿却还是不忍欺骗她,只道了句:   “这些都已不重要。”   一语答毕,萧逸鸿忍不住还是用余光偷偷看了宁星玥脸上的表情。   此时的宁星玥眉尾轻佻,目光中流转着涔涔寒光。   可事已至此,只有将宁星玥向外推,方为上策。   侍卫们彻底放弃了搜查宫门后,宁星玥果断从树上跳了下来,似是跟眼前之人多呆一秒都令她心中作呕。   宁星玥四下张望须臾之后,转身朝着另外的宫门前行。   她还没有走出去几步,萧逸鸿在身后叫住了她:   “慧慧,现在你出逃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必定所有出口之处都派了重兵把守,贸然前往,只会白白送了性命。”   他说话声顿了顿,仿佛不知如何开口,踌躇半晌,终是劝了句:   “放弃吧,你是逃不出去的。”   宁星玥脚步停滞,随即脚尖已转,怒视着他:“我今日如此境地,是拜何人所赐,想必皇上比我更清楚。”   其中“皇上”二字,她故意语速放缓,音调加重。   萧逸鸿被她这么一唤,心揪得更紧。   他深邃的黑眸死死的定在宁星玥的脸上,眸中的亮光渐渐黯淡了下去,他上前一把抓过宁星玥纤细的手腕,郑重其事地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之后便不由分说,将宁星玥生生拖回了宫中。   不一会儿,两人依然立于“明月殿”宽大的牌匾之下,殿中的侍卫早已到处去搜寻,先前喧闹的明月殿已是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萧逸鸿一抬脚,只听见“嘭——”的一声震响,明月殿禁闭的朱门就这样被他生生踹开。   他几乎的拖拽着将宁星玥带回了宫中。   进屋后,他将宁星玥安坐于桌前,拿起桌上的茶壶,为她倒了杯茶。   “你们不该闹刚刚那么一出,你可曾考虑过,这样做或许会害了翠竹的性命。”   此话一出,许久未动的宁星玥猛地抬头,狰狞的目光将萧逸鸿重重包围。   顷刻间,她骤然起身,一把锃亮的匕首出现在她的手中,冲着他的胸口,正正刺了过去。   “我要你为裕儿偿命!”   电光火石之间,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稳稳地插在萧逸鸿的心口之上。   宁星玥似乎也未曾预料到萧逸鸿明明武功高强,却在自己匕首冲破阻碍插入胸口之际,竟是没有一丁点儿躲闪。   一朵猩红的如芙蓉的花朵在萧逸鸿胸前肆意氤氲开来。   萧逸鸿低头看了一眼那把匕首,不禁轻勾了唇角。   这把匕首是五年前他让刘理转交给宁星玥防身只用的,没想到今日却是用在了他的身上。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宁星玥毕竟是第一次在活人身上下刀,刀刃只插进去了一半,此伤尚不能危及性命。   萧逸鸿的面上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诧,他只是淡淡地说:“那日的决定,我并不后悔。”   说完他一把从胸口拔出匕首,些许鲜血喷溅而出。   萧逸鸿并未在意,他悠闲地撩起玄色长袍的下摆,仔细擦拭着匕首上的血污。   待到收拾干净之后,他又重新将那把匕首摆在了宁星玥的面前。   萧逸鸿语气平静,似是刚才的刺杀与他无关,“懂得用武器保护自己,很好。”   随即,他便转身,头也不回的朝着明月殿的大门而去。   空留宁星玥一人在黑暗中缓缓低下头,不安地反复扣着自己沾染了萧逸鸿鲜血的指甲缝。   “吱呀——”   银白的月光沿着飞檐静静泻进皇上的寝宫,一个玄色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门边,   刘理心中大喜,忙不迭迎了上去,“皇上,您总算是回来了!”   萧逸鸿一手按在胸口,一手牢牢抓住门檐,有气无力地倚在门扉之上。   “皇上,身体可是有碍?”   萧逸鸿煞白的嘴唇亲启,半晌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此时的情形让刘理心中生了疑,他又向前走了两步,先前萧逸鸿背着月光他瞧得并不正切,现下走近之后,他的笑容蓦地僵在了脸上。   萧逸鸿的脚边已是积下了一滩不小的血迹。   顺着滴在地上的血迹,刘理目光缓缓上移,玄色长袍虽能很好的隐藏住血色,却抑制不住萧逸鸿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如今他的面上也失了血色,鬓角渗着细细密密的汗珠。   见此刘理大惊失色。   他立马上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将止血的丹药塞进萧逸鸿的嘴中。   确定丹药已经服下之后,刘理这才双手将萧逸鸿架起,小心翼翼地将他挪到了床边。   一切安置妥当之后,刘理眉头比先前锁得更紧了,“皇上,你先在床上稍事休息,属下这就去请马太医,很快就回!”   在床上闭目养神的萧逸鸿虚弱地点了点头,叮嘱了一句道:“此事定要保密,切勿让旁人知晓。”   刘理早已是六神无主,他愣愣地点了点头,转身便朝着太医院奔去。   由于刘理走得太急,连寝宫的大门都忘了关。   一股热风灌入室内。   最近的温度已经渐渐攀升,“吱吱”的蝉鸣扰得人心头一阵烦躁。   萧逸鸿本是爱洁之人,当下他外袍裹身,血液和汗液将中衣粘腻糅合在周身,他吃劲的用手指拎了拎衣衫,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种无力感,使他不由地皱了皱眉。   无可奈何之际,萧逸鸿双目轻阖,不久他就开始意识模糊。   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萧逸鸿听到从门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背对着月光,一个黑影轮廓模模糊糊,萧逸鸿甩了甩有些发晕的脑袋,通过那人身上挂着的莹亮的螭龙纹玉带钩分辨出来人是身份。   是大兴十三年的时候,萧家军成功抵御了外敌入侵,宁星玥的父亲的赏赐之物中,便有了这对世上仅此一对的玉带钩。   如今这玉带钩还挂在腰间,却早已物是人非。   当时这对玉带钩,萧将军将其中一个给了喻副将,另一个给了李副将。   喻副将在得知萧将军逝世之后,隔日被人发现自缢于家中。   所以这世上唯一拥有这玉带钩的人只有李副将李明亮。 第41章   “皇上真是好兴致, 听说先前跟宁星玥在前门折腾了一宿?”李明亮步步逼近,最终立在萧逸鸿的床边,开口便是责问。   萧逸鸿强撑着精神, 从床上慢慢起身,抬眼便对上李明亮狠厉的目光,他定了定神, 尽力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跟寻常别无二致,再缓缓开口道。   “朕想做之事,还轮不到李大人随意指点。”   说罢,萧逸鸿便起身立于李明亮身侧, 高大的身形此时散发着瘆人的寒气。   闻言, 李明亮又向萧逸鸿逼近了几步, 他身量并不高, 堪堪触及萧逸鸿的肩膀,精瘦的身材,使得绯红色的朝服挂在他的身上竟也有些晃荡。   瞧见自己与萧逸鸿身高的差距之后, 他直了直略微佝偻的脊梁,尽可能使自己看上去并不是在仰视萧逸鸿。   努力无果后,李明亮掂了掂脚尖,伸出了一只手搭在了萧逸鸿的肩膀,压得萧逸鸿上半身前倾, 随即他脸上挂上了轻蔑的笑容,“想必皇上没有忘记您是如何登上这皇位, 我们能送您上那个位置,也能送别人上那个位置!”   我们?   此话一处, 萧逸鸿因为失血过多而虚弱黯淡的眸光为之一亮, 他忽地抓住李明亮方才话语中的漏洞, 果然谋逆之事并非李明亮一人所为,他幕后肯定还有萧逸鸿不曾知晓之人。   现在萧逸鸿在朝堂上虽被称作九五至尊,背地里只有他和李明亮清楚——   在夺位的当天在御花园李明亮放在香炉中的迷烟并非寻常迷烟,而是北国特有的一种凶狠的蛊虫。   这种蛊会一点点侵蚀中毒之人的心脉,渐渐将人的内脏掏空。   那日在场的大臣们皆中此蛊,纵使不会即刻死亡,但十日后如果不能吃到蛊师鲜血制成的解药,中蛊之人必将会饱受百虫噬心的非人折磨,所以当即萧逸鸿决定,与其留下他们成为李明亮的走狗,还不如亲自出手为他们解脱。   中毒之人如未持续以蛊师鲜血投喂蛊虫,断药十五日后中毒之人将会被蛀蚀成一具没有血肉的空壳,彻底成为蛊师的傀儡。   当初萧逸鸿便是答应以自己服下蛊虫为条件,才让李明亮解除了宁星玥身上的蛊虫。   “朕怎会忘记,当初李大人是如何逼迫朕在宁宏裕和宁星玥之间抉择,又是如何将朕作为傀儡推上这皇位,这一桩桩一件件,朕都将铭记于心!”   李明亮轻哼一声,乜斜着看了萧逸鸿一眼,“记得便好。”   之后便头也没回,拂袖而去。   待李明亮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萧逸鸿全身紧绷的肌肉才得以彻底放松,双腿一软,“轰——”的一声摔在床上。   此时,萧逸鸿平躺在龙榻之上,原本模糊的双目,如今木然的盯着龙床正对的描金穹盖。   胸口的疼痛已渐渐麻木,黑暗中他的眼神却是格外清澈,毫无睡意,脑中忍不住回溯着这几日经历的种种,口中默念着——   距离毒发之日,还余五日。   不知过了多久,刘理连拖带拽将马太医拉到萧逸鸿寝宫。   “到底是何事,这深更半夜这么着急忙慌的?”   刘理谨遵萧逸鸿嘱咐地不可节外生枝,一路上任凭马太医如何抱怨,他硬是没有透露半分。   眼瞧着现下两人走的路线越走越熟悉,马太医终是忍不住,震惊地询问刘理:“难不成皇帝有恙?”   刘理依然没有回应,只是着急忙慌地扯着马太医继续前行。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两人穿过重重宫门,最终止步于皇帝寝宫门前。   刘理四下张望片刻,确认周围并无人跟踪,这才举起食指冲着马太医,轻声“嘘”一声。   马太医是太医院资历最老的太医,已是服侍了三朝皇帝,刘理这点小心思他已是看在眼里,他并未多言只是朝着刘理的方向,会意的点了点头。   一路上马太医本也做了一些心理准备,但推门之后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血腥味照样使他大惊失色。   另一边,萧逸鸿听见门边的动静,立即警惕地握住了手边的佩剑,忍痛就要起身。   门边两人见此这才出了声,“皇上,是我们,你且躺好。”   从说话的声音,萧逸鸿依稀辨得,是刘理和马太医,他这才彻底卸下戒心,直接瘫倒在床上。   原本铺着金色床单的龙榻,此时已被萧逸鸿伤口溢出的鲜血洇得鲜红一片。   马太医坐在床边的圆凳之上,眉头紧蹙,观察须臾,才抬起手指号在萧逸鸿的脉搏上。   与此同时,刘理迅速点燃房中的灯盏。   皇帝寝宫中氤氲着微弱的亮光,火苗随风飘摇,整个寝宫中鸦雀无声,只听得见萧逸鸿沉重的呼吸声。   至此,两人才算真真切切的看清楚萧逸鸿受伤之处的情况。   还未掀开外袍,就已经看到萧逸鸿身前的衣襟早已被鲜血浸透。   刘理在马太医的示意下,方才小心翼翼解开萧逸鸿领口的盘扣,蹑手蹑脚地敞开早已黏在萧逸鸿身上的中衣,雪白的肌肤上布满的不计其数的褐色伤痕格外显眼,大大小小的伤疤中间,一条鲜红细小的伤口却不是那么明显,只有上面还在汩汩地淌着血,才让人看清伤口的位置。   伤口早已与衣服干涸的血痂粘连在了一起,马太医用清水一点点洗净萧逸鸿伤口上的血痂,露出伤口原本的模样。   清洗的过程中萧逸鸿咬着牙,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刘理在一旁心痛地紧紧搓着衣角,恨不得帮萧逸鸿分摊痛楚。   仔细包扎了伤口之后,马太医长吁了口气,“皇上这是伤了血脉,好在伤得并不深,现在只要止住伤口的血,再修养几日就无大碍了。”   刘理脸色吓得煞白,听到马太医的话之后,心中得到了些许慰藉,怔怔的点点头,细细记下马太医叮嘱的话。   “这两日一定要注意,不要再扯到伤口,他身子本就虚弱……”   说着马太医察觉有些许的不对劲,又将指尖搭在萧逸鸿的手腕,随后他拧了拧眉,略带疑惑地扭头看向刘理问道,“皇上只是胸口这一道伤而已吗?”   马太医的话使得刘理目光下意识闪躲,不敢直视马太医的眼睛,转过身去,闷声应了几声,“嗯嗯,就胸前这一道伤,其他无碍。”   马太医眸光仍然落在萧逸鸿的身上,带着探究的神色,有看了萧逸鸿几眼,话到嘴边,生生咽了回去。   “皇上现在的身子需要好好调理,臣这里开了两个方子,一个是内服,一个是外敷,如果五日都未见缓解,你再来找我。”   说完,马太医收拾起自己的药匣子,在刘理的护送之下出了门。   临走前马太医立于门边再次回首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萧逸鸿,轻轻叹了口气,自顾自的轻轻说了一句:   “何必要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呢?”   寝宫内灯油即将燃尽,灯芯啪啪几声响动,再次惊醒榻上之人。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夜,残灯半影,朝露慢慢降下,空气中的血腥味被清晨泥土的芬芳所取代。   萧逸鸿皱了一晚上的眉头,终于渐渐舒展开。   麻木之感过去之后,现在萧逸鸿的胸膛的伤口一跳一跳的疼痛。   痛感袭来,他反而兀自发笑。   这份感情在心中压抑多年,却不知原来早已情根深种。   看着窗外肆意飞翔的麻雀,他的心中竟是生出些许艳羡之情。   十年前,他就失去了自由。   无论是身体的自由,还是心的自由。   但萧逸鸿不忍心在十年后让宁星玥再次步他当年的后尘,为了仇恨,将自己圈禁,这一次,他一定会让她重获自由,无论她接受与否,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想到这,萧逸鸿原本觉得微弱昏黄的灯光,在这一刻竟是平添了一丝暖意。   “笃笃笃,笃笃。”   三短两长,是北国人常用的暗语。   声音是从后院的窗户传来的。   闻声,萧逸鸿从床上惊坐而起,胸口原本雪白的纱布因为他的动作而渗出殷红血迹,扶着紫檀木龙纹角柜缓缓移动到窗边。   一道黑影从窗棂一跃而入。   进门后,黑影俯首于萧逸鸿脚边,“主子,齐彦一个时辰之前已悄然到达了水云谷附近。”   萧逸鸿若有所思的颔首后,轻笑了一声,“来得好。”   黑影伏在原地未动,似是在等待主子的下一步指示。   萧逸鸿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舌尖轻轻舔过下唇,心中纵使有千般不舍,理智依旧告诉他,如今将宁星玥留在身边便是最大的错误,今日她能够出逃一次,之后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不是每一次自己都能在她身边护她周全。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遂了宁星玥的心愿,助她逃出深宫方为上策。   黑影见萧逸鸿许久未发话,怯怯的问:“主子,接下来可是按照之前约定的计划继续执行?”   萧逸鸿手中拾起腰间做工粗劣的香囊,婆娑片刻,心中暗暗下了决定——   “一切按原计划执行。” 第42章   黑影没有抬头, 低声应了一句:“遵命。”   萧逸鸿先前服下的止血丹的药效已过,现在每说一句话都觉得伤口的撕裂感愈发强烈。   他不由的回想起宁星玥先前双手握住匕首,向他刺过来时的表情。   双目绯红, 其中的恨意都要溢出。   现在的宁星玥已经全然将萧逸鸿当作了毁家夺国的仇人。   也好。   这样他也能放手去做接下来的事情。   见萧逸鸿没有说话,地上伏着的黑影第一次主动的抬起头。   那张被包裹着的面颊,唯独留下了一双浅棕色灵动的眼眸, 其中不时闪烁着担忧的目光。   这不安的目光恰恰被低下头的萧逸鸿撞见。   黑影浑身一怔,赶忙移开自己的目光。   与黑影相处已有五年了,萧逸鸿自是知道黑影现下的眼神代表着什么,但他并没有多言, 只是对着黑影点了点头, 孱弱地挥挥手, 语气淡然, “下去吧。”   黑影收拾好目光,将自己的情绪重新隐藏了起来,干脆地回复:“遵命!”   随即黑影便再次从后窗跃出了萧逸鸿的寝宫。   黑影走后, 偌大的寝宫又仅余下萧逸鸿一人独望冰冷的弦月。   此时此刻,银白的冷辉斜斜泻到床边,越过床边的矮几,轻轻覆在床上半靠着的玄色身影之上,男人颀长的身影瞬时被蒙上一层轻盈的薄纱。   薄纱将男人素日里威严的戾气掩住, 倒是平添了些不常有的柔和。   他将自己的目光从窗边收回时,眸光恰好扫过窗边的矮几, 一碟暗红色的山楂糕,清晰地映入眼帘。   记忆中, 那个曾经在树上为他仗义取回被表兄们藏起的书的火红女孩, 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她举着那本书, 在阳光下开怀地笑着。   但她跟他在一起之后,就再也没有这么笑过。   对于萧逸鸿的事情,一直以来她都谨小慎微,她记得他所有的喜好,她为他安排好生活中的大事小情,她为他不惜舍弃自己的性命……   这一切的一切,其实萧逸鸿都看在眼里,放在心中。   但他自知自己今生无法回报她的那份赤诚之情。   如果有来世,就换他来珍惜她,爱护她,紧紧将她捧在手心,不会再让她受一点一滴的委屈。   如果有来世,他愿意为她掏心掏肺,为她肝脑涂地。   如果有来世的话……   翠竹被抓之后,明月殿连一个掌灯之人都没有了。   漆黑的殿中,宁星玥维持着萧逸鸿走时的姿势,一直呆呆地坐在冰凉的地板之上。   她僵硬地摊开自己的双手,双眼木然地望着手中绛红色的血迹。   这是刚刚匕首插入萧逸鸿胸口的瞬间喷溅而出的。   宁星玥坐在地上一直痴痴地想——   刚才,萧逸鸿明明可以躲的,但他丝毫都未动弹。   她眼睁睁地看着匕首刺入自己的胸膛,神色中没有惊恐没有慌张。   只是轻笑了一声。   或许是他自觉罪孽深重,便是想要以这样的方式来减轻自己的心中的负罪感吧。   萧逸鸿明明杀了自己的弟弟,夺了大兴是不争的事实。   蓦地,沉寂的明月殿中传来“啪——”的一声动静,令院中巡逻的侍卫都不禁驻足查看。   那是宁星玥抬手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想打醒自己。   方才明明就是杀掉萧逸鸿的绝佳机会,就连匕首都已经刺入他的胸膛,宁星玥自己却在最后一下的时候收了力。   可宁星玥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如此?   难道是因为在最后时刻萧逸鸿看向她的那个眼神中满是释然和悲伤?   直至现在,那个含着泪的眼神一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最日来她身边发生的所有悲欢离合,纷纷杂乱无章地涌入宁星玥的脑海,她都未来得及将它们统统厘清,屋檐上突然传来细碎的声响。   宁星玥循声抬头,还未看清梁上情形,只见一个隐匿于黑暗之中藏青色的身影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顷刻间未知的恐惧袭来,一时间竟是让宁星玥忘记了呼喊。   那身影不偏不倚正正落于宁星玥身前,碧绿的眸子,对上宁星玥惊恐的目光。   他抬手捂住了宁星玥的嘴,另一只手将食指抵在捂住宁星玥嘴唇的手背上,嘘了一声,悄声地问道,“公主殿下,可还记得我是何人?”   这个隐于面罩之后,是低沉且富有磁性的声音,加上这双世间少有的碧绿色眼眸。   宁星玥双眸一震。   碧色眸子的主人明显是察觉出了她的震惊,紧绷的眼神也松懈了些,话语中带着些似笑非笑的调侃,“难道是在下英勇不凡的身姿,让公主忍不住倾慕?”   宁星玥还未回过神来,没有动作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声音从面罩后方传来,“现下你保证不叫,我就松开你?”   宁星玥定了定神,飞快地点了点头。   就在嘴唇被松开的一瞬,宁星玥哑声惊呼:“齐彦?!”   被一举猜中,齐彦也没有再隐匿身份的必要了,他拉下自己的面罩,对着宁星玥勾唇一笑,嘴角一个小巧的梨涡若隐若现,打趣道:   “看来公主殿下,很是思念在下,否则为何能一次就猜中?”   这油腔滑调的语气,眼前之人是齐彦无意。宁星玥忍不住好奇之心,开口问道:“你不是回北国了吗?怎会在这?”   齐彦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黑色头巾罩住的后脑勺,“哎,当时父王突然暴毙,大臣们传信来让我速速回去,本想着处理好国中之事就赶紧回来,谁知,后来北国也发生了内乱,我不得不留下来平息此事。等我处理完北国之事后,突然接到了萧逸鸿叛乱的消息……”   齐彦话锋一顿,或是担心会戳到宁星玥心中的伤痛,他并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随后齐彦向宁星玥的方向挪进了些,他温热的呼吸打在宁星玥耳垂,悄声说:“我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想救你出去,其余的事,我们出去之后再从长计议。”   宁星玥向齐彦投去感激的目光,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现下的我一无所有,你的恩情我无以为报。”   齐彦正经不过一息,听到宁星玥的话,他又靠近了些,“听说大兴有句俗话——无以为报,唯有以生相许。不知公主可曾听闻词句俗语?”   如果按照以往宁星玥的脾性,怕是早已怒目而视。但宁星玥从未因为听到齐彦不正经的话而生气过,反而觉得先前愁闷的心情好似得到了些许缓解。   见宁星玥不说话,齐彦从怀中拿出了一张纸。   这纸上不是别的,正是这皇宫的侍卫换岗部署图。   宁星玥仔细阅读了图上的内容,单单就上面记录的关于明月殿的换岗部署,跟宁星玥今日观察到的几乎一致。   宁星玥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齐彦,“这么机密的东西,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齐彦躲过宁星玥的眸光,迅速低下头,将自己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那张布局图上,“这……我可是齐彦,弄到这种东西对我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但现在有一个棘手的问题……”   “是什么?”   “我这次是偷偷潜入的大朔,只带来了二十个精卫,但是就现在皇宫的侍卫布局来看,我们想要完全避开所有侍卫偷偷溜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如果对上了肯定免不了一场恶战,这样的话必然是对我们不利,所以硬闯并不适用。”   齐彦分析了一通,最后的结果竟然是不适用。   听到这,宁星玥面上难掩失落的神色,现在连齐彦都束手无策,如果齐彦走了,她便是独自一人在宫中,那时候更是敌众我寡,想要出去谈何容易。   宁星玥收拾好自己惘然的神色,勉强对着齐彦笑了笑,“没事,安全第一,此事不必勉强,我后续在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齐彦好似没有听见宁星玥的丧气话,自顾自的继续说:“现在的大朔在政局上很是奇怪,萧逸鸿看似是一国之君,但经调查我发现,大朔的折子都是交由现在的国师李明亮在处理,而且国事上所有的决策也都是由李明亮来拍板决定了,这说明萧逸鸿现在很有可能只是傀儡皇帝,实则掌权的是李明亮……”   说到这,齐彦顿了顿。   当齐彦说出萧逸鸿没有实权的时候,宁星玥还是为之一惊,这么一分析她更是觉得自己原来越看不懂萧逸鸿了。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杀了宁允琰?   如果说是权势,按照齐彦的说法,现在萧逸鸿并没有得到。   那便只能是复仇泄愤。   想到这里,宁星玥心中一寒,干笑一声。   这一切是她自己咎由自取,是自己花了十年的时间为自己培养了一只弑亲的白眼狼。   想到这更是坚定了宁星玥想要出宫之后,重新夺回国家的决心。   宁星玥“砰——”的一声,双膝跪地,她朝着身侧的齐彦磕了个响头,“求求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将我弄出这皇宫,大仇未报,我不能被圈禁于此!”   齐彦大惊,赶紧扶住宁星玥,阻止她再次磕下去。   他连忙说道:“公主莫急,这个忙我肯定会帮,不然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但是比起硬闯,现在我心中其实有一个更好的办法!” 第43章   漆黑的屋内, 院外逐渐聚集的火光就显得格外刺眼。   宁星玥和齐彦齐齐抬头,目光透过镂空的窗棂,最终定格在门外一对来势汹汹的侍卫身上。   看清为首之人, 宁星玥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刘理。   明月殿内的灯笼被依次点亮,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院子, 恍如白昼。   一个急促的脚步声慢慢清晰。   宁星玥心下道:“不好!”   “砰砰砰——”   还未等宁星玥反应过来,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迫切的敲门声。   伴随着刘理焦急的声音,“公……宁姑娘,我是刘理, 有要事求见!”   闻声, 宁星玥跟齐彦递了个眼色, 齐彦立马便会意的点点头, 长腿迈了两三下就躲进了宁星玥床榻的侧边的祥云纹漆画木制屏风之后。   见此,宁星玥也从地上慢慢起身,掸了掸膝上的尘土, 抻了抻衣服上的褶皱,不紧不慢地坐到了与床榻相反方向的贵妃塌之上。   就在此时,屋外再次传来刘理焦急的声音,“宁姑娘,您在吗?”   宁星玥再次抬眼看向屏风, 见齐彦已经躲藏妥当,这才悠悠开口回了句, “世态炎凉,如今这明月殿大家都是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   门外之人并未就此反驳, 声音闷闷地说了句:“宁姑娘, 事出紧急,多有得罪,请多担待!”   话音刚落,就听见“吱呀”一声,大门被人从外推开。   门外,刘理身后跟在四个侍卫,他表情凝重的望着宁星玥,踌躇半晌,俯身跟宁星玥作了个揖,面露难色,“宁姑娘,劳烦您跟我走一趟。”   说完,刘理做了个请的手势。   宁星玥倚在榻上并未动弹,她睨着眼前之人,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有些凌乱的衣袖,平静地问:“究竟为了何事?”   刘理被宁星玥盯得脸上一白,低下头不敢再与她对视,怯怯解释道:“皇上殿中有事,想请宁姑娘走一趟。”   听到这里,宁星玥轻笑一声,“这么快,他便忍不住要治我的罪了?”   刘理不置可否,伏身便跪在地上,朝着宁星玥的方向磕了个响头。   正当宁星玥疑惑之际,只见刘理朝着身后招了招手,几个嬷嬷打扮的老妪七手八脚地将宁星玥从贵妃榻上抱起,送到了门外的肩舆之上。   宁星玥刚刚坐上肩舆,四名挑夫没有半分停留,直接就朝着皇帝寝宫的方向奔去。   一路上宁星玥都在忧心自己走了之后,齐彦会不会被刘理发现。   好在,很快她便发现刘理和他带来的四名侍卫皆跟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看到这她不禁舒了口气。   挑夫脚程飞快,一盏茶的功夫,肩舆已停在了皇帝寝宫的门口。   望着这熟悉的大门,宁星玥的心中不免升起一抹惆怅。   就在几天前,这里本还是住着裕儿,可如今,裕儿尸身不知在何处,而她却被禁锢在这宫闱之中,无法去寻他。   另一边,刘理气喘吁吁赶来,他快步上了台阶,蹑手蹑脚地推开寝殿的大门。   金碧辉煌的寝宫里只有一盏孤独的灯火,无依无靠,随风飘摇。   昏暗的灯光,明明灭灭的影子映在龙榻上的萧逸鸿的脸上,他纤长的睫毛轻轻微颤,在他苍白的面颊上投上一片灰暗的阴影。   萧逸鸿睡眠很轻,可现在门口明明有声音响起,但他却置若罔闻,没有半分动作。   刘理似是看懂了宁星玥的疑惑,声音有些疲惫道:   “皇上先前不知在哪里受了刀伤流了好多血,虽然请了马太医看了也开了药,但我刚刚喂他药的时候,喂进去的不一会都被他全部吐了出来,任凭我们想了无数的办法,统统不管用。先前,他半梦半醒间,一直唤着您的名字,所以属下斗胆想请您帮忙喂一下药,或许皇上听见您的声音,愿意将这药咽下去……”   话没说完,刘理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最后他哽咽了几下,便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宁星玥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萧逸鸿的床边。   看着这张煞白的面容,她仿佛置身于十年前的那晚。   那日,宁星玥亲自从狱中将人接出来,将他安置在那时宁星玥专门为他挑选府宅。   头几日,都是宁星玥没日没夜的亲自照顾。   当第一次见到萧逸鸿褪去褴褛的狱服露出浑身数不尽的伤口时,宁星玥心疼得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那时,她一边强忍着眼泪,一边仔细地为萧逸鸿给他身上每一处因为极刑留下的创口上药。   其中有一段时间,萧逸鸿一直高热不退,意识模糊之际,他紧紧攥住宁星玥的手,瘪着嘴,声音呜咽着说:“别走,我怕。”   那是宁星玥第一次被男人略带薄茧的手掌握住,他指尖温度冰凉,但传到宁星玥心中却是暖的。   而现在再次见到这个模样的萧逸鸿时,宁星玥的心早已被恨全然占据,再也没有了暖意。   正当宁星玥发呆之际,刘理已经端上一碗汤药站在她的身侧。   刘理将药碗搁在了床头的矮几之上,带着些恳求的语气:“宁姑娘,求您了!希望您不要恨我们陛下,这些都不是他的本……”   就在刘理准备开口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床榻上的人应该是被梦魇住了,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   他用自己的双手抱住自己单薄的肩头,口中喃喃道:“冷,冷……”   宁星玥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木然的看着床上羸弱之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刚刚换上的黄色的中衣之上绽开了一朵嫣红。   刘理赶紧支人再去叫马太医,他自己从一旁又抱来几床被子给萧逸鸿盖上。   或是感觉到身旁有人,萧逸鸿骤然伸手,不偏不倚一把便抓住了宁星玥的手腕。   抓住之后,他刚刚紧蹙地眉头蓦地松开,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仿佛刚刚的噩梦已被瞬间驱散。   宁星玥垂眸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异样,猛地抬手用力甩了几下,但萧逸鸿的手就彷佛是黏上了一般,不管她用什么办法都无法将他松开,无可奈何之际,宁星玥抬起手臂,一口狠狠地咬在萧逸鸿的手腕之上。   由于用力过猛,宁星玥甚至都已经尝到了口中血液的腥甜。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萧逸鸿才缓缓松开拽住宁星玥的手。   一排鲜明的牙印印在了萧逸鸿的手腕之上。   宁星玥连退了两步,使自己与萧逸鸿之间超过一个臂展的距离。   就在这时,宁星玥余光扫过刘理震惊的面容,她佯装为难地解释道:“是他先动手的。”   刘理自然是不敢为难宁星玥的,他看了看宁星玥发红的手腕,又转头看了看萧逸鸿手腕上红得发乌的牙印。   他垂头丧气地从怀中摸出一张帕子,正欲为萧逸鸿擦拭手腕上的血痕,他只觉手中握着的那只手动了动,抬眼再看床上之人时,便瞧见了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眸子缓缓睁开。   刘理几乎是惊呼了一声,“皇上,您终于醒了!!”   宁星玥正好对上萧逸鸿蕴着水汽的眸子,只见他眸光一颤脸上闪过欣喜的神色,但这仅仅维持了一息,下一瞬一切都恢复如常,仿佛刚刚发生的都只是宁星玥的幻觉。   萧逸鸿哑着嗓子,厉声问道:“你为何在此?!”   刘理心虚地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宁星玥直接无视萧逸鸿地问话,转头看向刘理,“他没死成,你可以放我回去了吗?”   刘理也许同样想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飞快地将药递到萧逸鸿的手中,“皇上,马太医开的药,请您趁热服下!”   就在萧逸鸿埋头喝药之时,刘理转过身,对着宁星玥说:“宁姑娘,在下这就送您回去,这边请。”   宁星玥也不想再过多停留,头也没回地朝着刚刚肩舆停置的方向走去。   待两人退出寝殿之后,萧逸鸿将手中的汤药一饮而尽,将碗放置在床边的矮几上时,一伸手便发觉手腕上似是有什么被扯得生疼。   转而一抬手,就瞧见了手腕上那一排整齐小巧的牙印。   萧逸鸿不用想都知道,敢如此胆大妄为之人是谁。   他伸手轻轻抚摸着这一片发绀的牙印,脸上竟然浮现出了笑意。   宁星玥终于被放回了明月殿。   她飞快的进入寝殿,将房门带上拴好之后,便绕到屏风之后去寻找齐彦的身影。   可此时屏风后面早已空空如也。   宁星玥失落地坐在书案后的圈椅之上,无奈的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盼来一个能搭救自己的,却被萧逸鸿这么一搅合,人又不在了。   越想越气不过,宁星玥甚至有些后悔那一刀为何插得不够深,居然让萧逸鸿死里逃生。   就在宁星玥愤慨之际,身后响起齐彦的声音:“真没趣,你都不仔细找找。”   宁星玥又惊又喜,转身双手按在齐彦的肩膀之上,“我刚刚以为你走了……”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心中满是委屈,刚刚她真的以为齐彦就这样走了,生怕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失去了。   越想宁星玥心里越是觉得委屈,她抬眸眼中含着晶莹的泪花,“你会带我出去的对不对?”   齐彦见此,收敛起嬉皮笑脸,严肃认真地看着宁星玥,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我齐彦,在此起誓,一定会将宁星玥安全带出去。” 第44章   不知不觉, 太阳已从东方冉冉升起,一望无垠的金黄,缓缓揭开黑幕的面纱。   宁星玥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 晃得睁不开眼,下意识低下头,想要躲避这耀眼的光亮。   微眯了一会儿眼睛之后, 宁星玥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光线,再次重新慢慢睁开眼,一抬头便恰好对上向齐彦碧绿清澈如琉璃的眼眸。   朝霞落在他的侧脸,勾勒出男人脸颊微红的面庞和硬朗的轮廓。   眼前和煦的景色, 倒是让宁星玥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齐彦告别时的场景, 那日他也如这般携着艳丽的霞光而来, 望向她时, 眉目温柔且富有温度。   当齐彦余光扫过身侧,发现宁星玥此时此刻正在看着自己失了神时,他忍不住抿嘴轻笑, 勾唇的动作在嘴角漾起一个小巧的梨窝,转瞬即逝。   齐彦抬手用手背掩嘴轻咳了一声,宁星玥这才回过神来   他一直以来脸上都挂着温暖的笑容。   这样的他,今时今日,在这寒凉如冬日的明月殿, 给宁星玥带来了莫大的慰藉。   宁星玥对着齐彦福了福身,颔首说道:“我信你。”   齐彦伸出了一只手, 示意宁星玥去贵妃榻上稍坐,他自己也不紧不慢地行至桌案, 从旁搬来了一根紫檀木圆凳, 他熟练地掀起长袍后摆, 避免坐下后身体的重量将它压皱。   一起处理妥当之后,齐彦这才从容不迫的看向宁星玥问道:“上次我临走之时,派人给公主送了封信,公主可还记得?”   宁星玥听见他的问话,心中满是疑惑地看向齐彦,愣愣地点了点头,“记得,信中你叫我去礼宾院取回了一件东西……”   说到这,宁星玥白皙的面颊染上一抹红晕,话语之间也变得含含糊糊,吞吞吐吐。   齐彦并没有拆穿她的羞怯,继续着自己的话,“那婚书公主可是撕了?扔了?”   宁星玥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伸出手指了指齐彦身后桌案,“并未,那日收到你留给我的婚书时,我其实并未敢到生气,反而觉得你这么做肯定是有你的用意,所以回来后我将那个东西藏于桌案下的暗格之中,妥善保管。”   “哈哈哈,知我者莫若公主。”   齐彦顺着宁星玥手指指名的方向走了过去,不一会儿,便轻而易举的桌案之下的暗格中找到了一个红色的锦盒。   带着锦盒,齐彦再次回到宁星玥的身边。   宁星玥双目死死盯着齐彦手中的盒子。   她想起这颜色鲜艳明亮的盒子,当年从父皇手中接过之时,她仿佛如获至宝,小心翼翼收藏了十年,那时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换成一张冰凉单薄的和离书。   当初和离时,只是觉得萧逸鸿至始至终都从未喜欢过自己,心凉透了,便不愿强求。   再到后来的裕儿被杀、萧逸鸿称帝、自己被软禁在明月殿之中……这一切的一切,都打得宁星玥措手不及。   思及此,宁星玥不免有些伤感,装婚书的盒子大都看似并无二致,可其中却蕴涵着不一样的情感。   就像她与萧逸鸿的婚书,是强求。   而现在她与齐彦的婚书,是恩情。   宁星玥收拾好心中的情绪,有些疲惫地抬头望向齐彦,“陛下,这婚书如何能将我救出去呢?”   齐彦这才慢条斯理地打开手中的锦盒,取出里面的静静躺着的册子。   宁星玥目不转睛地盯着齐彦手中的册子,期待他开口。   但齐彦并没有急着说话,他只是向宁星玥缓缓走近,在距离一步的位置停了下来。   清香的气息扑鼻而来,宁星玥有些不知所措的抬头望着眼前站得笔挺的男人。   只见,他俯身下来,两人四目相对,男人滚烫的气息与宁星玥只相隔咫尺。   宁星玥除了萧逸鸿之外从未与男子靠得如此近,当齐彦看向她时,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有些尴尬的稍稍侧了一点。   齐彦勾唇一笑,他仅仅是向宁星玥伸出了一只手。   他手指的骨节纤细颀长,肤色是好看的小麦色,手背上有几根强劲有力的青筋凸起,指尖的指甲收拾得整齐且干净,拇指和食指连接虎口处有些轻微的薄茧,应该是常年骑马缰绳勒磨所致。   明白的了齐彦的意图,宁星玥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齐彦的手背之上。   齐彦随即迈步,他尽量迁就着宁星玥的脚步,两人亦步亦趋,来到了桌案边。   将宁星玥安置她坐稳之后,齐彦用左手稍稍拉住了右手的广袖,便开始研起墨来。   “沙沙——”   这细碎且规律的声响,让宁星玥紧张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   宁星玥便用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男人修长的手指在砚台上打圈。   不一会儿,齐彦从笔架上取下一支徽州狼毫,在砚台中沾上墨汁,递到了宁星玥的手上。   在齐彦展开婚书的那一刻,宁星玥此时已全然明白了齐彦的意思,她愣愣地从齐彦手中接过笔,心下却有些犹疑不决。   齐彦似是看出了宁星玥的心思,他若无其事的捋了捋刚刚拉得有些褶皱的广袖,语重心长的说道:   “这个婚书便是我现在能想到的办法,有了这婚书你便是我北国正式的皇后,我便能名正言顺地带你走。”   宁星玥有些不解,“如果萧逸鸿不同意呢?你就不怕他会立即派兵来攻打北国吗?”   齐彦噗嗤一笑,“经过我近日的调查,萧逸鸿看似是大朔的皇帝,实则大朔现在掌权的其实是李明亮。现在的大朔看似是接管了大兴的所有国土,但毕竟是新建立的国家,许多事情还在构建之中,君与臣之间的想法未必是一心的,而这时我以一个正当的理由想要接北国皇后回去,如果他们肆意阻拦,那我便有理由直接发起战事……”   “且这个战事是因为李明亮挑起的,这一站他们是失信的一方,是不正义的一方。现在的大朔还在建立初期,之前刚经历了大旱,已使得国库空虚,如果要应战势必只能去搜刮百姓,而这必定会引起民怨。失去了民心的大朔,前不久逆反之战中他们已是元气大伤,没有军费加上没有好的士兵,现在的大朔在北国面前只是一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想取之便是轻而易举。”   “所以摆在李明亮和萧逸鸿面前有两条路,一是战,他们必败;二是和,那他们只能同意放你同我一起走,这左右我都能实现自己对你的诺言,将你救出去。”   宁星玥有些惊讶的望着齐彦,细细回味着他方才说的那番话,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吊儿郎当的北国皇子吗?   齐彦再次将目光落在摆在宁星玥身前的婚书之上,收起了之前诉说计谋时的严肃,脸上的表情恢复柔和,“签了它,你将获得这世上最佳的盟友。”   思忖片刻,宁星玥重新将手中的毛笔握紧,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将婚书重新折叠好之后放入锦盒之中。   “我说过,我信你。”   说完之后,宁星玥拾起桌上的盒子,将它正式交在齐彦的手中。   第二日早朝。   萧逸鸿坐在龙椅上百无聊赖的打着呵欠时,坐在他身侧的国公李明亮,正在认真更堂下的百官讨论着今日大朔发生的各类事务。   其中礼部尚书刘大人提到的事情,倒是引起了萧逸鸿的注意。   “在上月,北国先皇逝世,现在的皇位有当时的太子殿下齐彦继位,昨日从北国发来的拜帖,说不日北国新帝齐彦将抵达大朔,目的是为了来迎接,北国新任的皇后。”   李明亮一听,面色一沉,问:“他所说的皇后是谁?”   刘大人头埋得更深了,说话的声音有些闷响道:“宁星玥。”   此话一出,殿下的大臣们无一不大惊失色,皆纷纷用眼角的余光去偷瞄殿上龙椅中坐着的那位。   萧逸鸿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听到此话时,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平静地问了句:“北国可有婚书在手?”   刘大人还是第一次与萧逸鸿直接对话,此时他浑身颤抖,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他们……有……婚书。”   说完刘大人瞬间晕厥了过去。   萧逸鸿挥了挥手,殿下来了三个宫人,将昏迷不醒的刘大人架了出去。   当殿下从慌乱之中再次恢复平静时,萧逸鸿转头看向李明亮,“李大人,此事应该如何处置呢?”   说完之后,萧逸鸿唇角微勾,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   接到这个烫手的山芋,李明亮此时被震得说不出话来,他瞥了一眼萧逸鸿脸上静如止水的神色,“这、这事需要从长计议,北国突然来访定不是什么好事!”   殿下的礼部侍郎余大人来到正中跪下,他补充道:“李大人,根据拜帖上的时日来算,北国皇帝明日就将会抵达京城,此事今日必定要有个结论才好。”   这是李明亮当国公以来第一次遇到的棘手的事情,之前每日上朝无非都是写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今日之事如果处理不妥,必将会引起北国的不满。   近几年,北国皇帝年事已高,齐彦虽只是太子,但实际已经掌握实权很多年,北国在齐彦的带领下国民富庶,军队强健,是当今各国中对不好惹的对象。   现在殿中的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的盯着李明亮看,希望国公能给出一个惊世骇俗的计谋,让大朔能安稳的度过此次的难关。   李明亮被大家盯得汗如雨下,面色有些发白,他转头看向萧逸鸿,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似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询问道:“皇上有何看法?” 第45章   李明亮话一出, 殿下的大臣们都齐刷刷的将头转向萧逸鸿,期待着他接下来的回应。   萧逸鸿一脸无辜地回望李明亮,“这个事情由我定?”   殿下的群臣也随声附和道:“请皇上定夺!”   萧逸鸿再次深深望了李明亮一眼, 两人目光接触之时,李明亮朝萧逸鸿点了点头,“此事就交由皇上定夺。”   “即是前国公主, 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处,那不如放她与北国皇帝一同离去,一是圆了北国太子的心愿,二也是避免了一场没有必要的战争, 李大人意向如何?”   萧逸鸿说话时, 双眼试试盯着李明亮, 看着李明亮脸上的眼神由红变白, 心中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畅快。   皮球再次回到李明亮手中,于他自己来说,当然是不愿放宁星玥走, 当初留下她就是看到萧逸鸿对她的深情,不惜自己吞下蛊毒也要救她。萧逸鸿的这一举动,让李明亮觉得可以利用她来牵制萧逸鸿。   刚刚李明亮也是考虑到萧逸鸿对宁星玥的不舍,定然是会开口让宁星玥留下来。   到时候不管是北国就此放弃,萧逸鸿会背上一个因色误事的骂名, 败坏他在百姓心中的形象。   如果北国就此攻打大朔,萧逸鸿也成了挑起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   之前他们借着萧逸鸿的名义而起兵, 现在也可以借此顺水推舟,推翻萧逸鸿他自己爬上那个位置的时候了。   人算不如天算, 岂料想萧逸鸿居然没有丝毫的犹豫就此答应了北国皇帝的请求!   现在反而将李明亮推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如果他不同意萧逸鸿的决定, 那他自己先前说的“让皇上定夺”就成了出尔反尔。但如果他同意了,他不就失去了宁星玥这一枚关键的棋子。   正当李明亮左右为难时,下面的礼部侍郎余大人耐不住了,小声的催促着,“李大人还请定夺。”   陷入沉思的李明亮这才回过神来,寻着声音的方向狠狠瞪了余大人一眼。   被瞪的余大人被吓得,周身如筛糠,怯怯地重新埋下头去,不敢再多言一句   李明亮自知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他垂在身侧的五指紧紧蜷缩在一起,愤愤不平地嘎吱作响。   他勉强干笑了一声,“就依皇上的,择日便送宁星玥出嫁,届时为了体现大朔的宅心仁厚,还请皇上送宁星玥出嫁,以示皇恩浩荡。”   李明亮以为他这样会给萧逸鸿带来些许不快,也算是报了他被萧逸鸿暗算的愁怨。   他正得意地转过头,准备去欣赏萧逸鸿的难过沮丧时,入眼的却是萧逸鸿一脸释然的微笑。   那笑容转眼即逝。   正当大家沉默之际,萧逸鸿再次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手肘拄在龙椅的扶手上,手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百无聊赖地问道:“各位大臣,今日可还有事启奏?”   殿下一片寂静,萧逸鸿挥了挥手,旁边的管事太监大喊了一声:“退朝——”   不知为何,这几日天气相较往年异常的炎热,但凡挪动一下,这浑身上下都会有细细密密的汗珠冒出,整个人都变得粘腻酸臭。   窗外的蝉的嘶鸣声接连不断,就连门外的侍卫都忍不住吼了一声:“别吵了!”   接连几日的高温,听说门外的侍卫有好几个,皆因耐不住这磨人的天气,纷纷中暑倒下了。   宁星玥本是最讨厌夏日,可自从昨日齐彦跟她说了自己的计划之后,相较前几日她的心中多了些期许,自是觉着这天气没有往日那般炎热,就连窗外扰人的蝉声也觉得格外动听。   令宁星玥赶到疑惑的是,前几日这明月殿中侍卫足足有百来号人,可自从今日下了早朝,院中的侍卫陆陆续续撤走了一大半,到了晚上仅余下了零星的十号人,来来去去的巡逻。   晚间时分,宁星玥拉住送膳食的宫女,悄悄递了个金钗给她。   宫女赶紧推脱,“姑娘,奴婢身份低微,没有什么能为姑娘办的事,这个奴婢不能收……”   宁星玥急忙按住宫女塞回金钗的手,伏在她的耳边,小声说:“我不要你替我做什么,只是想问问,今日宫中可出了什么大事?为何院中的侍卫都撤得所剩无几了?”   宫女犹豫再三,许是觉着宁星玥这问话自己是可以回答的,这才回首张望了一下四周,贴宁星玥更近了些——   “今日早朝,礼部上报北国皇帝想迎您回去做皇后,皇上同意了,姑娘今时不同往日了,所以自然就将院中的侍卫撤走了些。奴婢只知道这些,都跟姑娘说了,请姑娘不要再为难。”   宁星玥嘴唇微张,被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看着宫女谨慎瑟缩的神情,只是怔怔地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宫女可以离开。   此时此刻宁星玥几乎想要开心地大喊一声。   齐彦的计划已成功一半了。   接下来就是齐彦入宫,接走她,他们的计划便大功告成了。   今天这个令人欣喜的消息,让宁星玥接连几日来沮丧的心情一扫而空。   她手里握着碗,即便桌上只是几样平凡的小菜,入口的滋味却是比吃了任何珍馐都还要美妙。   自从宫宴那日起,宁星玥每日每日地做着噩梦,梦到裕儿被萧逸鸿的剑刺入胸口的场景,梦到整个御花园血流成河的场景,梦到父皇母后对她失望的场景……   这一切的一切,都扰得她连续多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今日,带着愉悦的心情,宁星玥早早就躺在了床上,不一会儿只觉眼皮打架,很快便失去意识,进入梦境。   不知何时,一个挺拔的身影从窗外闪过,最后止步于宁星玥的床边。   清风拂过,一股虚无缥缈的白檀香味,充斥着整个寝殿。   他委身坐在宁星玥的床边的脚踏之上,双目静静注视着床上安睡之人。   她长发随意披撒在枕头的两侧,红润的嘴唇嘟起像是在梦里受了什么委屈。   细细看来,她整个人比起之前更消瘦了好多,原本圆润的脸蛋,几月之间便脱了稚气,相较之前现在更加的精致立体,白皙的肌肤在漆黑的夜里令人挪不开眼,狭长的眼尾有一颗小巧的红痣。   萧逸鸿炙热目光落在宁星玥的身上,他仔细看着宁星玥的每一分每一寸,好似想要用眼睛将她深深印入自己的脑海。   就这么静静的看了不知多久,萧逸鸿缓缓低下头,滚烫的泪水划过宁星玥的手背。   慧慧,离开是最好的选择,愿你能在齐彦的庇护下,健康、快乐,此生无憾。   他用手指轻轻拂过宁星玥眼角那颗小巧的红痣。   其实宁星玥本不喜欢这颗红痣,总是会让翠竹在此处画上一只小巧的蝴蝶,她说花蝴蝶是因为一个她最喜欢的戏文《梁祝》。   后来一次休沐,宁星玥百般哀求,闹得萧逸鸿无可奈何,便陪着她去戏楼看过一次这出戏。   随着鼓点密集,将观众的情绪推到了至高点。   台上正演着这出戏的最后一幕——   梁山伯病亡,祝英台被迫嫁人,当她的花轿绕道至梁山伯坟前,祝英台下轿祭拜,跪在坟前哭天抢地,忽然风雨大作,坟墓裂开,英台奋不顾身跳入坟中,最后,两个有情人化蝶飞舞。   起初萧逸鸿只是觉得这样的爱情故事,不过是骗妇孺的把戏,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痴情之人。   谁知宁星玥在一旁一边啜泣,一边哽咽着自顾自的说着:“那时你在狱中,如果父皇执意要将你砍头,我定然不会独活。”   闻言萧逸鸿目光沉了下去。   她必须好好活着。   至此,也是坚定了萧逸鸿不愿将宁星玥卷入他的计划之中的心。   两人的关系走到今日这一步,从前萧逸鸿不是没有想过,一切机关算尽,他却没有算到自己对宁星玥的感情深到如今这般地步,到了分别之时自己竟会心如刀绞,不愿放手,甚至想自私地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萧逸鸿小心翼翼地将宁星玥柔软无骨的手放到自己的掌心,将宁星玥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之上,宁星玥独有的体香充盈着他的鼻腔,转而他将宁星玥手背放到了自己的唇边,轻轻印了上去,久久不愿松开。   贪恋着最后一刻的温存。   他强忍着不让泪水再度落下,拼命压抑着胸口的起伏,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慧慧,我爱你。   此去经年,虽然这句爱你萧逸鸿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再说出口,但他会将这份爱深深埋藏在自己的心中,将它带入自己的坟墓。   不知不觉天边已然泛起鱼肚白。   最后萧逸鸿依依不舍地将宁星玥的手重新放回被子之中,仔细为她掖了掖被角。   起身朝着来时的窗棂而去。   短短十米的距离,萧逸鸿硬是走了一炷香的时间。   直到门外传来侍卫们换班时,小声的交谈的声音。   “听说北国皇帝已经到了宫外,现在就等着早朝时求见圣上,然后咱们这差事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第46章   昏暗的天空彻底明朗了起来, 一声洪亮的鸡鸣声响彻天际,将沉睡的皇宫彻底唤醒。   萧逸鸿着在窗檐,最后一次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宁星玥的睡颜, 抿了抿干涸的唇,轻轻道了声:   “再见。”   当窗边的归为平静,床榻上, 宁星玥这才缓缓睁开眼。   其实,在打萧逸鸿进入这个房间的时候,纵使他已经尽量压低了自己的响动,宁星玥却被他那股熟悉的白檀香唤醒。   半梦半醒之际, 宁星玥明显察觉到一个冰凉的触感从自己的脸颊划过, 她忽的一惊, 透过虚掩着的眼睑, 她看清坐在自己身侧之人。   这一晚,她都一直是清醒着的。   她能感受到萧逸鸿一直这样静静的看着自己,可就连到了最后, 他却连一句告别的话也不愿多说,只是在最后临走之时才说了一句再见。   再见,再也不见。   渐渐日头爬上了屋顶,宁星玥依旧赖在床上半点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她一边无聊的把玩着自己的乌黑的发丝,一边想着, 如果换做从前,日上三杆自己还不起来的话, 翠竹早就在一旁像个老妈子似的在一旁碎碎念了……   可是翠竹现在到底在哪呢?   自从那日宁星玥逃走未果,她被萧逸鸿抓回来的时候, 就发现翠竹已不在房内。   之后也托了周围的宫女、侍卫、嬷嬷去帮忙打听, 却只知道翠竹是被侍卫队长带走了, 至于带到了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宁星玥侧过身平躺着,望着挂着白纱的床顶呆呆的出了神,心中念着:好想念跟翠竹呆在一起的日子,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我没在她身边,有没有被人欺负?   “主子,你还没有起床吗?都到晌午了!”   门外响起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甚至都让宁星玥以为自己想念翠竹到出现了幻觉。   突然,寝殿的大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身着藕粉色纱衣的姑娘出现在门口,她转头看到宁星玥还躺在床上,说话的声音带些气性,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主子,你怎么都不起来用早膳,饿坏了身子怎么得了?”   发现这一切都不是幻觉,当两人四目相交时,宁星玥差一点就失声哭了出来,她强忍着泪水,“是翠竹吗?真的是翠竹吗!”   小姑娘没有回答,她的行为已说明了一切,只见她三两步便跑了宁星玥的床边,略带鼻音地娇嗔道:“这世上还有谁比翠竹更关心主子,在意主子!呜……”   话未说完,宁星玥腾了一下起身朝着翠竹扑了过去。   两个单薄的身影在床边相拥而泣。   宁星玥哭了好一阵,才啜啜泣泣地从翠竹的肩上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我们的翠竹离开的这段时间有没有被人欺负?”   闻声,翠竹也同时放下了抱着宁星玥的手,破涕而笑道:“主子也不想想我从小是跟着谁一起长大的,怎会受得人欺负!”   宁星玥心疼地抚摸着翠竹的脸颊,又拉起她柔软无骨的小手,微笑着说道:“嗯,不错,见着你完好无缺的回来,我悬着的心也算是能放下了,这些日子你都是怎么度过的,快说予我听听。”   翠竹点了点头,她扶着宁星玥,两人一起坐到了贵妃榻上,“不知为何,那日侍卫队长发现我假扮你时,特别生气,先是将我直接带到了地牢,那里又黑又臭可吓人了,但也就一刻钟的时间,便来了位公公,他径直将我带到了一处冷宫……”   翠竹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那里虽说是冷宫,但条件比起狱中要好上不知多少倍。之后的几日,每日三餐都有侍女给我送吃送喝,主子放心,我真的一点罪都没受,这几日光吃不做事,主子看看我是不是都长胖了一些……”   听着翠竹的话,宁星玥欣慰的点点头,转而抬手佯装要捏翠竹红润的脸蛋,两人在寝殿中打闹了一会儿。   忽而,翠竹眸光沉了下来,她握着宁星玥双手的手指收紧了些,“主子,回来的路上,我听闻您答应嫁给北国太子了?”   宁星玥知道这件事瞒不过翠竹,她只是轻声的“嗯”了一声,其余的并没有过多的解释,不是她不愿意将其中的缘由告知翠竹,而是翠竹不知道自己和齐彦的计划,对于翠竹来说反而更加的安全。   翠竹沉默半晌,又重新将宁星玥拥入怀中,她一下一下轻柔的拍着宁星玥的后背,“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宁星玥也收紧了拥着翠竹的双臂,将她牢牢地圈在怀中,回应着:“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两人就像许久未见的闺蜜似的,又坐在榻上闲聊了一会儿。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黑云越积越多,密不透风的云层压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轰轰轰——”   突如其来的接连几声巨响,震耳欲聋,吓得屋内的两位姑娘怯怯地只能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哗啦哗啦——”   雷声低吼之后,瞬间便是大雨倾盆,豆大的雨滴疯狂的拍打着寝殿的窗棂。   或是因为宁星玥昨晚就已经听说了齐彦今日会入城之事,不日待他将婚事启奏萧逸鸿之后,应该就能将自己接出宫,想着想着宁星玥不自觉地勾起唇角,所以即使现在听到这扰人的雨点,却也觉着“噼噼啪啪”脆响着实悦耳。   蓦地,明月殿的大门被人轻轻从外推开。   两个好奇的脑袋齐刷刷地朝着大门的方向看去。   一个玄色的高大身影独自撑着纸伞迈步进入院内。   伞下首先露出的便是那双清亮如琉璃的碧绿眼眸。   是齐彦。   看清来人之后,宁星玥心中大喜,本想着向着齐彦跑去,谁知却被身后的翠竹一把拉住了手腕,宁星玥疑惑地转过头去,只见翠竹一脸严肃地对着她摇了摇头,俯身贴近她耳边道:“主子,您现在只穿了件中衣……”   这时,宁星玥才发现,由于自己方才见到翠竹过于兴奋直接下的床,竟是忘记了更衣。   宁星玥害羞地双手交叉与胸前,用手肘砰了一下翠竹,翠竹会意,便跑到门边,带上房门,顺势拦住了齐彦欲将踏入寝殿的脚步。   透过门扉的缝隙,宁星玥从屋内悄悄探着头,听到门外翠竹跟齐彦说,“请陛下随奴婢到正厅稍事休息,主子梳洗完毕后,即刻就到。”   齐彦转头看向屋内时,正好跟宁星玥看过去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他目光依旧落在宁星玥身上,回答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笑意:“无碍的,等多久都是值得的。”   说完齐彦便转身随着翠竹去了正厅。   将齐彦安置好之后,翠竹回到寝殿中迅速为宁星玥梳洗妥当,两人便朝着正厅的方向走去。   刚刚的暴雨将停未停,宁星玥的寝殿与正厅之间隔着一道长廊,她一转弯,还未来得及踏上廊阶,便发现不知何时,一个挺括的身影撑着把油纸伞已然立在廊边。   似是听见身后的响动,他堪堪转过身来。   因为翠竹回到身边,宁星玥也不似前几日那般素面朝天,今日翠竹为她淡淡描了娥眉,两颊上粉嫩的胭脂若隐若现,本就红润的嘴唇上涂上了口脂,颜色淡雅,衬得气色明艳动人。   齐彦一步一步向宁星玥靠近,翠竹见此,识相地朝着齐彦福了身,便退到了远处。   翠竹走后,齐彦加快了步伐,长腿几迈就来到了宁星玥身侧。   齐彦空出纸伞的一半,将伞向着屋檐内一斜,宁星玥随即便走了进来。   此时,偌大的花园之中,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闲庭行步于蔼蔼水雾之中。   两人之间不远不近,始终保持隔着一掌的距离。   当两人将身后的随从甩掉之后,齐彦低沉的声音在宁星玥的耳畔响起:“想必公主也听闻了吧,成婚之事萧逸鸿已经同意。”   宁星玥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齐彦又接着说,“今日觐见之时,我已将婚书呈给了萧逸鸿过目,并且禀报后日我将会带着你一同出发,回到北国。”   宁星玥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来的,只是当自己真实听到离别的时间的时候,心中不免还是有些许不舍。   毕竟这里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同时这里也承载着无数珍贵的回忆,宁星玥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是以这样的形式离开这里。   想到这,宁星玥只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痛得让她喘不过气了。   宁星玥缓了好一阵,才平静转过头看向齐彦,她刚想开口,眸光扫过他早已被雨水浸透的身侧,方才一直低着头,现在这一抬头才发现,他一直将纸伞朝着她的方向,倾斜着,以至于他大半个身子都露在了外面。   宁星玥伸手握在伞柄的上方,将伞向着齐彦的方向倾了回去,与此同时,她对着齐彦行了个大礼,她埋着头,声音低回婉转,说道:“后日陛下将我带出宫之后,到了京郊放下即可,之后的事,我自有安排,只是陛下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如果有朝一日陛下有用得着的地方,知会一声,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小女都再所不辞。”   齐彦一把将宁星玥扶起,他重新将伞斜向她的方向,不一样的是,这次他朝着宁星玥的方向迈进了一步,在两人衣襟马上就要相接的距离便停下,他双目直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位温婉动人的女子,“我知公主答应我成婚,只是权宜之计,但本人有一拙见,公主且听一听,再做定夺。”   “公主,您可知,今日在朝堂上,萧逸鸿虽答应了我将您带回北国,但他也提出了一个条件——后日,他会派人随行护送。如果我将公主放在京郊,必定会立马露馅。公主何不跟我一同回到北国,之后的事情等到了北国再从长计议。萧逸鸿和李明亮都不傻,他们肯定早已明白我接你回北国的用意,如今他们还未动手的原因,不就是忌惮北国的势力吗?所以公主还是随我先回去,夺回大兴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一切都还需周密的计划,详尽的考量……” 第47章   宁星玥自然是清楚齐彦的担忧。   但是在她心中自己与齐彦相识不过月余, 齐彦根本犯不着为了她的事来趟为大兴复国的这趟浑水。   她自己本想再推脱一句,抬眼间发现方才还淅淅沥沥的绵绵细雨已彻底歇了,原本灰蒙蒙的天边, 一片金黄的光亮穿过云雾透了出来。   齐彦也随着宁星玥的目光调转头,看到这旖旎的景象之后,他将手伸到伞外小心试探, 确认雨确实停了之后,这才收起纸伞,回过头来看着宁星玥,嘴角漾着明媚的笑。   齐彦略带兴奋地对宁星玥说道:“公主, 您看, 昨日司天监还预测这雨要一连下上个三四日, 结果这不出半日便停了, 或许是我母妃在天上知晓了后日我将带着新后回去,心疼您一路颠簸,在加之这恶劣天气, 便是要为我们将那千难万险都挡住,只为等您归去……”   原本哭丧着脸的宁星玥,被齐彦的这番话逗笑,她低垂着眸,先前耷拉着的嘴角微微往后勾了一下, “我看你做了皇帝之后依旧本性不改,还是没个正行……”   此话说话, 两人相视一笑。   雨后初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 天色一碧如洗, 院中的一切都焕然一新, 草坪更加的翠绿,花儿更加的娇艳,就连踩在脚下的青石板路,都被雨水冲洗得格外清明。   经过齐彦的一番玩笑之后,宁星玥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重新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齐彦说得没有错,她如今无依无靠,寻找旧部之事她一人做起来本就困难,那便听齐彦的,跟他一同回北国之后,再从长计议。   相通一切之后的宁星玥,莞尔一笑,对着齐彦福了福身,“便听陛下的。”   之后宁星玥与齐彦一同用过午膳之后,宁星玥才将齐彦送走。   既然决定了要与齐彦一起回北国,下次再回来已不知是哪年了。   环顾四周,眼里装着明月殿中熟悉的每一寸,每一个角落都有曾经难忘的身影。   想到这,宁星玥深深叹了口气,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后日出发,那她必须要趁着这两日的闲暇时间,将明月殿中需要带走的东西,统统收拾整理一番。   “翠竹,午后咱们一起收拾一下需要带去北国的东西,不用太多,带需要用的就好。”   “是的,主子。”   翠竹答应得倒是干脆,但当真要开始收拾的时候,她却真真是犯了难。   父皇最宠的就是这位长公主,当初宁星玥出世的时候,先皇硬是拆了十来位嫔妃的院子,再重新修筑了现在的明月殿。   明月殿是按照四进四出来配置的,大大小小的屋子加起来就有十来间,当下整个明月殿中伺候的宫女就只有翠竹一人,要在一天之间将这偌大的屋子中的收拾妥当,仅凭翠竹一人之力,着实有些困难。   宁星玥正准备进屋睡个午觉,见翠竹像是霜打的茄子,蔫蔫地立在庭院之中,在看看这空荡荡的院子,宁星玥大致是明白了翠竹的苦恼。   她淡笑着上前,一把挽过翠竹的手臂,亲昵的说道,“走,我陪你先从寝殿开始收拾起吧。”   听到宁星玥的话,翠竹先是眉眼舒展,刚一抬头眉头又重新蹙紧,翠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主子,这样会不会太辛苦您了?”   “无碍的,在这个世界上我就仅剩下你这一个妹妹的,姐姐心疼妹妹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说着宁星玥就要挽起袖子朝屋内走去。   走到一半,她似是想到了什么,骤然回头,皱着眉佯装生气地看着翠竹,“今后我们就以姐妹相称,不要再叫主子了,叫姐姐,记住了吗?”   听到宁星玥的话,翠竹眼眶红红的,重重的点了点头,“姐、姐姐,妹妹记得了。”   看到翠竹这样宁星玥只觉自己心中一片柔软,重新挽过翠竹的手臂,另一只手轻轻拭去翠竹眼角的泪水,“好妹妹,以后多叫几次就习惯了。”   之后两姊妹便手挽手,亲密地回到了寝殿之中。   宁星玥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她进去之后学着翠竹的模样,在一旁摆弄了一会儿之后,结果却将翠竹之前收拾好的东西有重新打乱,害的翠竹又要重新整理一次。   经过几轮越帮越忙之后,宁星玥终是被翠竹以耽误自己做事为由赶到了一旁。   “姐姐,收拾的事情还是交给翠竹吧,你就坐在圆凳上陪我说说话,解解闷就行。”   此时两人坐在梳妆奁旁,宁星玥在一旁看着翠竹将匣子中,一件件的贵重的首饰小心的收整好。   不得不说翠竹确实在做事方面从未让宁星玥操过心,宁星玥一只手撑着下巴,打趣地说道,“翠竹妹妹从小便机敏又能干,妹妹你可不能抛下姐姐独自嫁人去啊!”   翠竹被宁星玥对话逗得羞红了脸,“姐姐可别再取笑妹妹了!”   忽而,翠竹将一颗红色的宝石,从梳妆奁中取出,她看了看宝石,又转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宁星玥,“姐姐,这个红宝石为何会在此处?”   宁星玥自然是认得翠竹手中的这颗宝石,那是乐承从萧逸鸿上锁的木匣子中取回来的。   但翠竹说的话倒是引起了她心中的疑问,难道翠竹认识这颗宝石?   翠竹笑了笑,似是看穿了宁星玥的心思,“公主或是已经忘记了,这不就是您五岁那年送给御花园中遇到的那位小公子的红宝石吗?”   翠竹这么一说,宁星玥这时候才模糊记起好像是有那么一件事。   那时候也差不多是在四月,天气却不必现在这般闷热,空气中还透着丝丝凉意。   那日,宁星玥正在明月殿中玩耍,忽而一只五彩羽翼的蝴蝶从宁星玥眼前经过,它华丽斑斓的身影彻彻底底吸引住宁星玥的目光。   一阵清风拂过,蝴蝶调转了方向,朝着御花园中飞去。   宁星玥当然不甘心让它就这么从自己的眼前飞走,她立刻奶声奶气的大喊了一声,“谁能抓住刚刚那只蝴蝶,本公主重重有赏。”   听闻有赏赐,明月殿中的侍女和侍卫都作鸟兽散,统统向着御花园跑去。   宁星玥在明月殿的小花园中撑着下巴嘟着嘴等了许久,都未见到有人将蝴蝶带回。   她终是等不下去了,决定自己也要去御花园瞧瞧。   宁星玥在前面肆意奔跑,翠竹在后买面小心的叮嘱着,“公主小心些,公主小心些……”   两人在御花园中逛啊逛啊,不知怎的就走到了一个几乎要被众人忘却的一隅,这里的草坪上覆盖着厚厚的落叶,看来是鲜有打扫。   见这里如此荒凉,翠竹怯怯的拉住宁星玥的衣角,小声的劝阻,“公主,这里看起来阴森森的,蝴蝶肯定不会来这儿,要不咱们先回了吧?”   宁星玥显然不是个听劝的主,她猛然回头,本来正要跟翠竹说上几句她平时日的那些歪理,红润的小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话来。   翠竹正欲开口询问,只见宁星玥双目盯着翠竹身后的某一处,她顺势将自己肉呼呼的食指竖直地放在自己圆润的唇珠之上,小心翼翼地对翠竹做了个“嘘”的手势。   顺着宁星玥目光停留的方向,翠竹回过头去,便瞧见,那只彩色的蝴蝶此时正停在身后的假山边上。   宁星玥蹑手蹑脚地慢慢靠近,但每当她就差那么一寸就要抓住的时候,蝴蝶就向假山的高处飞去。   蝴蝶越飞越高,宁星玥也跟着越爬越高。   终于,宁星玥将蝴蝶捧在了手心之中。   宁星玥高举着双手,转身看向翠竹,“翠竹你看,我抓到了,我抓到蝴蝶了!”   可当宁星玥一转身,看到自己跟翠竹的距离之时,她吓得两条小腿直打哆嗦——   不知何时,她已经爬到了那座假山的顶端。   正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往下走每一步宁星玥都觉得无从下脚,感觉自己随时随地都要摔下去了。   翠竹年龄比宁星玥小,望着眼前高大的假山,她根本无从下脚,在山下急的直打转。   此时这个安静的角落里,响了一大一小两个小女孩的此起彼伏的哭声。   “翠竹救救我……”   “公主,该怎么办啊?”   可是因为这里太过于偏僻,即便两人哭哑了嗓子,都无人听到,赶过来救宁星玥。   宁星玥苦累了,也哭饿了,坐在假山的顶上,望着自己现下与地面的距离,在心中默默给自己打了气,这么高应该不至于摔死,如果现在不下去,倒是可能会被饿死。   她眼一闭心一横,就要朝山下跳去。   守在下面的翠竹,见此赶忙好言相劝,“公主,要不您在上面等等,我回明月殿叫人来救你?”   听了翠竹的话,宁星玥觉得在理,刚要收起往下跳的双腿,谁知脚下一滑,整个人都要朝山下扑去。   山下的翠竹被她吓得魂飞魄散,巴巴跑过去,想要用自己的身子垫在宁星玥身下。   千钧一发之时,一个比他们稍高些个头的玄色身影,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一把便接住从山上迎面摔下的宁星玥。 第48章   一袭淡雅的白檀香涌入宁星玥的鼻腔。   不是为何这个味道让先前惊慌失措的宁星玥感觉到心中的宁静。   她不再手忙脚乱肆意惊呼, 如今只是轻抿着双唇,老老实实的蜷缩在那人的怀中,任凭他将自己整个身子拦腰抱起锁在身前。   没有感觉到安全着陆之前, 宁星玥一直鼓着圆乎乎的腮帮子,咬紧了牙关,紧闭着双眼, 一动不动地双手牢牢拽住那人的衣袖,让自己的脸颊贴在那人温热的胸口。   “砰、砰——”   那人此起彼伏平稳的心跳声,让宁星玥狂跳不止的心也逐渐恢复了平稳,她就一直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死死不肯松开。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冰冷又带着些稚气的声音在宁星玥的头顶响起。   “喂, 小丫头, 你抱够了吗?”   这时宁星玥才发现也自己的双脚早已稳稳地落在了青石板路上,而自己却死皮赖脸的还紧紧抱着人家的腰。   那时的宁星玥虽然年纪不大,但从小接受着嬷嬷们关于礼仪的教导, 自觉应该在救命恩人面前维持自己天之骄女高贵端庄的形象。   正在宁星玥思考着应该怎么从那人身上下来会更加优雅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手中有东西在匆匆溜走了,下意识间,她又加大了手中的力气,死死将那东西我在手心。   没过一会儿, 她又觉着自己手中抓着的滑溜的东西扽了扽,这次她才想起要瞧瞧自己的手中到底握着的是什么东西。   正当她低头之际, 先前就她的那个冰冷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加大了声量, 语气中带着些怒气:   “喂, 放开我的袖子!”   直到听见这句话之后,宁星玥回过神来,她这才看清自己手中竟然还拉着人家的广袖。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耳垂,掀起莹亮的眸子眨巴了几下,直愣愣地歪着头望向那个与自己相差半个头的小哥哥。   两个小不点四目相对之时,宁星玥明显感觉自己手中刚刚还在用力往外拉的衣袖瞬间失去了力道,小哥哥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别样的光芒,可就那么一瞬,他又再次恢复先前的冷静干练,迅速转过头去,无情地将自己衣袖抽回后,便不再看她。   宁星玥出于好奇,继续带着些探究,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位从未在宫中见过的小哥哥,他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穿着一身玄色云纹的长衫,乌黑的长发被一条白色的发带高高束起,刚刚晃过的眉眼清澈又明亮。明明他自己也是个小孩,却喜欢将双手负于身后,一副端庄雅正之姿,颇有几分长者风范。   或是被先前惊险的场面唬住了,向来飞扬跋扈的宁星玥,此时对着眼前这位说话生硬且没有礼数的小哥哥,全然没有怒气,只是怔怔回了个“噢噢”,便木然地将早已空荡荡的双手老实收了回来,埋着头盯着被衣袖擦过的指尖出了神。   一旁的翠竹从刚刚的惊恐中缓过劲来,绕着宁星玥仔仔细细地转了几圈,一面检查她是否受伤,一面朝着那个冷漠的背影质问道:“翠竹非常感谢公子先前搭救,可你怎么能对公主如此无理?!”   小男孩并没有在意翠竹说的话,依旧维持着背对宁星玥的姿势,在察觉自己的衣袖挣脱束缚之际,他抬手将刚刚被宁星玥拉过的地方掸了掸,似乎带着些嫌弃的意味。   然而宁星玥并没有因为男孩的无理而生气,相反的现下她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容,拍了拍翠竹的肩膀安慰道:“无事的……”   说完后,她又继续目不转睛的盯着小男孩笔直的脊梁,思索了片刻,忽地抬手,一把抽出自己发髻上的一支簪子看了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小声的嘟囔着:“就你了……”   没有半分犹豫,她抬手将那簪子放进了自己粉红的小嘴之中,只听见翠竹一声惊呼,“公主,你这是作甚?”   之后就听见“咔嚓”一声脆响,宁星玥从自己的小嘴中取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   小男孩听见身后的声响,这才猛地转过身来,正巧对上宁星玥一脸得意的神情。   宁星玥看着小哥哥有些不知所措,干咳了两声,顺势将自己刚刚从嘴里取出的红宝石躲在身后的裙摆上擦了擦上面还有些拉丝的口水,确认干净之后,才将那颗宝石置于软糯的掌心之中,把手重新置于身前。   随后,她蹙着眉,模仿着父王平时在御书房跟大臣们谈事时的模样,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哥哥,先前你救了本宫,这个是本宫赏赐给你的。”   说着她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小男孩身前,发现自己足足矮了有一个头,便踮起脚尖,将自己的掌心推倒他的面前。   “喏,给你的。”   见小哥哥看了看她掌心中的宝石,又看看她,之后就是没有动作,宁星玥心中有些急了,连忙用眼神示意他赶紧接着。   “你自己收着,我不要。”小男孩似乎有些嫌弃。   宁星玥从来体会过,自己赏赐的东西竟然会被人拒绝。   她撅着嘴,有些生气的说:“父皇说过,不能亏待了忠义之士,先前你救了我,这便是本宫给你的赏赐,岂有收回的道理?”   说完,她就伸手拉过小哥哥的手,将宝石塞进了他的掌心。   见他挣脱着想要还给自己,宁星玥用自己两只小手紧紧按在他的手心之上。   两人纠缠一番之后,那小哥哥渐渐停止了动作,宁星玥得意的抬起头,正要对上他双目之时,他却飞快得转过头去,只留下一双绯红的耳朵对着他。   “小哥哥是不是天气太热了,慧慧看你耳朵都给晒红了,要不跟慧慧回寝殿歇歇?”   被宁星玥这么一提醒,小哥哥现在不仅耳朵是红的,就连脖子也红了起来。   还未等宁星玥回过神来,那小哥哥用力从她的手中抽出了手,几个上下飞快从御花园中消失了。   “欸?”   等小哥哥走后,这时宁星玥才想起蝴蝶,她低头看向自己这双刚刚握过小哥哥的手掌,上面还残留着一些小哥哥的体温,和淡淡的白檀香的味道。   “翠竹,刚刚那个小哥哥是哪个宫中的侍从?”   望着早已空荡荡的前方,宁星玥转头询问身边的翠竹。   “回公主,这位公子奴婢此前从未在宫中见过,想必是那位贵人偶然入宫带来的吧?”   “噢,那以后不就见不到了?”   宁星玥语气中带着些遗憾,再度看向那个已经缺了一块的簪子,只觉得自己心中有一种说不清的奇怪滋味。   在那之后宁星玥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小哥哥,以至于久到自己都早已忘记,若不是翠竹提起,自己或许不会再记起这件事。   为何这颗宝石会被萧逸鸿锁在匣子之中,难道他就是之前救她的那个小哥哥?   如果换做从前,让宁星玥得知自己与萧逸鸿竟然这么早便认识,两人之间还有这么一段特殊的过往,她指不定能高兴上一整天。   今时不同往日,经历了此前的种种,现在萧逸鸿在她心中早已不再是那个恣意的少年郎,她也不再是那个痴情为他的公主。   宁星玥再度垂眸看向自己掌心这颗依旧闪烁着耀眼红色光芒的宝石。   宝石光芒依旧,可她的心早已黯淡无光。   罢了。   都太晚了。   宁星玥又将指尖在红宝石上婆娑片刻,正准备将它放回梳妆奁时,不知为何,刚一抬手,心下骤然浮现出棵顶天立地的黄葛树,那是另一段关于幼时的往事。   那日与小哥哥在御花园分别之后,宁星玥这才又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仔细打量着这个寂静无人的御花园角落。   刚刚为了追逐蝴蝶,宁星玥的目光只注意到这里有一个干涸的水池,其中有一座陡峭的假山。待到蝴蝶飞走之后,她一扭头,头上的双髻扎着的粉色发带也随之飘动,一上一下恰巧被挂在了身旁的树干之上。   “哎哟!”宁星玥圆圆的脑袋被拽地向后一仰,翠竹赶紧上前,将被绊住的发带取了下来。   宁星玥这才转过头去,发现身后竟然伫立着一棵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   细细密密的光斑穿过树叶的缝隙散落在宁星玥身着的藕粉色袄裙之上,忽明忽暗,似是阳光下的星星一般,宁星玥窝着掌心将“星星”盛在其中,隐隐约约的温柔,逗得宁星玥咯咯直乐。   此后,宁星玥在此处的花园里上窜下跳,翠竹在身后焦急的追随着。   最终,两个小小的人儿有些乏力地瘫坐在干燥的草坪之上,仰着面任阳光肆意散在身上。   自打这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宁星玥都将此处当作自己的“秘密花园”。   然而,这个“秘密花园”中最大的秘密便是,宁星玥将母后不允许她玩耍的小玩意儿,统统收在一个小小的铁匣子之中,埋藏于黄葛树之下。   那段时间这个皇宫中落寞的角落也曾经有过一些欢声笑语。   但后来随着宁星玥渐渐长大,这个秘密花园慢慢淡出了她的记忆,如果不是今日看到这颗红宝石,或许她这一生都不会再重新发出这段快乐的时光。   思及此,宁星玥从圆凳上骤然起身,想要在离开皇宫之前,再去一趟那个秘密花园,寻一寻自己童年时珍贵的记忆。   她笑盈盈地转身对着身侧的翠竹说:“翠竹,找个铁秋来,陪姐姐一同去寻宝吧!” 第49章   翠竹一脸不解地望着宁星玥。   宁星玥对着她晃了晃手中的红宝石, 翠竹微张着嘴恍然大悟般,随即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此时火红的日头渐渐朝西边斜了一些, 不似先前那般晒得青石板格外烫脚。   两人并排着摇着锦绣团扇,追忆着童年时无拘无束的时光,一路嘻嘻哈哈, 跟着小路弯弯绕绕,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宁星玥的“秘密花园”。   现下算来,已有堪堪二十栽的光景,宁星玥都不曾踏足于此, 后来的她慢慢长大, 喜欢了射箭、骑马、看戏……越来越多有趣的事物充斥着以前随意打发的无聊的日子, 而童年曾给她带来欢乐的记忆也被自己如此随意地封存在任意的角落, 不再翻开。   刚踏进这片熟悉的角落,宁星玥一眼便看见那棵高大的黄葛树,这皇宫中的种种早已物是人非, 唯独它还是如记忆中那般苍劲挺拔,独立于俗世之外。   宁星玥兴奋地跑了过去,双手轻轻抚摸着粗粝的树干,像是握住了多年未见的老友的手,她将自己的脸颊也贴在树干之上, 感受着树干虽凉却不冷的触感。   “ 谢谢你依旧站在原地等我……”   宁星玥拭去脸颊上的泪痕,埋头看着黄葛树根部的位置, 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她又绕着树转了一圈,终于在一处弯腰蹲下, 双目微微发红地盯着树干上两道交叉的划痕, 雾蒙蒙的眸子蓦地闪烁着耀眼的光亮, 转头欣喜地看着翠竹,“是这里了!”   翠竹本想帮宁星玥挖开身前的泥土,但宁星玥不让,偏要伸手接过翠竹握着的小铲子,执拗的说道:“我自己来。”   说罢,便自顾自的动起手来,毕竟是没有做过什么重活的金枝玉叶,才没挖几下,白皙的面庞由于用力过猛涨得通红,先前干燥的发丝,现下早已被两鬓的热汗涔涔湿成了一缕。   翠竹不停地为宁星玥摇着团扇,嘴里还不时地提醒她小心。   此时的宁星玥也是卯足了浑身的力气,誓要将那铁盒挖出。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只听见“铛——”的一声脆响,宁星玥惊喜地扭头看向翠竹,“挖到了?!”   不等翠竹反应,宁星玥便丢下了手中的小铲子,毫无忌讳地用双手剥开盖在上面的泥土,十指的指缝中都陷入了满满的泥垢,不过这些她早已不在乎。   经过了宁星玥先前的一番努力,铁盒的全貌终于出现了两人的眼前。   宁星玥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将它从泥坑中取了出来,用双手捧于掌心之中,现下的喜悦暂时冲淡了这几日来的忧愁,此时她沉浸于寻宝的喜悦之中,笑容如孩童般灿烂。   这时她也不顾平日恪守的礼仪,直接盘腿席地而坐,将手中沉甸甸的匣子,置于裙裾之上,从怀中取出绣帕,一点点擦去匣子表面的尘土。   将表面擦拭过一番之后,宁星玥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小心取下匣前锁扣上的插销后,轻易便能打开窥见其中宝物。   首先映入宁星玥眼帘的是一个小小的面人,上面花样粗糙,依稀能瞧出捏的是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见此宁星玥爽朗笑出了声,“翠竹你瞧,这是我父皇当年专门去集市上学了,回宫捏予我的,他说是照着我的模样捏的,其实一点都不像,翠竹你来评评理,你觉着父皇这捏的像我吗?”   并没有待翠竹搭话,宁星玥将泥人轻轻放下,又重新拿起一个已经被磨得十分光滑的弹弓,还未开口,她自己便先笑出了声,“哈哈……翠竹,你还记得这个弹弓不,是父皇送给我的五岁生辰礼,此前父皇一直在我面前吹嘘自己打鸟的技术如何如何的出神入化,结果那日我缠着他半日,我俩硬是一只鸟都没打上,翠竹你说父皇是不是个大骗子?”   宁星玥手指依次拂过匣中每一个小物件,上面的每一处都残留着自己幼时与父王母后的美好回忆,如今记忆被重现翻出,而能与她一同创造记忆之人已不复存在。   这些记忆再次勾起父王母后逝世前对于宁星玥的嘱托,让她照顾好裕儿,让她治理好大兴,她终是辜负了父王母后的期望,将先人们创建起来的大兴王朝拱手让给了贼人,自己却无能为力,不日将背井离乡,或将永远的离开这里。   “是女儿不孝,没能保护好裕儿,没能保护好我们的家……”   宁星玥深深埋着头,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不觉两行热泪便爬满了双颊。   翠竹晃过神来,心痛得将宁星玥拥入怀中,一下一下地悠悠拍着宁星玥的后背,在她的耳边轻轻呢喃着,“这些都不是姐姐的错,姐姐勿将全部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两人相拥着哭一会儿,宁星玥才渐渐将眼泪收敛缓过劲儿来,抬头的一瞬,她的余光瞥见泥坑之中还有一个黑黝黝的东西。   她用略带鼻音的声音唤了一声,“翠竹,那……”   同时宁星玥伸出手指直直指向翠竹身后的泥坑,翠竹顺着宁星玥指着的方向,愣了一下之后,便屈身伸手去拾起了那个黑色的东西。   翠竹拿起之后掸了掸上面的尘土,宁星玥从她身后好奇地探头去瞧。   是一本羊皮册子。   解开缠绕在册子上的皮绳,展开后第一页上是用隽秀且稚嫩的小篆写着“晟渊日志”四个字。   晟渊。   是萧逸鸿的字。   看字迹不似现在这般苍劲有力,应该是他少时留下的笔迹。   她心下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翻开了这本日志,想探究为何萧逸鸿会将它置于自己的宝箱之下。   大兴建元十六年五月初九。   今日一个外面来的伯伯带来一个小妹妹,伯伯说不让她吃山楂糕,我便抢了来,却不小心碰到了地上,她当即就哭成了泪人儿,可吓人了,好在最后我偷偷去厨房取了一块才将她的泪珠儿止住。下次要是再瞧见她来,我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大兴建元十六年五月十五   今日,我不与表兄们一路,他们便嘲笑我是小哑巴,还将我的书抢了去,拿去便拿去罢,可那个山楂糕姑娘今日又来了,偏生要爬树上去帮我抢回来,好在没把她给摔着,不然也不知如何交代。今日听见侍女叫她的名字,原来她就是那个飞扬跋扈的长公主,其实也不似外边传闻的那般不可理喻,也是个仗义执言的好姑娘。   大兴建元十七年六月二十三   父亲告诉我今日开始便要跟着太傅身边学习,晌午过后就跟着太傅进了宫,太傅要去御书房与皇上商讨国事,让我自己找个清静处等着,不知怎的便逛到御花园有一处鲜有人出没,正当我打开书准备看时,却听见两个小姑娘尖叫的声音,过去一瞧,竟是长公主从那假山之上落了下来,好在我眼疾手快,否则她这一摔怕是非死即残。但她好像已经忘记我是谁了,看向我的时候神情有些漠然。后来,她硬塞了一个红宝石给我,说是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但我其实不想要你的宝石,我只想要你记得我的名字。   大兴建元十八年腊月十五   马上要到年关了,今日父亲说年后就要随他一起去驻守边境,前些日子躲在此处看书时,都能时不时的瞧见长公主将她的小玩意儿放进树下的铁匣子中,一人便能在那树下乐呵个半天。她看着强势,实则呆呆傻傻的,我走后,如果再次遇到危险时,会不会有人来救她?我都还未来得及告诉她我的名字,罢了我便将这本日志留给她,希望她下次来寻她的宝藏时能够看到,我再回来时她还能记得我。   宁星玥一页页翻看着,上面记录着一些萧逸鸿孩童时期的一些心中的小情绪。   看着字里行间熟悉的笔触,少年萧逸鸿一脸专注地书写日志的模样渐渐浮上心头。越是翻看越让宁星玥心下更是疑惑,建元十八年萧逸鸿已然八岁,早已到了记事的年纪,可为何后来成婚之后,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些,他对自己的态度亦像是从未见过一般。   正当疑惑之际,宁星玥将日志翻到了最后一页。   大兴建元十八年腊月二十九   父亲今日将我带到了军营教予我,关于军中传递信息的方法,便是通过秘文之法。后来我也与父亲约定了我们之间的秘文,并约定下次有机会一定要用我们的秘文来传递信息。我要尽快强大起来,有朝一日,一定能堂堂正正站在她的面前,告诉她,我叫萧逸鸿。   最后那页中间还夹着一张纸,上面是小萧逸鸿的笔迹,上面像之前军中的秘文那般,编排了四十条断句,上面记录的都是日常常用的句子。   秘文?   这不禁让宁星玥想起此前萧逸鸿上锁的匣子中,那封萧将军最后留给他的信,她依稀记得当时乐承说,萧将军用血标记的那个字,是对应着第九条秘文。   宁星玥垂眸在纸页上搜寻着第九条对应的意思——   平安顺遂,珍惜当下。   看到此处宁星玥更加疑惑,当下更加不明白萧将军到底是要传递什么信息给萧逸鸿。   是第一次军中秘文对应的,不要轻信身边任何人。   还是此次在萧逸鸿日志上看到的,平安顺遂,珍惜当下。   正当宁星玥困惑之际,一抬头目光扫过不远处的月桂树,树后闪过一个藏青色常服的身影。   萧逸鸿? 第50章   清晨下了早朝之后, 萧逸鸿便径直去了御书房,他进了房门之后就下了锁,任凭谁来都不开门。   御书房外偶尔还能传来刘理小声的劝说声, “皇上,要不要先用了早膳?”“皇上,要不要用茶?”“皇上, 要不要用些糕点?”   对于这些萧逸鸿一概置若罔闻。   窗外的蝉鸣一刻都未停息,扰得萧逸鸿心神不宁,他频频抬眸望向窗外似是在等什么人。   这时齐彦应该已经将消息带给宁星玥了吧?   宁星玥会来道别吗?   如果她不来,自己要不要主动去道个别呢?   一直到午时, 萧逸鸿依旧只瞧见门外始终只有刘理独自徘徊。   等待了一上午, 内心的期待渐渐磨灭, 最后只觉自己心中空落落的, 很不是滋味。   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该期待,却始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眼前再次浮现出宁星玥的音容笑貌。   忽而, 门边传来响动。   萧逸鸿欣喜地抬头,却发现那响动仅是因为一只迷途的麻雀不小心撞上了门扉。   他轻叹了口气,重新收敛视线,低沉的眸光再次回到身前的这本书上,三个时辰过去, 他都未曾翻动过一页。   蓦地一只五色的蝴蝶,翩翩跹跹落在萧逸鸿摊开的书页上。   它是如此自由烂漫洒脱, 无畏无惧。   萧逸鸿用手轻轻拂过它绚烂的羽翼,它乖巧的立在原地, 丝毫没有躲闪之意。   须臾, 萧逸鸿收回了手, 嘴角掀起一抹苦笑,双目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他怔怔望着书页上这只蝴蝶,自言自语道:   “蝴蝶啊蝴蝶,你可知这般自投罗网,我要是将你抓了去,那之后,你会失去自己的颜色,无法无忧无虑的翱翔,即便是这样,你可愿意?”   蝴蝶懵懂的一动不动立在原地,萧逸鸿动作轻缓将它赶到掌心之中后,随即起身一步一步缓慢地朝前走,最后止步于窗棂边,他将拖着蝴蝶的手送到窗边,用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推了蝴蝶一下,口中喃喃道:   “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刚开始推的几下,蝴蝶并没有动,最后终于他将蝴蝶赶到了窗边,再往前便是窗沿,萧逸鸿狠下心,向前一推,蝴蝶垂直向下落,下一刻,它便展翅飞翔,在窗边盘旋几圈之后,最终选择了离去。   纤巧的身影,不过片刻就以消失不见。   “如此便好。”   萧逸鸿转身回到圈椅中重新坐好,一摊手,便看见掌心蒙上一层细细的鳞粉,这令他想起小时候的一件往事。   那时他不过七岁,刚入太学便得到了太傅的赏识,每月总有几日会随太傅一同进宫面见皇上。   偶尔太傅与皇上有要事想谈便会让萧逸鸿独自去御花园呆一会儿,但御花园中到处都是嬉戏玩闹的嫔妃公主。   某日,萧逸鸿跟寻常一般,想在御花园中寻一处安谧之处。   走着走着,在御花园的一角,有一棵高大的黄葛树,此处的草坪上已然积下了许多的枯黄落叶,无人打扫,偶尔有一两只麻雀落下,踩在枯叶上嘎吱作响。   萧逸鸿三两下便攀上了那棵高大的黄葛树,坐在粗壮的枝桠之上,整个御花园的景色尽收眼底。   他很满意这里的环境,从怀中掏出晨间尚未读完的书,半倚在树干之上,悠然自得地一页页翻看着。   手中的书尚未翻看一半,树下不远处便传来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斜倚着的萧逸鸿不禁蹙了蹙眉,向下匀出视线,想看看到底是谁扰了他的清净。   刚一低头一抹藕粉色的身影闯入他的眼睛。   是她。   依旧梳着那个可爱的双髻,发髻上绕着粉色发带,相较去年的那个小小的肉团子,今年的宁星玥出落得更加的亭亭玉立。   萧逸鸿下意识直起身,目光锁定在树下的小姑娘的身上。   宁星玥一面跑一面唤着,“蝴蝶,你慢些,蝴蝶,你慢些……”   不知怎的,宁星玥追逐着蝴蝶向着假山的高处爬了上去。   萧逸鸿心下直觉危险,他立马起身,迅速从树上下去。   他还未赶到假山边,就听见两个姑娘的哭声此起彼伏:   “翠竹救我……”   声音还未落下,就听见“啊”的一声惊呼。   宁星玥脚下打滑,从假山的顶上跌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萧逸鸿立即纵身一跃,在空中稳稳接住了宁星玥。   当两人稳稳落地之后,萧逸鸿转头恰巧对上宁星玥灵动的双眸,小姑娘睁着圆圆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眼神中的空洞,让萧逸鸿原本喜悦的心情,登时一沉。   她是不是已经忘记我了?   顿时心中一紧,也不知怎的,他觉得那一瞬怒火中烧,愤懑地转过身。   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念念不忘。   年少的萧逸鸿并不懂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觉着心中难受,难受到几乎喘不过气,这种感觉在此前自己从未体验过。   尴尬的环境,让他只想立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转身时却发现身后有什么力量拉着他,使他无法动弹。   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衣袖被宁星玥紧紧的拽住,正准备请宁星玥松手,脑中有浮现出宁星玥生疏的眼神,不禁怒火中烧,向来端庄雅正的少年开口却是:   “喂,小丫头,你抱够了吗?”   萧逸鸿此话一出,连他自己都惊了一跳,自己怎能这么跟长公主说话呢,渐渐表情也不似起初那般僵硬,轻轻扽了扽宁星玥依旧握在手中的衣袖。   宁星玥又加紧了扯着萧逸鸿袖子的力道,完全没有放开的意思。   此时,萧逸鸿羞红了耳根,他从小便是性情平淡冷静之人,从未想过会在御花园中同长公主拉拉扯扯,如果叫人看见,这成何体统!   心中一急,说话的语气便带着几分怒气:   “喂,放开我的袖子!”   此话一出,袖子被拉住的力道松了些,不知怎的,那一刻萧逸鸿竟是觉得自己心中空落落的,又有些不舍。   再回头的一瞬,两人的目光再次触在一起,宁星玥湿漉漉的杏眼正毫无掩饰的盯着自己。   萧逸鸿只觉宁星玥看来的那一眼,顷刻间,天地万物皆屏息骤停,大千世界映入他的眼中时,只余下姑娘藕粉色的倩影。   心下不禁慢了一拍。   脑中浮现的念头他自己都为止震惊,可他不过是个将军之子,岂敢肖想这世间最为尊贵的长公主?   下一瞬,他强忍住心中的悸动,看似冷漠地从宁星玥的手中抽回自己的衣袖。   萧逸鸿本以为宁星玥会因此而生气,顺便能骂醒他那不该有的念头。   谁知,他对待宁星玥如此无理,她不仅没生气,反而将自己发簪上的红宝石送予自己。   看着她笨拙地咬下发簪上的宝石时,那一瞬萧逸鸿竟也觉着可爱。   后来宁星玥用自己小小的手心牢牢握住了萧逸鸿的手,硬是将残留这口水的宝石按在萧逸鸿的掌心中心。   这使得萧逸鸿哭笑不得。   两人纠缠一番之后,萧逸鸿只觉自己羞怯得想找个地洞转进去。   另外,也是担心自己与长公主在宫中打闹,或是会给太傅留下不好的印象,以及让多人之间瞧见了,给父亲带来非议。   如此想着,他便转身腾空而起,几个上下,飞快逃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逃离后,萧逸鸿躲在附近的月桂树后喘了半晌,这才抚平自己心中的躁动。   后来他只要有空便会到那棵黄葛树上坐坐,回想起那日宁星玥呆萌的模样,好几次都忍俊不禁。   再后来,他发现在宁星玥三不五时或是一个人,或是带着三五个宫女,来到黄葛树下,吭哧吭哧的挖着一个坑,将一个铁盒子放了进去,里面放着的都是一些民间特别寻常的玩意儿,但她却视作珍宝。   知道了宁星玥的宝藏的秘密之后,萧逸鸿只要有时间总会来黄葛树这里坐上一坐,想着万一宁星玥今日会来呢。   这一坐便坚持了一百多个日子。   萧逸鸿甚至未曾发现自己在等待的日子里心态渐渐发生了变化,从刚开始的偶然遇见,到后来的日日盼望,再到最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起初宁星玥日日都来,到后来一月来一次,直到那年的十一月,已经两月未见宁星玥的身影。   萧逸鸿甚至开始担心她是不是病了,才不能来这里看看她的宝藏,也让萧逸鸿看看她是否安好。   带着担忧的情绪,终于有一日,萧逸鸿忍不住终是寻找宫女们指引的方向,来到了明月殿。   他呆呆站在廊边,不敢迈下廊阶,不敢逾越两人之间的关系。   霎时,他听见从明月殿中传来少女的欢声笑语,不一会儿一个纸鸢从红色的宫墙探出头。   就在这一刻,萧逸鸿跌坐在廊边,他低头轻笑。   她原来一切安好。   未能来黄葛树仅仅只是因为她已经找到了新的玩伴,她忘却了自己曾经如此珍爱的宝藏,就像忘记了两人一起度过的那个炎炎夏日一样。   她高高在上,自己对于她来说只是人生中的一个匆匆过客。   仅此而已。   萧逸鸿此次来找宁星玥本是想要将自己的那本日志送给她,希望将自己这两年以来的心情告诉她。   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再次回到黄葛树下,用铁锹一点一点挖开宁星玥埋铁盒的地方,取出自己怀中早已捂得滚烫的羊皮册子,一寸一寸将它深深埋入宁星玥的宝藏之下。   就让它与这个宝藏一起长眠于此。   因为再此之前,萧逸鸿便得到了父亲的命令,年后便要同父亲一同前往边境战场,这一去几年尚未可知。   但他希望,如果有机会能在边境立下汗马功劳的话,那他有朝一日便能名正言顺的站在宁星玥身边告诉她,曾经有一个人深深喜欢她,希望能娶她为妻。 第51章   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她还是那个宁星玥。   只是他已不再是那个萧逸鸿。   想到这, 萧逸鸿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至今他都记得自己将本子埋入地下的那日。   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如冰刀般刺痛,鹅毛般的大雪肆无忌惮地漫天飞舞。   而那时的萧逸鸿居然感受不到一丝的寒冷,他取下手套, 双手握住如冰棱的铁锹,全然不顾指腹与铁锹粘连,每动一下都莫得他血肉模糊。   任凭殷红的鲜血在洁白的雪地中洇染开来, 萧逸鸿依然不管不顾,一下一下,将自己爱慕的心情深深埋入地下。   那一刻他是矛盾的。   他即希望,明天宁星玥就能来挖开宝藏, 发现这个羊皮册子, 发现一直以来自己对她的心思。   他又害怕, 明天宁星玥来到这里挖开宝藏, 发现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直爱慕着自己,嗤笑他天真。   纵使已经过了许多年,每每回想起, 他依旧能感到双手撕裂般的疼痛。   萧逸鸿枯坐在圈椅之中,漫无目的看向窗外,透过窗栏的缝隙他看到廊边有一颗孤零零的黄葛树。   他猛然站起,突然想去再看看记忆中的那棵黄葛树,也想看看那个宝藏是否安好。   这样想着, 萧逸鸿便推开了御书房的门,特地示意刘理不要跟过来, 自己轻车熟路便来到这棵曾经来过无数次的黄葛树附近。   正当他准备上前,却发先属下蹲着两个纤细的身影。   其中一个背影过于熟悉, 是那个他曾经在树上观望过无数次的身影。   这一刻, 他仿佛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自己倚在树上看书,宁星玥在树下奋力挖着坑。   那时岁月静好,无悲无喜。   萧逸鸿此时只觉自己心中有无数的情绪翻涌,下一瞬一滴滚烫的泪水划过干涩的脸颊。   回不去了。   明日他们即将永远的分离,这一生,他都将无法再次见到这个曾经牵引在自己喜怒哀乐姑娘。   现下,他不想做任何事,只想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一会儿就好。   而就在宁星玥回眸的一瞬,萧逸鸿彻底慌了神。   那一刻,他愣住了,呆呆站在原地,就如当年小小的宁星玥站在假山之下呆呆的看着他。   与当年不同的是,现在的她看向他的目光没有童年时的温热,有的只是满目寒霜。   萧逸鸿没有回避直直站在原地,静静等待宁星玥下一刻要对他说的话。   宁星玥满脸不屑地望着他说:“虽然你做尽坏事,但我依然愿你能活得长一些,长到看透这世间薄凉,看到我是如何从你手中夺回大兴。”   听完宁星玥所说的每一个字,萧逸鸿低垂下头,半晌后,他双肩微颤,笑出了声,“对,自打我开始这个计划的时候,便没有想过会善始善终!”   “萧逸鸿,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有朝一日我定会来找你复仇的!”   宁星玥已经被萧逸鸿激红了眼,现下她已经不管不顾了,只想冲上去杀了萧逸鸿。   还好翠竹眼疾手快,赶紧抱住她,这才阻止了她冲上去想要掐萧逸鸿的动作。   萧逸鸿转过头去,朝着两人挥一挥衣袖。   你走吧,走了就不要回来。   此时此刻,剜心般的绞痛,使他难受得直不起身,他用力咬着抖动的下唇,生怕自己浑身的战栗会在宁星玥面前暴露无遗。   萧逸鸿立马背过身去,一手支撑着树干,直到听见身后凌乱地脚步渐行渐远,他才松下耸立着的肩膀,卸下最后的伪装。   肩膀垮下的瞬间,萧逸鸿整个人顺着树干缓缓滑坐在地上。   他手掌撑地,半束的青丝散落在两侧,他将头深深埋进双臂之间。   一滴滚烫的泪珠,穿过长发,重重砸在地上,开出一朵晶莹的小花。   与此同时,一滴鲜血滑过萧逸鸿的唇边。   他抬手随意摸净,余光扫过衣袖上那一抹绯红,昂起头看向宁星玥离去的方向,干笑了一声。   宁星玥,永别了。   与萧逸鸿分别之后,宁星玥径直回了寝宫。   黄昏熹微的光线渐渐黯淡,西边升起的银月如钩。皎洁的月光微凉泻下,漆黑的夜幕散落漫天星斗。   整个明月殿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银雾之中,就连冷清的轮廓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想着明日即将跟随齐彦一起启程去往远方,宁星玥躺在床上,意识清醒地睁着眼,丝毫没有睡意。   只要一闭上眼,便想起幼时,父王和母后第一次带着自己来明月殿看的情形。   那年宁星玥三岁,父王牵着宁星玥的左手,母后牵着宁星玥的右手,两人目光和蔼的凝着眼前的心肝宝贝,眉目轻弯,带着慈祥地笑,“慧慧,这里是父王为你准备的寝殿,可还满意?”   小小的宁星玥有些疑惑的眨巴着大眼睛,嘟着嘴惊叹道:“哇,慧慧不能跟父皇母后住在一起了吗?这里这么大,都是给慧慧一人住在这里害怕。”   父皇唇角的笑愈发浓烈,从身后将宁星玥这个圆乎乎的小团子一把捞了起来,跨在了自己的肩膀只是上,语气中满是暖意,“对呀,每个人都会长大,都会离开自己的父母,以后慧慧将在这里生活学习,再大些还会有自己的驸马,如果驸马愿意父皇倒是希望你们继续住在这里,如果驸马不愿意,父皇倒也不强求……”   父皇还在继续为宁星玥描绘着未来的日子,而这边宁星玥确实一脸疑惑的四下张望,紧张的小手死死攥住了父皇高高举起扶住她的双手。   那时,宁星玥虽不懂什么叫长大,什么叫驸马,但她唯一知道的是父王的肩膀是这世上最厚实,最牢固的依靠,只要坐在父王的肩上,自己就会见到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景色。   过了一会儿,宁星玥似是接受父皇为她畅想的未来,握着父皇的耳朵,一面兴奋地指着远处院子的一角说道:“那里,父皇能给我做一个打秋千吗?还有那里,父皇能给我种一片桃花吗?还有那里……”   母后一直静静地站在父皇的身后,笑吟吟地看着手舞足蹈的父女俩,小心翼翼扶着宁星玥的后背,生怕她一个兴奋就从父皇的肩上摔了下来。   再后来,有了裕儿,可是母亲不再了,变成了裕儿和父皇在明月殿中下棋,宁星玥在一旁指挥着,“父皇,你怎么能下在这里?!”   “阿姐,父皇输了,父皇输了!快将你下注的糕点送过来。”   经过了一个时辰的苦战,裕儿终于抓住了父皇的错漏,一子便定了胜负,此刻,裕儿笑得前扑后仰,开心地直拍着手。   父皇揉了揉眼睛,一脸愕然道:“哎呀,父皇老眼昏花了,连小裕儿都下不过咯,慧慧,咱们愿赌服输嘛,赶紧将你宫外买来的糕点拿出来给我们尝尝。”   在朝堂之上向来雷厉风行的皇上,只有在与宁星玥和裕儿一起的时候,才能露出人前少有的笑容。   宁星玥恍然大悟,“好呀,你们俩就是觊觎我的糕点,才做这么个局,哼,你们合伙欺负我!”   圈套败露的父子俩向着宁星玥连连求饶,“长公主大人有大量,就赏赐几块糕点给我们尝尝吧!”   那时候,三人在明月殿中嬉戏打闹,好生热闹。   再后来,宁星玥出嫁,驸马并不喜欢这里,宁星玥为了迁就萧逸鸿,搬去了宫外住,与父皇和裕儿也聚少离多,但父皇还是依旧安排侍女每日将明月殿打扫得整洁干净,希望慧慧无论什么时候回来,明月殿还是跟以前一个样。即便那时三人也再也没有像以前那般的欢乐时光,可宁星玥心中没有恐惧,因为她知道父皇和裕儿永远会等她。   最后,没多久,父皇也走了,裕儿像父皇那般照看着明月殿,可那时宁星玥沉浸在驸马冷漠的痛苦之中,忽略了裕儿,也没再回过明月殿,只有逢年过节才能与裕儿见上一面,每次还要顾及君臣之礼,也不可像以前那般放肆玩闹。遭到萧逸鸿的背叛之后,是裕儿第一个安慰她,告诉她,不要怕,他会永远陪着她。   而现在,裕儿也走了,就连她明日也将随着齐彦一起远行,离开明月殿,离开昔日的大兴。   明月殿也将不复存在,但这屋子里每一处每一隅,皆是父皇、母后、裕儿的影子。   永远挥之不去。   对不起,父皇,对不起,母后,是慧慧不孝,辜负父王母后临行前的嘱托,没能照顾好大兴,没能照顾好裕儿。   对不起,裕儿,是阿姐有眼无珠,爱上了一个魔鬼,还你大好年华就此丧了命。   廊边的灯笼中的蜡油即将燃尽,光线跳动了一下,宁星玥两颊的泪水不止,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没来得及准备好,就要与过去的亲人、生活告别,难免有一些情难自禁。   或是哭累了,宁星玥捂上被子沉沉睡去,这将是她在明月殿度过的最后一夜,她要将这里美好的一切印在脑海中,统统带走。 第52章   第二日, 齐彦早早便在宫门外候着。   宫墙高耸,偶有一两支不安分的花枝露出墙围,花蕊含露, 一片岁月静好的景象。   与此同时,宁星玥已早早起身,与翠竹一路检查了昨日收捡的东西是否有遗漏。   宁星玥在院子中漫无目的的转悠, 用指尖最后感受这明月殿的一草一木。   不知不觉已是日中,翠竹终是忍不住,上前打断了宁星玥的思绪,“姐姐, 咱们该启程了, 北国皇帝陛下已在城门外等候多时了。”   这边宁星玥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 在喉头淡淡“嗯”了一声, 便起身在翠竹的掺扶下两人缓缓走向明月殿的大门。   正当前脚要迈出大门之时,宁星玥脚下的动作一顿,似是想起什么只要之事,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翠竹扶住自己的手,“有个东西我忘记将它放下,我去去就来。”   语毕,宁星玥便转身回到寝宫之中,行至桌案边, 她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   是一把特制的锁。   这锁便是宁星玥去水云谷时那位锁匠交给她的,它跟萧逸鸿匣子上的锁是一对。   先前一直没有机会还给他, 久而久之都已经忘记身边还有这么件器物。要不是昨日与翠竹收拾东西的时候,偶然瞧见, 宁星玥方才想起这茬, 如今她要走了, 这锁留在她的身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带在身边也嫌碍眼,那便就留在这宫中,就让它跟这十年的往事,一起尘封于此。   东西放妥之后,宁星玥重新回到翠竹的身边,两人一起乘上马车,朝着宫门处前行。   齐彦自打天蒙蒙亮便来到宫门前守着了,一直到太阳行至头顶宁星玥依旧没有出现。   从起初的期待,渐渐磨成了焦急,但齐彦一直未派人去催宁星玥,因为他是清楚宁星玥的秉性的,只要她认定的事,一定会兑现诺言的,或许只是路上有何事耽搁了。这么想着,他觉得等待的时间也没有起初那般漫长了。   为了体现对今日的重视,齐彦穿了北国皇帝只有在重大仪式才会穿的吉服。   北国的吉服与大兴的不同,北国的是墨青色圆领大襟直身式长袍,间饰着九只白虎,另还伴有五彩祥云,配色淡雅高贵又不失庄重热烈。   这衣服虽然穿着好看,但只有穿的人知道,这里三层外三层的站在这灼灼烈日之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感受。   汩汩热汗从齐彦的鬓角淌下,没入他白色的立领之中。   身上的黏腻并未让齐彦面露半分难色,他稳稳骑在马背之上,双目牢牢锁定禁闭的宫门。   又过了一会儿,朱红的大门内,隐约传来齐整的马蹄声。   齐彦直起了身子,眼中满是期待的眸色。   马蹄声渐近,终于沉重的宫门被四个宫人缓缓开启,宁星玥所乘的车队款款出现在宫门之后。   齐彦双手握住缰绳,双脚轻夹了一下马肚,身下的坐骑稳步朝着宁星玥所乘的马车而去。   “公主,那咱们现在出发了?”   男人从马上伏下身,声音清亮且温柔,不大不小正好传入宁星玥所乘的马车之中。   宁星玥闻声从车内撩起车帘,浅浅露出了一个微笑,朝着齐彦颔首,“陛下,随时都可出发。”   忽而,齐彦发现宁星玥的眸光越过自己,落在了身后的某处顿了顿,他循着目光转过头去。   是刘理。   瞬间,齐彦收敛起眼角的笑意,看向刘理的目光利如刀剑。   随后,齐彦又抬眼看向宫门之内。   两堵高耸的宫墙之间,一条宽阔的大路空空荡荡。   齐彦凝了半晌,转头望了望毒辣的太阳,一脸为难地对着宁星玥道:“今日正是入伏,他愿意跟便跟着,这么大热的天跟我们走这一路,怕也是要遭些罪。”   说完,齐彦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他翻身从马上下来,一个跃步便钻入了宁星玥的马车。   齐彦进了马车,全然不顾宁星玥的惊讶之色,将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之上,轻轻呼了口气,“嘘!”   宁星玥瞪大了眼睛,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唇静静等着齐彦接下来要说的话。   齐彦一脸神秘地朝宁星玥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些。   宁星玥睁着圆圆的眼睛,木那地朝齐彦又挪进了一点。不远处,翠竹羞红着脸,迅速转过头去。   齐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说道:“那日我去禀告和亲之事,当时萧逸鸿以送亲的名义,说会派人护送你我直至到达北国,看来刘理便是他派来的和亲大使吧。”   宁星玥一脸无所谓的努了努嘴,冷哼了一声,“呵,我看护送是假,担心我跑了才是真吧!不过既然我已经答应与你离开,自是下定了决心,自然不会随意违背,给你带来任何的麻烦。”   听到此话,齐彦一脸满意地点点头。   一队北国的马车,步伐齐整,大摇大摆地穿城而过。   排头的是两位身高九尺,体重达三百斤,美髯齐腰,形容非常彪悍的北国将领。车队高大威严的气势震得附近的行人都纷纷退避三舍。   周围多嘴好事的婶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开始小声议论着:   “听说了吗,这个是北国新继位皇帝的车队,那辆马车里坐的是宁星玥!”   “宁星玥?!就是前朝的那个嚣张跋扈的长公主吗?”   “是啊,是啊,你看这一灭国,就有邻国的皇帝来接走,此前还表现出一副非皇上不可的样子,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为了缠着男人为自己稳住权势罢了!”   “啧啧啧,这女人……”   接话的妇人话音刚起,只瞧见锋利的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亮光,之后便听见“啊、啊”两声惊呼。   热闹的街市登时噤了声,刚刚还一脸鄙夷议论着宁星玥的妇人,此时身子还立在原地,头颅却齐齐搬了家。   须臾间,“噗通”几声之后,那几具孤零零的无头尸身轰然倒地,滚烫的鲜血喷薄而出,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瞬间汇聚到了一起,形成一条鲜艳的长河。   静默半晌之后,有人突然高呼:“北国皇帝杀人了、北国皇帝杀人了!”   霎那间,惊恐的城民抱头到处乱窜,场面一度混乱到无法控制。   这时,齐彦从马车内掀起车帘,气定神闲的站在马车之上,目光阴鸷地扫过遍地凌乱的情形,洪亮威严的声音穿透整条喧闹的街道:   “北国皇后,岂是乡野村妇能任意诋毁的,其罪当诛!”   此话一出,先前四周的嘶吼声蓦地销声匿迹,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此时早已空无一人。   齐彦弓腰重新回到马车之中,神色淡然的对马夫说:“继续前进。”   与此同时,远处的城楼之上,一道犀利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街道上刚刚发生的一切。   身边的唯唯诺诺的宫人,从一旁递了一盏茶水到萧逸鸿的手边,他心不在焉反手去拿,茶杯未能握住,只听见“啪嗒”一声脆响,透明的琉璃盏四分五裂,落在萧逸鸿的脚边,茶水溅到了萧逸鸿的皂靴之上。   那宫人被吓得不清,立马跪倒在地,以头疯狂抢地,“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萧逸鸿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   宫人受宠若惊,用自己的中衣擦净萧逸鸿鞋上的水渍后,才缓缓起身。   “谢皇上开恩。”   萧逸鸿目光始终落在街市上,不曾移开。   “在你眼中朕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逸鸿说话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似是在说别的事。   刚刚才从冒犯皇上的惊恐中脱离出来,如今又迎上这么的问题,宫人的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随后眼仁一翻,整个人轰然倒地。   许是怕那晕厥的宫人碍了皇帝的眼,周围的侍卫立马上前,七手八脚将他抬了下去。   萧逸鸿看在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嗤笑了一声:“朕如今在世人的眼中,怕就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的代名词吧。”   周围一片静默,在一旁侍奉的宫人的默默低下了头,不敢轻易作声。   远处的街市上一番闹剧之后,停滞的车队继续启程向前行进。   萧逸鸿收回目光,转头望向身侧的李明亮,似笑非笑的说:“现下这般国公可还满意?”   李明亮轻笑一声,“这已经是我能做到最大的让步,希望宁星玥之后能在北国安心做她的皇后,你呢,就在大朔安心做我的傀儡。”   萧逸鸿对李明亮的威胁早已习以为常,看到宁星玥出城之后,悬着的心也算是落了一半,如今他早已不想跟李明亮绕弯子,开门见山的说:“什么时候能让我见见你的主子吧?”   李明亮刹那间面色苍白,结结巴巴的回答:“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你愿意看,就自己站在这里看个够!”   语毕,李明亮没好气的转身,故意用挖苦的语气来掩盖此时自己内心的惶恐。   萧逸鸿并未恋战,蹙着眉望着李明亮气急败坏离去的背影。   李明亮背后之人尚未露出过马脚。   要不是萧逸鸿从之前相熟的军官中了解到,从前的李明亮向来不是个思虑周全之人,但不管是十年前构陷萧将军的计划,还是五年前杀害先皇的手段,甚至是近期将萧逸鸿算计,逼其夺位的谋略,每一桩每一件都会不是李明亮那般冲动之人能想出的。   如此盘算,要是萧逸鸿不安于做一个傀儡,那么他们的下一步就是要找个合适的借口,让萧逸鸿退位,另觅新人取而代之。   他时日无多,一定要在这有限的日子里抓出那幕后黑手方能永除后患。 第53章   偶尔有风从城楼上穿过。   它们撩起了萧逸鸿的青丝, 给刚刚严肃的气氛增添了一些随意。   一排排明晃晃的刀戟在城楼上齐齐排列着,手握着他们的士兵,目光都死死盯着眼前这位被称作“皇上”的男人。   萧逸鸿早已习惯了被李明亮的私兵监视的日子, 此时此刻,他不过只是想再送送宁星玥。   他眼睁睁看着北国一行的马车渐行渐远,远到就连车尾扬起的尘土都已平息多时, 他依旧久久不愿离去。   在城楼上伺候的宫人们都被萧逸鸿下令散去,除开私兵之外,只余下新来服侍的李公公和萧逸鸿直直立在那里。   李公公浑身包裹的长衫都被汗水浸湿,还不停有汗珠从额角溢出。   终于, 他忍不住用余光瞥了瞥身旁的萧逸鸿, 只见他神色黯然, 缓缓低下头, 不再去看马车离去的方向。   又过了好一阵,萧逸鸿终于开口,“回吧。”   李公公侧过身去, 赶紧应了一声后,便扶着萧逸鸿一步一步缓缓向前,转身踏上下城楼的台阶。   从城楼下来之后,萧逸鸿绕过了马车,独自走在清幽的御道之上, 李公公便埋着头紧紧跟在萧逸鸿的身后,就连呼吸的频率都放慢了些。   这一路上李公公都死死盯着地面, 知道他瞧见眼前的皂靴停了下来,他方才抬起头, 不出所料, 眼前额匾也证实了他的猜想。   明月殿。   大门紧闭, 前些日子住着人的时候,门前还有驻守的侍卫,现在也早已统统撤回,仅有一两只麻雀停在门阶之上,嬉戏打闹着。   李公公赶紧上前,替萧逸鸿推开了明月殿的大门。   “吱呀——”   大门被推开之际,一阵穿堂风迎面扑来,其中裹挟着宁星玥惯常用的熏香,还有院中的水榭之中还摆着的一壶酒……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令萧逸鸿平静的脸色徐徐阴沉了下来。   他兀自在踏上院中水榭的台阶,坐在那晚宁星玥和邱素心对酒时坐的位置。   那日的宁星玥两颊泛着红晕,唇角微扬,跟邱素心数落着萧逸鸿的罪状——   “他拒绝与我同游。”   “他不愿我伴他读书。”   “就连我为他挡了刺杀,他都不愿来探望。”   “现在他还想纳妾……”   数着数着她拍了拍迷糊的脑袋,目光涣散,笑吟吟地对邱素心说道:“太多了,太多了……”   他亏欠的实在太多了。   萧逸鸿伸出指尖,轻轻抚上,孤零零的酒壶,似乎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余温,放眼望去,那秋千上,那石凳上,那桃花边,哪哪都是她的影子。   此时的萧逸鸿只觉自己心如刀绞,痛苦到无法呼吸。   他下意识伸手抚了上去,恰恰按住了那日宁星玥用匕首扎过的位置,伤口撕裂的疼痛也同时在他心口升起。   萧逸鸿往按住伤口的手指上加重了力道,未愈合的伤口瞬间涌出血液,猩红的颜色在他今日着的蓝色常服慢慢渲染开来。   萧逸鸿低头望着胸前绽放的颜色,刹那间,面上痛苦的表情渐渐舒缓。   或许这皮肉的疼痛,能麻木心中的苦楚。   李公公立马冲了上去,“皇上,你这又是做何?”   萧逸鸿没有答话,只是一把将他想要扶住自己的手一把挡了回去。   萧逸鸿这十余年来,上一次如此失魂落魄,还是十年前。   前一日,萧逸鸿听见院中的小厮在窗下议论着——   “明日便是萧将军一家的行刑之日,我们院中这位主子还真是命好,有一位位高权重的长公主护着,一家人去赴死,他却能一人在此享受荣华富贵。”   萧逸鸿刚想掀窗的手怔怔愣在了原地,他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可从未想过会来得如此急促。   第二日,他一早便悄悄溜出去,在街市上躲在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之中,看着手起刀落,自己全家百口头颅纷纷滚落,行刑台被血色浇了个透,引来无数的乌鸦在上空盘旋。   它们呀呀的叫着,似是再给离去的人做最后的哀悼。   那日,萧逸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府中,只知道自己醒来时,宁星玥就在自己的身边,他看到她便想起父亲头颅落地后,看向自己的那一双绝望的眼睛。   他尖叫着将她推开。   一直到现在萧逸鸿几乎还能每夜梦到那日刑场的景象,每夜都从无尽的悔恨中惊坐而起。   这是萧逸鸿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但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复仇将宁星玥拖入这趟浑水。   所以他选择将她推开。   李公公收回手,向后退了两步,在一旁静静候着。   坐了半晌,萧逸鸿起身,朝着宁星玥寝宫的方向走去。   在推开寝宫门扉的那一瞬,萧逸鸿强装的坚强彻底崩塌。   他双肩止不住的抖动,滚烫的泪水接连不断地划过他的脸颊,模糊了眼前的视线。胸口的伤口还在继续渗着血,煞白的脸庞,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   失血的脱力感失他脚下不稳,踉踉跄跄跨过门槛,进屋后便重重跌坐在宁星玥昔日最喜欢的贵妃榻上。   宁星玥往日灵动的表情,悉数浮现在眼前。   萧逸鸿双目失神,嘴里反反复复只说着一句话。   “慧慧,对不起。”   是他的自以为是,偏执的认为只有自己默默承受一切,才会不让身边的人受伤害。   可他不知,一直以来的冷漠与隐瞒才是对爱自己的人最大的伤害。   到头来,他不仅辜负了宁星玥的一片赤诚,也将自己推向了深渊。   夕阳的余晖渐渐被墨色的夜幕取代,李公公特地吩咐宫人来将明月殿的灯笼统统点亮。   灯盏的光阴打在萧逸鸿的侧脸明明灭灭。   李公公往萧逸鸿呆着的屋里也添了一盏灯,踌躇半晌终是忍不住,上前唤了声:“陛下,已是子时了”   漆黑的寝宫渐渐被染上了一抹暖意,萧逸鸿绝望的心情渐渐得以平息。   他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痕,收拾起对宁星玥的不舍,缓缓朝着门前走去。   当他经过屋子中间的圆桌时,一个金属质地的东西,被灯盏裹上一层淡淡的亮光。   萧逸鸿放慢了步伐,越走越近,那东西的全貌,慢慢映入萧逸鸿的眼帘。   是把锁,是一把与他御书房中木匣子上挂着的一模一样的锁。   但定睛一看,这锁跟他挂在匣子上的那把,无论是做过还是花样都别无二致,但唯一不同的是,锁孔和花样的方向跟他手中的那把是呈镜像的。   这个发现让萧逸鸿大吃一惊。   他心中升起了疑惑,宁星玥为何会有这锁?难不曾……   萧逸鸿手里紧紧握住锁头,急匆匆转身,没有任何停顿,随即便迈出宁星玥的寝宫,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萧逸鸿已立在了御书房的门口,正准备推开门时,他想起今日身边跟着的是新来的李公公。   他转身朝李公公挥了挥手,冷漠道:“退下吧。”   李公公的眼神扫过他胸前已经干涸的血迹,木讷地点了点头,俯首作揖,而后便离开。   萧逸鸿再次确认了御书房的周围已再无他人,他推门进入之后,便立马转身下了锁。   他放轻了脚步,慢慢来到书架之前,非常娴熟地从书架的暗格之中取出上锁的匣子。   木质的匣子被萧逸鸿在手中翻来覆查看了数遍。   未有任何异常。   越是如此风平浪静,萧逸鸿的心中越是不安,他想不明白,宁星玥是怎么发现的这个匣子,也不知宁星玥为何要做打造一把与之全然相反的锁头。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木匣子正面挂着的锁头,一个非常微小的凸起引起了萧逸鸿的注意。   他伸出食指,用指甲在凸起上稍稍剐蹭了几下,乌红色的尘屑沾上萧逸鸿的指腹之上。   萧逸鸿取过桌上的一盏透明的琉璃茶杯,将细细的尘屑投了进去。   乌红色的尘屑飘飘扬扬撒在了水面之上,萧逸鸿将杯盏轻轻晃动,须臾间,尘屑与水渐渐相融,一丝丝嫣红在水中晕染开来。   是血。 第54章   一片清辉斜斜从天边的弯月倾注而下, 不偏不倚正正穿过御书房东边的窗棂,微朦的冷光笼罩着呆愣立在书架前的萧逸鸿身上。   当下,他惨白的脸颊上是掩饰不住的错愕。   宁星玥遗留在房中的这把锁, 加之他手中匣子上锁沾染的这一滴细微的血痕。   一种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所以,她已经打开过这个匣子?   那她到底是何时从自己身上得到那一滴血的?   是寝殿中的那次胸口的行刺,还是更早之前宁星雨的那次?   萧逸鸿兀自点了点头, 原来宁星玥从他身上收回爱意之后,也是如此有勇有谋之人,他之前还担心宁星玥去了北国之后,会被齐彦那只老狐狸给算计, 如此看来, 是他自己多虑了。   想到这, 他不禁苦笑了一声。   为了验证心中的疑惑, 萧逸鸿立即从靴筒中摸出一把精巧镶嵌着宝石的匕首,他落在匕首上的眸光微顿,这曾经与自己送给宁星玥的匕首是一对, 如今两个也天各一方。   萧逸鸿收回缠绵的视线,面无表情地将刀刃在食指上飞快划过,眨眼间,一滴鲜红的血珠冒了出来。他不紧不慢的将血珠滴落在锁盘之上,随后便听见“咔嚓”一声脆响, 弯曲的挂环从锁体中弹出。   那声音不大,却让萧逸鸿心下一震。   那把特制的锁被萧逸鸿从锁片上取下之后, 便将其与从宁星玥那处拿回的另一个锁一同放置在了桌案之上。   他低头凝视了一会儿眼前两个款式相同,花样却相反的锁, 忽而心中灵光一闪, 他发现两个锁上端的铁环旁边都一个不深不浅的凹槽, 他放下手中的匣子,顺势拿起一对锁,将两个锁的铁环相对,而后用力向内一怼,之后便听见“咔”的一声,两个锁居然合二为一,融为一体,上面的花样也随之展开,最后化作了一个异形把手的形状。   萧逸鸿将这个重新融合而成的方形不明物体置于掌心之中,仔细掂量了半晌,只在不明白其能作何用意,只好悻悻将它重新放在桌案之上。   放下那个异形的把手之后,当萧逸鸿重新举起那个木匣的那一瞬,木匣中并未有任何响动,这时萧逸鸿便知道里面的红宝石已经消失不见。   此时,早已知道答案的萧逸鸿,没有了之前的慌张,他一手扶着匣子的底部,一手从容不迫地先开匣盖,没有任何意外,此时的匣中,只静静躺着那封萧将军的绝笔信,而先前萧逸鸿放入其中的那颗红宝石,早已不翼而飞。   萧逸鸿低头轻笑,也算是物归原主罢了。   宁星玥临走之前,萧逸鸿也曾就要不要归还这颗红宝石苦恼过一段时间,但最后他始终割舍不掉自己对她的牵挂,而且宁星玥本就早已忘却两人幼时的那段回忆,如果自己强行将红宝石还了回去,反而看上去像是挽留,万一弄巧成拙,反而会将宁星玥拉入危险之中。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将宝石留在身边,也算是留个念想。   结果这么兜兜转转,最后它还是回到了宁星玥的手中,或许那便是老天爷也觉着,他不配留着她给过的任何信物。   如此甚好。   萧逸鸿将匣子重新置于桌案之上,而自己坐到案前的圈椅中。   将先前得到的那个异形的把手在指尖翻来覆去细细摸索,这到底是作何用处,又应该用于何处呢?   看了许久,萧逸鸿依然不得要义。   萧逸鸿再次抬头,看向眼前那个缺失了红宝石的匣子,眸底有担忧闪过。   此前李明亮逼问过几次,问萧逸鸿是否在他父亲逝世前收到过什么东西。   萧逸鸿一直矢口否认。   当初萧逸鸿以为就自己一人知晓这个秘密,现在看来至少宁星玥也看过了那封信。现在他还不知晓李明亮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如果此时宁星玥将心中的内容透露给他人,那或许将会引来杀身之祸。   萧逸鸿越想越觉得后怕。   他从笔架之上取下一只毛笔,洋洋洒洒写下,几行字,之后便折起来,放进一支小小的竹签之中,插于西边窗户的边上,最后再将一格窗纸戳上两个洞,明日便自会有暗卫来将萧逸鸿的密信送到刘理的手上。   自打十年前萧逸鸿去边境带兵之时,他就已经预料到,自己终将会有这么一日。   那时起,他开始训练暗卫,一直到叛乱之前,他手中的暗卫已打三万人之多,分布在全国各地,为萧逸鸿收集着信息。   但不知从何时起,李明亮查到了萧逸鸿暗卫的联络处,多次散布假消息,将各处的暗卫聚集在一起屠杀,一月之间,他手中的暗卫损失惨重,目前只余下先前的三分之一。   而李明亮现在一手掌握着大朔所有的兵马,光驻守在京郊附近的就有三十余万,全国加起来有两百万之多。   如今的萧逸鸿与之正面交锋,无疑的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所以,这也是为何萧逸鸿得知李明亮的诡计,却始终不作为的重要原因之一。   如今他只希望暗卫能尽快将密信送到刘理的手上,以解他现在的燃眉之急。   马车晃晃悠悠走在山道之上,最在另外一侧的翠竹,不小心打了个哈欠,她与齐彦并不相熟,生怕在未来主子面前失了礼,她赶紧伸手捂住自己将张未张的嘴。   而这一边,齐彦不紧不慢地为宁星玥沏上一壶茶,在颠簸的马车之中依旧能稳稳地将温热的茶水,直直倒入宁星玥身前小巧的茶盏之中。   齐彦举起自己身前的茶盏,缓缓开了口,“公主,尝尝我们北国的茶叶,可与您之前喝的有何差异?”   宁星玥敷衍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此时此刻,她根本不在乎茶水是否醇香。   这是宁星玥这一路上第十次问齐彦,“我们为何要这样连夜赶路,你可是跟萧逸鸿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齐彦笑了笑,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纨绔模样,“这是哪的话,我与萧逸鸿本就是死对头,岂会有不可告人之事,是公主多虑了!”   “那你倒是说说,为何路过驿站不下去休息,今天一整日除了中途停留过一次,其余时间我们都是在这马车上度过的,我真的觉着你这急急忙忙赶路的模样,其中必有猫腻。”   宁星玥这厢还在一本正经的列举出了种种不寻常的证据,而坐在她身侧的齐彦,唇角轻勾,扯出了一抹好看的微笑来。   “公主可不能随意污蔑我呀,这着急赶路还能为哪般,公主岂能不知……”   话未说完,齐彦伸出手,扯住了宁星玥的广袖的一角,向着自己的方向扽了扽。   宁星玥被他这一番插科打诨,说得羞红了脸,冷哼一声,便掉转了头,朝着马车里侧挪了挪,与齐彦之间空出一臂的距离来。   夜色越来越深,一条长长的火龙在寂静的山林之中蜿蜒向前。   齐彦斜倚在马车的车壁上,碧绿色的眸子微眯,余光注视着坐在对面的宁星玥,此时她一脸疲惫地靠在翠竹的肩头,蹙着眉调整了几个姿势,却依旧睡不安稳。   他转头掀起身侧的车帘,窗外一片寂静祥和,偶尔传来一两声动物的吼叫。   始终,他心下还是不忍,起身掀起门帘,一个纵身便跳到了马车之下。   三两下便追上前方一个身着大朔将领盔甲的刘理。   齐彦拍一下他的肩,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我们已经赶了一天的路,大家都身心疲乏,要不我们寻一处空地,歇歇脚,大家也好补给补给。”   刘理迟疑片刻,“可皇上说,让我们三日内一定要赶到北国的边境,如果不日夜兼程的话……”   一旁的齐彦心中的想法已定,他双眸直直盯着刘理,碧绿的瞳孔中闪烁着入野兽般凶狠的光。   瞬息之后,他收敛起犀利的目光,转而温和道:“累坏了长公主,我看萧逸鸿必定要让你脑袋搬家。”   这一招确实比任何的劝说都要有效,还未等齐彦再度开口,刘理便夹了几下马肚,加快速度,冲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齐彦立在马车边上,看着刘理跟前面的两位将领交代了两句,只见那两人壮硕的身材随着狠狠的两下点头而浑身肌肉抖动,朝着后面的队伍做了一个手势,刚刚还在埋头前进的火龙,瞬间偃旗息鼓,顺势坐在原地休息。   另一边,齐彦派属下为宁星玥搭好营帐之后便回到马车之上,轻轻拍了拍宁星玥的肩膀,“公主,我们现在稍事休息,您入住的营帐已准备妥当,请随我一起下车休息吧。”   听到齐彦的话,宁星玥几经挣扎方才睁开迷瞪的双眼,点了点头。   齐彦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迷糊可爱的宁星玥,他先前紧绷的脸上,被宁星玥逗得重新挂上了笑容。   宁星玥闭着眼,在齐彦的搀扶下终于安全下了车,朝着早已收拾妥当的营帐中走去。   昏黄的灯光渐渐将宁星玥从睡梦中唤醒。   她揉了揉朦胧的睡眼,看清眼前的情形。   这个营帐虽然是临时搭建,但是其中所有摆的用的都是宁星玥平日里惯常用的那些。   金丝楠木梳妆奁中放置的都是宁星玥喜爱的南城大街上那家卖的胭脂水粉,床上铺着的是她从小到大用惯了的蚕丝薄衾褥、粟玉芯的苏绣软枕,就连床帐上绣着的桃花摇曳的姿态都极讨宁星玥喜欢。   宁星玥欢喜地转过头去,一脸兴奋的对着齐彦说:“这些东西你都是从什么地方找来的,谢谢你,我都很喜欢。”   齐彦眸光中却闪过一丝不自然,一息后便恢复平静。   他并未回答宁星玥的问话,只是小声的含糊其辞道:“公主喜欢便好。” 第55章   宁星玥转头狐疑地看向齐彦, 在两人目光相接之际,齐彦转头看向身侧紧邻的桌子,他随手拿起上面的一个青色琉璃杯盏, 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   温热的茶水送到唇边,齐彦微微仰头,随之凸出的喉结滚动了几下, 他面色愉悦的点了点头,“公主这是特地为您准备的雨前龙井,现在口感尚佳,请公主及时品茗, 我还要去找刘理商量明日的行程, 就先告辞了。”   说着齐彦颔首, 未等宁星玥再度开口, 便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帐门的方向走去。   齐彦靴底在野外粗粝的地上摩擦出沙沙声响,他这般顾左右而言其他的态度让宁星玥心中升起不安之感。   正当齐彦抬手准备撩开帐帘之际,宁星玥快步追上他拦在他的身前。   “陛下请留步……”   宁星玥本是想追下齐彦询问他关于之后他们到了北国之后的打算和安排, 可曾想由于自己追得太急,与齐彦擦肩之时,宁星玥一个没留神脚下一滑。   幸得齐彦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宁星玥后腰,助她稳住了身形。   齐彦温热的气息打在宁星玥额间, 她顺势抬起头,眸子中蕴着薄薄的水雾, 波光粼粼,似有什么在眼底晃动。   宁星玥正欲用双手推开齐彦时, 谁知齐彦却比她更抢先一步,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堪堪向后撤了两步。   这一举动倒是令宁星玥起了兴趣。   她回想起之前齐彦与之间相处的种种。   从第一次两人见面就是在一个非常特殊的情形, 在那种危机的情况下他出手帮助了自己,让她对齐彦一直心存感激,到第二次水云谷的热心相助,到后来的骑射比赛舍命相救,再到现在他不惜与大朔为敌,也要搭救自己摆脱囹圄。   这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宁星玥遇到危机的时候,齐彦总会在恰当的时候挺身而出。   如果说之前齐彦每每救下宁星玥,她还能为自己开脱说,或许是齐彦是想结交大兴的势力,才屡屡与她示好。   可现在呢,现在齐彦已经登上北国的王位,而宁星玥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前朝公主,除了齐彦对自己有意,宁星玥再也找不到其他理由,能使齐彦这么千里迢迢一定要将自己从宫中救出来。   但刚刚两人想触的瞬间,齐彦躲闪的表现,让本就如惊弓之鸟的宁星玥心中产生了疑虑。   无疑对自己有意的这个理由已被推翻。   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目前宁星玥孑然一身,无利可图的情况下,齐彦到底是需要宁星玥做什么?   他到底图什么?   这个问题在宁星玥心尖萦绕,挥之不去。   她凝睇着眼前之人,决定趁着今日,再试探试探。   思及此,宁星玥向着刚刚齐彦退去的方向步步逼近。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齐彦的脸颊,齐彦狭长的碧色眸子略带诧异地震动,他怔怔立在原地,脸颊渐渐爬上些许绯红。   宁星玥凤眼微眯,旖旎的眼神在齐彦渐渐烧透的脸上流转,她缓缓抬起手伸出食指撩过齐彦耳畔散落的一缕青丝,在纤细白皙的指尖一圈一圈的缠绕。   齐彦凝着宁星玥的眸光加深,喉结缓慢地上下滑动,鼻尖长呼了一口气。   宁星玥柔弱无骨的双手,顺着齐彦肌肉紧致的手腕徐徐攀上他坚实的臂膀,最后双手交叉绕在齐彦炙热的脖颈之上。   齐彦终是忍不住,用嘶哑低沉的嗓音柔声问:“公主,这是做甚?”   听到齐彦的问话,宁星玥将头埋进他的颈窝,柔顺光亮的长发丝丝滑过齐彦的鼻尖,低低笑出声来,温柔亲昵的声音闷闷传入齐彦的耳朵,“陛下,今晚不如留下来……”   话音刚落,宁星玥明显感到齐彦的周身一僵,双手始终垂于身侧,未做任何越矩之事。   于是,宁星玥打算乘胜追击。   她抬起头,双目轻阖慢慢朝着齐彦的面颊靠近,就在两人几近触碰之际,下一瞬,齐彦将头偏向一侧,双手利落抬起,紧紧捏着宁星玥单薄的双肩。   被齐彦果断拒绝的宁星玥,这时在齐彦几不可察的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她抬起双手将齐彦的脸扭转回来,质问的语气带着些哽咽:   “陛下为何躲我?”   齐彦烧红的脸颊还没有缓过来,他僵硬的在空中虚虚拍了拍宁星玥的肩,干笑两声,“公主不要多想,这种美好的事情,我只是想留到大婚之日,对,我想留到大婚,就是这样。”   宁星玥娇嗔着虚着眸看着眼前之人,“当真?”   齐彦飞快点了点头,“当真。”   “没有别的事情隐瞒?”   “没有别的事情隐瞒。”   没有任何的停顿,齐彦照着宁星玥的问话,不假思索的回复着。   宁星玥终是松开揽住齐彦的双手,垂眸思索片刻,佯装害羞的怔怔点点头。   从宁星玥手中逃离之后,经过先前的经验,齐彦不再向后退,只是上半身稍稍向后仰着,与宁星玥拉开一段距离,“公主,我还找刘理有些事,那,我先去看看?”   说着他怯怯地伸出食指指了指外面,乖巧地看着宁星玥的眼色。   宁星玥被他这个乖顺的模样逗笑,她轻抿着唇,点点头,“去吧。”   这时,齐彦僵硬的表情才慢慢得以纾解,脚步飞快,撩起门帘就朝外跑,帘子盖下之前还不忘跟宁星玥道别,“公主,明日见。”   随着帘子耷拉下来,宁星玥看着齐彦早已消失的背影摇摇头。   看来齐彦确实是藏着事,但具体是什么她现在还不能分辨,还须多待几日细细调查。   萧逸鸿斜虚弱地倚在圈椅之前,冰冷的目光落在桌前的木匣子上。   弯月渐渐西移,清辉幽幽勾勒出窗外的树影绰绰,只漏了几缕冷光跌入窗棂,坠到屋内宽大桌案上的空匣子之后,光线转了弯,反出一道萤黄的微光。   萤黄的微光?   发现盒中的异样,萧逸鸿从圈椅中骤然起身,将匣子拉过来,俯身查看。   可奇怪的事,此时盒内漆黑一片,跟普通的木匣子别无二致。   萧逸鸿拧着眉,思索片刻。   难道是刚刚月光落在匣子中激发了何种机关?   如此想着,他将匣子循着月光的轨迹放回先前发光时的位置。   果然不出所料,那抹萤黄的微光再次亮起。   这次萧逸鸿不似上次那般将匣子拉过来,面对光线投来的方向,目光再次落入匣内,这次他终是清晰看见那道异样的光亮的来处。   匣底在月光的轻抚下,呈现出一个类似代表萧家军旗帜上梼杌图腾的徽印。   之所以说是类似,因为萧家军原本的徽印是长着两根长长獠牙的梼杌,可这个匣底的图案明显少了两根獠牙。   萧逸鸿又认真观察了即便那个图案,一个久远的记忆在他的心中浮现。   在萧逸鸿五岁生辰宴那日。   那是小萧逸鸿第一次来到父亲书房。   小小的人儿对这里的所有东西都充满了好奇,摸摸衣架上挂着的父亲的盔甲,上面有无数被利器磨砺过的伤痕。   萧逸鸿看得有些入神,父亲一把抱起盔甲前看得出神的萧逸鸿,指着盔甲胸前那个萧家军的徽印,笑盈盈道:“三郎,可知这个是什么?”   萧逸鸿瞪着好奇的大眼睛,嘟着嘴摇摇头。   看着儿子懵懂的眼神,萧将军耐下性子跟他解释道:“这个呀,叫梼杌,是一种古代的四大凶兽之一,它象征着萧家军骁勇善战,所向披靡。”   见萧逸鸿还是一副似懂非懂的神色,萧将军宠溺地拍了拍他黑黝黝的小脑袋,“无事,待你再大些,父亲就待逸儿去军营中瞧瞧可好?”   听到父亲要带自己去去军营,萧逸鸿开心的挥动着小小的拳头,在父亲怀中上下蹦跶,“哇,逸儿能跟父亲去军营了!”   突然听见“啪——”的一声。   桌上的砚台被萧逸鸿一不小心推到了地上,墨汁泼了一地,也将地上的一个梼杌暗雕的两颗长长的獠牙打掉了。   做了错事的萧逸鸿瑟缩在父亲的怀中,安静的不敢抬头看父亲此时的表情。   踌躇许久之后,萧逸鸿强忍着泪水,奶声奶气地向父亲道歉,“是逸儿的错,请父亲责罚。”   萧将军将萧逸鸿重新放回了地面,蹲在地上,布满老茧的指尖轻拾起地上的獠牙,而后转头看向萧逸鸿惴惴不安的双眸,“三郎你看,地上这个梼杌,你让它失去了两颗尖利的獠牙,却无意中让它成为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梼杌,咱们这是因祸得福,对不对?”   在一旁紧绷着的萧逸鸿,含着泪瘪着嘴,点点头。   “对。”   萧将军又再次将儿子揽入宽大的胸怀,故作神秘的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三郎这可是我们父子俩的秘密。你现在赶紧去找侍女收拾好,勿要让你娘瞧见了,又该说咱父子俩是败家子儿了。”   此话一出,眼眶红红的萧逸鸿终是破涕而笑。   思及此,萧逸鸿再次看向盒底的那个只有他和萧将军知晓的那个“秘密”的图案,心下笃定这必定是父亲给予自己的暗示,关于这个图案的指引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看到这里,萧逸鸿深深叹了口气,都怪自己当年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这么多年了,自己只注意到了盒子中的那封绝笔信,从未想过明明只是一封信,但父亲却要用匣子装来的用意。   现下看来,他必须要冒险出宫一趟,去看看父亲到底还给自己留下了什么东西。 第56章   正在萧逸鸿思忖之时,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洪亮的三声鸡鸣。   此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天边还有零星的几颗星星和弯月在西边做着最后的挣扎。   萧逸鸿怔怔抬头望去,心下算了算时日, 今日应是李明亮给他续命解药的日子。   紧锁了一晚的御书房大门终于从里面打开,萧逸鸿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可眼下的乌青却透露出他身心的疲惫。   刚刚跨出门槛, 萧逸鸿注意到在脚边有一个缩成一团的身影,定睛一看,是昨日新来的李公公。   这时萧逸鸿才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位被李明亮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   他身量不高,堪堪到萧逸鸿的肩头, 身材也十分单薄, 就连身上的藏青色宫服都未撑起, 唯一让萧逸鸿印象深刻的是他眼角有一枚小小的红痣, 十分惹眼。   萧逸鸿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李公公眼角那颗红痣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回过神来。   宁星玥那个位置也有一颗。   思及此,萧逸鸿只觉胸口的心跳停滞了一瞬。   李公公现下睡得正熟, 全然未曾察觉身前萧逸鸿犀利打量着他的目光。   天色渐渐清明,这时萧逸鸿才慢慢收敛起心上凌乱的思绪,转头再次看向门檐边。   蜷缩在那里睡了一宿的少年,或是被日出前的微凉侵入衣襟,他眉间微微拧起, 双手抱于胸前,口中下意识地“嘶”了一声。   萧逸鸿伸出脚尖, 用靴头碰了碰李公公的手臂,一个喑哑的声音响起:“回寝宫。”   这时, 李公公迷迷糊糊晃了晃睡懵的脑袋, 虚着的眼睛刚刚看前眼前的环境, 然后遂地瞪大双眼,额头点地,似是在迎接萧逸鸿的责罚,见他半天没有出声,才怯怯求饶,“奴婢不是有意的,请皇上降罪!”   萧逸鸿不再理会他的请求,抬腿下了台阶,声音低沉地幽幽说了一声,“跟上。”   李公公赶紧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跟着萧逸鸿回到寝宫。   无聊的早朝之后,萧逸鸿再次回到了御书房。   正当李公公为他奉茶之时,御书房的门口传来一阵吵闹的响动。   身旁的李公公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周身一颤,偏头偷偷瞥了一眼身侧萧逸鸿,他对方才的充耳不闻,有条不紊地从李公公手中接过温度刚好合适的杯盏,缓缓放到唇边抿了一口之后,神色淡然开口道:   “看来李国公有急事启奏,否则也不会忘记何为君臣之礼。”   门边的李明亮全然不顾萧逸鸿的嘲讽,大摇大摆地踏上御书房的地板,进门后便自顾自的在一旁找了个空位,懒散地斜倚在其中,哂笑道:   “本官可是来给皇上送非常珍贵的东西,难不成皇上想赶微臣走?”   说着他布满皱褶的眼尾,拧成了一条缝,觑着桌案前端坐着的萧逸鸿。   闻言,殿中的侍女太监都纷纷躬身退出了御书房。   偌大的宫殿之中,仅余下萧逸鸿和李明亮四目相对。   此时落针可闻的御书房中,有一股看不见的危险气息正在俩人之间迅速蔓延,。   半晌之后,李明亮从圈椅中慢悠悠的起身,脸上挂着阴鸷的笑容,一步一步向着萧逸鸿渐渐靠近。   “哒、哒、哒——”   清晰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室内回响,剑拔弩张的气势在两人之间愈发浓烈,似乎随时会一触即发。   当李明亮在桌案前站定之后,脚步声也戛然而止。   他轻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锦盒,将它向萧逸鸿面前一抛,语气中充满不屑地说道:   “喏,这个是本月的药,请动动你那聪明的脑子,想想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所以不要擅自在背后搞一些小动作,宁星玥,我能轻易同意放走,亦能轻松抓回来……”   与此同时,绛红色的锦盒脱离李明亮手掌之后,在桌案上翻了几周,最后歪歪倒在萧逸鸿跟前。   萧逸鸿从桌上拾起那个锦盒,顺手打开后朝其中确认了一眼,随后便一脸无辜的看着李明亮,讪笑道:“朕的小命都在李大人手中握着呢,岂敢肆意妄为?”   桌前的李明亮将萧逸鸿刚才的表现都尽收眼底,冷哼一声,“知道就好。”   说完之后便拂袖转身,直接夺门而出。   确认李明亮之后,萧逸鸿将锦盒中那枚小小的药丸收入一支细小的竹筒之中,插于西边窗户的边上,照着之前的约定,再在一格窗纸戳上两个洞,便装作若无其事,从御书房踱步而出,朝着寝宫的方向走去。   傍晚时分,天边飘起蒙蒙细雨。   昏暗的夜色,天边无月无星,宏大的皇宫陷入如墨的阴沉之中,偶尔只有一两个摇曳的灯笼在漆黑中明明灭灭。   寝宫中服饰的宫人都目睹了昨夜萧逸鸿在御书房中枯坐一晚,所以今晚他未及戌时便早早沐浴歇下,也并未引起任何人生疑。   入夜之后,寝宫周遭的宫人都纷纷被遣了出去。   黑暗中,细微的灯光在寝宫内闪动。   此时,萧逸鸿的床榻之上已是空空如也。   忽而一道黑影从窗下一晃而过。   是身着夜行服萧逸鸿。   现在他蹲在床榻旁的屏风之后,接着室内渺渺的光线,查看着手中这张侍卫换岗部署图。   据萧逸鸿所知,自从宁星玥被齐彦接走之后,李明亮特地调来了大朔的精兵强将把守着萧逸鸿的寝宫,以防止宁星玥走后,萧逸鸿擅自出逃。   每隔一刻钟,萧逸鸿便能看到窗外会有一列手持兵器的侍卫路过。   萧逸鸿侧耳倾听着门外的动静,思忖着从地面出去应该是没有可能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尝试从房顶上出去。   思及此,萧逸鸿决定不再坐以待毙,旋即双脚向地上奋力一蹬,整个身子腾空而起,轻松便跃上了屋梁。   萧逸鸿小心翼翼移开了屋顶的瓦块。   朦朦胧胧的细雨洋洋洒洒地飘入空中,黝黑的夜空伸手不见五指。   萧逸鸿双手穿过瓦块搬开之后的空缺拉住屋顶,之后手臂向上一用力,翻身便上了房顶。   来不及思考,萧逸鸿就已然感受到了周围散发着的压迫感,心下暗道一声不好,没有丝毫停留,只见他双脚飞快地在瓦楞上交错,发去“哒哒哒”急促的声响。   随后,瞧看见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一个身着夜行服的身影后,跟着七八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萧逸鸿使尽浑身解数,却依旧没能甩开锦衣卫的纠缠。   之后,萧逸鸿精疲力竭,从屋顶上落到京城的暗巷中,想通过地势复杂的贫民区的小巷将锦衣卫甩开。   可双方实力相当,没过一会儿,在一个废弃的院子之中,萧逸鸿被十来个锦衣卫重重围住。   萧逸鸿微伏着身,在包围圈中微狭着双眸,重重的喘着粗气。   锦衣卫似是知道自己胜券在握,他们面上浮起狰狞的笑容,一点点缩小着包围圈,向着萧逸鸿步步逼近。   萧逸鸿不准备就此认输,今次如果被抓回之后,李明亮肯定会将他看得更紧,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决定要放手一搏。   他缓缓拔出身侧佩戴的长剑,一道清冷的亮光映在他的侧脸,他用牙咬着下唇,双目中布满了发红的血丝。   正当双方短兵相接之际,院子中的屋脊之上,飞上几个同样身着夜行服的黑影。   趁着锦衣卫愕然的瞬间,屋脊上的黑影倾身而下,转眼间便落入锦衣卫的包围圈中,与萧逸鸿一同背对背地站立着。   萧逸鸿没有对于的时间去思考对方是敌是友,只知道至少现在那群黑衣人是站在自己这边。   经过了一番胶着的厮杀之后,萧逸鸿和黑衣人们以微弱的优势暂且压制住了锦衣卫。   在锦衣卫松懈的片刻,萧逸鸿和黑衣人们乘胜追击,直接杀出重围,终于成功将锦衣卫远远甩于身后。   他们跑去一段距离之后,萧逸鸿心中渐渐停下了脚步,朝着黑衣人们深深鞠了一躬,“虽然不知各位是出于何种缘由出手搭救,但是在下依旧非常感恩各位今晚的出手相助,”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元宝交到为首的黑衣人手中,“各位的大恩无以为报,身上没有别的东西,这个请务必收下。”   只见,为首的黑衣人低头看了看手掌心中那抹黑暗中金光闪闪的亮光,漆黑的面罩之下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   “你还是这样,只觉得这世上所以的人和事都需要一物换一物。”   此时的萧逸鸿身着夜行服,周身上下都被裹得严严实实,唯独露出一双狭长有神的凤眼。   眼前的黑衣人话音刚落,萧逸鸿露出的双眸骤然震动,惊诧地抬眼,正好对上那黑衣人恰恰露出的碧绿的双眸。   四目相触。   黑衣人眉眼微微弯曲,当即一把扯下自己脸上蒙着的面巾,薄唇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梨涡在唇角若隐若现。   他声音低沉且懒散的说道:   “萧逸鸿,好久不见!”   而这边只听见萧逸鸿惊诧地质问道:   “齐彦,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第57章   萧逸鸿一脸错愕的盯着此时出现在眼前的本该身处于北国之人。   他冲上去双手死死拽住这双碧绿眸子的主人——齐彦的前襟, 目露凶光,指间的关节“嘎吱”作响。   “你为何……”   此时的萧逸鸿太过于震惊,以至于说话地声音都满是颤抖。   而反观被萧逸鸿提起衣襟的齐彦, 此时他的神色异常淡然,波澜不惊的脸上并没有丝毫的畏惧的颜色,见萧逸鸿被吓到说不出话来, 齐彦缓缓抬起手拍了拍萧逸鸿依旧紧紧握住自己衣领的手,恹恹道:   “你……听我……解释……”   须臾过后,萧逸鸿木讷地缓缓松开了双手,双目怔愣地盯着齐彦, 等他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正当齐彦欲开口之时, 忽而与他们一墙之隔的东大街上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齐彦凑近萧逸鸿, 刻意压低了声音, 警惕道:“此处不宜谈话,我们换个地方。”   说完齐彦便不由分说直接起身一跃,几起几落便快速穿过重重叠叠的屋顶。   萧逸鸿也紧随其后, 今晚他一定要齐彦给自己一个交代。   弯弯绕绕,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萧逸鸿便瞧见齐彦脚步一顿,他在一家寻常客栈的顶上站立片刻,随后俯身向下一跃, 便稳稳落在了客栈的院子之中。   随后便瞧着他一把除去自己身上沾染了血迹的外衫,扔到院中的炉灶之后, 跳动的火焰瞬间便将衣衫烧成灰烬。   一转身,齐彦便上了楼, 窜入其中一个房间之中。   萧逸鸿也不甘示弱, 瞬息之间, 他追着齐彦闯入房内。   “啪——”   门扉被萧逸鸿无情的撞开,现下他的双眼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背信弃义之人。   正当萧逸鸿直直冲过去,一把就掐上齐彦的脖子,此时只要萧逸鸿指间稍一用力便能随时结束齐彦的生命。就在两者之间相隔只有一寸距离之时,他的余光瞥见右侧的床榻之上,一抹粉色的身影此时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盯着他们俩看。   床榻上的姑娘精细描着螺子黛的蛾眉紧紧拧在了一起,细长的眼尾轻佻,眼角的那颗红痣格外灵动。   就在看清人的那一刻,萧逸鸿只觉心中一滞,多日的相思终于得以纾解。   但下一瞬,萧逸鸿本就冰冷的表情,如今更是愈发阴沉,思绪的游离,使得他慢慢松开手,齐彦乘机从萧逸鸿的手中逃脱,顺势躲到了宁星玥的身侧,他一边揉着自己的脖子一边从萧逸鸿挤了挤眉。   这边萧逸鸿笔挺站于屋内,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徐徐转身,炽热的目光直直落在床边之人的身上。   “你……”   心中复杂思绪万千,想说的话很多,如今让他不知该怎么开口。   拥挤的客房中三人面面相觑。   “你到底隐瞒了什么?我有权知道真相!”   最终还是宁星玥先出声打破了僵局,她厉声朝着萧逸鸿怒斥道。   此话一出,萧逸鸿更是狐疑地看向齐彦,而只见齐彦闻言后转过头去,现下正若无其事的欣赏着窗外那一片漆黑的夜空,硬是不愿回头,似是生怕在此般尴尬的情境下与萧逸鸿目光相接。   见到齐彦的躲闪,萧逸鸿便不在他那里浪费时间,重新将目光投到宁星玥的身上,他眸底有无数的情绪涌动,话到嘴边却只是愤愤嗔斥道:“荒唐!你们可知如果宁星玥还留在京城的事情败露,李明亮定会对她赶尽杀绝的!难道所谓的真相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一旁假装看风景的齐彦听到萧逸鸿的话,回眸看向他,抢在宁星玥开口之前回复了萧逸鸿担忧,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宽慰道:“这个倒是不必担心,我的随从之中有一个尤为擅长易容之术,我让死士易了容,假扮成我和公主,他们此时还在回北国的路上,就连刘理都未察觉出两人的端倪。”   说完齐彦又向宁星玥身边缩了缩,碧绿的眸光闪动,脸上露出了有些得意的神情。   萧逸鸿蹙着眉,思索半晌后,终是无奈地长吁了一口气。   他们不懂,当初自己到底是下了什么样的决心才舍得将宁星玥送到北国去?   万千话语到萧逸鸿嘴边,终是化作一句——   “赶紧走。”   说完萧逸鸿便转身,一言不发地朝门外走去。   当萧逸鸿前脚刚要踏出房门之时,齐彦闪身拦在他身前,赧然道:“哎呀,我也不愿违背自己的诺言,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说着他眼神怯怯瞟了床榻上的宁星玥一眼,干笑了几下。   事情是这样的……   宁星玥在出城的那晚试探过齐彦之后,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越想越不安,她觉着以齐彦如此慌张的神色,必定是有重要的事情隐瞒着自己。   那晚,虽然这营帐中的吃穿用度都是参照素日里宁星玥的习惯置办的,但躺在如此熟悉的床上,宁星玥那晚硬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漫无目的观察这四周,最终视线落在了被支起的小窗之外。   一轮弯弯的银钩被阴霾渐渐隐去了光芒,刹那间原本平静的天边风掣雷行,低吼的轰鸣声响彻天际。   是要变天了。   宁星玥四下环视了一圈,发现翠竹并不在营帐之中,这才缓缓起身,想亲自去拉下挂起的窗帘。   此时已是三更天,白日了赶了一天路的士兵护卫们都以悉数歇下,广袤无垠的山野中,隐匿于天边的惊雷低沉的怒号吞噬着大家平缓且有节奏的呼吸声。   蓦地,两个极为不协调的声音吸引了宁星玥的注意。   因着四下一片漆黑,她虚着眼,四下寻找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道虚弱的荧光一晃而过,为漫无目的的宁星玥指引了目的地。   “轰——”   闪亮的长鞭划破长空,勾勒出马厩边有一高一矮两个男人的轮廓,他们靠得很近,似是在说着双目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好奇的驱使之下,宁星玥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玄色的斗篷,青丝如瀑散落在身侧。   出门时,门外狂风大作,凌乱了她的发,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弓着背,将自己彻底融入黑暗之中后,便慢慢朝着两人所在的方向逐步靠近。   离两人进了些,宁星玥终是从他们穿着的服饰上辨认出在此次窃窃私语的两人的身份。   高的是齐彦,矮的是刘理。   但他们会有什么事需要躲在马厩中说呢?   正在宁星玥诧异之际,隐约间,她瞧见刘理递给齐彦一个白色类似信封的东西。   刘理的声音很轻,夹杂着风雨声,远处的宁星玥只是听了个大概,他似乎是在说,李明亮虽然明面上同意让宁星玥跟齐彦回国,实则暗地里派了无数的暗卫,应是要将宁星玥赶尽杀绝,不让她有命踏上北国的土地。   宁星玥愣了愣,捏着斗篷的双手紧了紧。   随后刘理又紧接着说道:“我们遵循了此前对你的承诺,全力支持您坐上了现在北国皇帝的位置,希望您也谨守住对主子的承诺,保护好长公主。”   齐彦轻轻颔首。   “另外……”刘理沉默片刻,双膝跪地俯首前额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我自己也希望陛下能护长公主周全,毕竟她是主子在这个世上唯一珍视之人,如果她好好的,至少主子也能有个生存下去的盼头……”   最后两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更似说给自己的喃喃自语。   齐彦没有回话,只是一把将地上的刘理扶起后,一下一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便默契地同时转头,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而躲在远处的宁星玥也没有继续在这里呆下去的必要,现在她只觉自己胸口被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赶了一天的路,本应该疲乏的身子,此时却是异常亢奋,她捏着拳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她从未像现在这般羞愤难安。   齐彦到底和萧逸鸿私底下有着何种她不知晓的勾当?   今晚,她必定要去找齐彦问个明白! 第58章   转身离开的宁星玥, 在微蒙细雨中蛰伏前行,绕到齐彦居住的营帐。   此时,营帐的里间被侍女点上了盏虚弱的油灯, 火星明明灭灭,在风雨中无依无靠的飘摇着,似乎下一瞬便会失去希望灭了去。   宁星玥背靠着齐彦营帐之外, 透过掀起的窗帘的一角向内瞧。   现下,里面空空如也。   看来齐彦与刘理分开之后并没有径直回到营帐。   没有任何犹豫,宁星玥顺势溜了进去,进门后四下张望片刻, 确认营帐中并无他人, 她缓缓来到屋子正中摆着的髹漆方桌前, 冰凉的指尖启开桌上摆着的茶壶顶盖, 从胸前拉出一根细细悬挂在脖颈的银链,双手将坠在链上的球形吊坠一旋,一滴浅棕色的莹亮液体落入壶中。   宁星玥垂头, 眸色淡淡,目不转睛地望着棕色液体一点一点沉入壶底,而后慢慢晕染开来,瞬息间完全融于水中,消失不见。   做完这些之后, 宁星玥转身躲到齐彦摆在床帐旁的屏风后面,透过屏风上镂空的雕花死死盯着大门的方向, 她蹲坐在地上,全身紧绷着, 静静等待齐彦回房。   一个时辰过去了, 齐彦依旧没有出现在门前。   一直维持着一个动作, 宁星玥的双腿渐渐失去了知觉,感觉像是有无数的蚂蚁咬着脚心,冲脚底传来阵阵酥麻,正当她低头准备去揉一揉的时候,陡然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宁星玥调整回蹲着的姿势,埋着头黝黑的眸子穿过木栏栅,随着门前那双黑色靴子挪动的位置,紧紧追随着。   他在回到房中,在侍女的服侍下褪去外袍,仅余下内里贴身的白色丝绸中衣,之后有两个侍卫搬来一个沐浴用的木桶。   “哗啦、哗啦——”   一桶又一桶的热水倒入木桶之中,撒上花瓣,齐彦挥了挥手,刚刚在为他沐浴准备的侍女都统统退了下去。   齐彦缓缓抬手放在身侧,正欲除去身上的中衣。   宁星玥赶紧用双手捂住双眼,心下一惊,瑟缩着将头埋到双膝之中,一动也不敢动。   之后,只见屋内时不时传来哗哗的打水的声音,这是宁星玥第一次进入外男的房间,竟是误入如此情景,如今她羞得耳根子绯红。那时宁星玥都恨不得自己能多长出两只手,好将耳朵也死死捂住。   不过好在或是北国人爽朗的性情,齐彦沐浴也不算拖沓,很快便听到一声淅淅沥沥水滴打在地板上的声响,那之后房间便恢复了他回来之前的安静。   但此时宁星玥依旧不敢睁眼,一直到听到齐彦朝外面唤了一声,“备些宵夜,以免公主半夜醒来饿了。”   宁星玥愣愣放下双手,拂了拂额前蹭得有些凌乱的碎发,睁了只眼去瞧屋内现在的情形。   恰好看到这时齐彦齐腰的黑丝懒散的散落在身后,零零星星地滴这水珠,身上也换上了干净的中衣,正端坐于方桌前,一手握着杯盏,一手提着茶壶正要往里倒水。   宁星玥不自觉的将脖子伸长,脸几乎都要贴上遮掩住她的屏风,掌心中冷汗涔涔,十指蜷曲,紧紧握在身前。   齐彦慢慢将盛满水的杯沿送到唇边,一饮而尽,随着喉头滚动,被宁星玥掺了料的茶水已稳稳落入齐彦腹中。   不大的房间内,宁星玥只觉得自己紧张得胸腔内的心脏狂跳,那声音大到恐怕快要被齐彦听了去。就连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她战战兢兢从怀中摸出一把缀着宝石的精巧匕首,死死捏在手中。   自打那茶水入口,宁星玥心里便开始默默倒数着——   三、二、一。   不出所料,倒数结束之后,只听见砰了的一声,齐彦瘫软地伏在了方桌之上。   宁星玥还是有些不放心,在原地又等了呆了一会儿,看着齐彦挣扎了几次都并未坐起,这才安心从屏风后走近。   齐彦已经有气无力的趴在桌案上,似是听见床边有动静,吃力得挪了一下脑袋,看到宁星玥小心翼翼从屏风后走出来,原本阴鸷的神色反而一松,他费力地启了启唇,语气平静且柔和,“是你?”   宁星玥在他身边寻了个圆凳坐下,将手中紧紧捏着的匕首置于齐彦眼前,“你放心,这个药只是会让你四肢酸软,暂时不会危及性命,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有一些事情,希望你能跟我说实话……”   “萧逸鸿的事?”   还未等宁星玥询问,齐彦却是主动开口。   “是……”   说着宁星玥走到齐彦的床边,从衣架上取下他的外袍,四下搜寻着刚刚刘理交给齐彦的那封信。   可任凭她找遍了齐彦方才身着的衣衫各个角落,却始终一无所获。   齐彦费力地挽起唇角低笑道:“先前我在外边看完了在回来的,那封信现在早已化作了灰烬。”   听见齐彦的话之后,宁星玥错愕地拧着眉,一把抓过桌案上的匕首,将刀尖抵在齐彦的喉结之上,狠狠咬着牙,希望能让齐彦能被自己现在凶神恶煞的表情吓到,“那你直接告诉我,你和萧逸鸿是不是很久之前就认识?你们之间是不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齐彦懒懒抬起头,对上宁星玥此刻的表情时,双唇紧抿强忍着笑意,艰难地说道:“长公主原来也是个狠人啊,既然你都如此诚心诚意的威胁我了,那我也就无可奈何的告诉你吧……”   “其实我跟萧逸鸿在十年前就已经认识,那时他是驻守边境的将军,而我只是一个不得圣宠的北国三皇子。后来因为萧逸鸿的骁勇善战,很快就打得我父皇束手无策,缴械投降。那时我父皇承诺萧逸鸿要将我的二哥带回大兴做质子,我二哥也就是你们大兴后来的贤王。我母妃走得早,很小便跟着二哥生活,我与他感情深厚,当我得知萧逸鸿准备带我大哥离开北国的时候,我曾单独去找过他谈判,希望他留下我二哥,作为交换将我带走。”   “可那时萧逸鸿告诉我,他不会带我走,北国太子已经大难临头,他希望我能够从十位皇子中脱颖而出,成为下一任太子的人选。当我当上了太子之后,他希望能与我做一个交换,他助我日后安稳的坐上皇位,而对于我来说,他需要的交换条件是,有朝一日大兴国出现任何的意外,我都要竭尽所能的护你周全。”   “前月,我偶然偷听到了父皇和国师谈话,他们打算用计搅乱大兴国民的安宁,并趁机将大兴收为囊中之物。因此我知道无论父皇是否能真的计划达成,至少大兴会迎来一场大乱,所以我决定以上贡的名义来京城将二哥带回北国。不得不说萧逸鸿确实是一位不错的盟友,地牢的那场大火,他让我顺利救出了我二哥,于此同时,也是在那晚我听到父皇暴毙的消息,当时萧逸鸿让我留下与你的婚书,之后便匆匆离去。再到现在我来大朔就你出宫,这一切都是萧逸鸿很早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   “但后续他究竟是如何打算的,我确实不得而知。”   一口气说完这些只是,齐彦若无其事的从桌案上爬起,一脸无辜的耸了耸肩,淡笑道:“你的药对我没用的,我们北国有一个风俗,那就是从小便会训练皇子们的耐药性,所以常规的毒药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不痛不痒的雕虫小技而已。”   宁星玥见到齐彦从桌上一脸轻松的坐起之时,眼中是掩饰不住的诧异,她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位看着自己似笑非笑的北国皇帝,“那你为何?”   “对我来说,需要遵守的约定是保护你,但萧逸鸿又没有跟我约定要替他保守秘密。”说着齐彦冲着宁星玥眨了眨眼。   “前些日子我没有告诉你,只是因为我从未见过萧逸鸿如此狼狈的模样,这难得地大好机会我定然是不愿错过的。而且是你威胁我在前,我现在说出来也只是为了保命,算不得什么龌龊地泄露秘密,对吧!”   深埋在心中的秘密终于和盘托出,齐彦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用手扇了扇说得快要冒烟的嗓子,重新在桌案上翻开两个杯子,拧壶斟满,他放了一杯到宁星玥面前,然后便自己端上一杯一饮而尽。   宁星玥怔愣的望着眼前这个被她放了绵骨散的茶水,尴尬的笑了笑。   刚刚喝完第二杯茶的齐彦,微笑着看向与自己对坐的宁星玥,恍然大悟道:“你喝不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他连带着宁星玥身前的茶一把端起,也吞到肚中。   这一席话之后,齐彦便将宁星玥赶回了自己的营帐。   齐彦离开时抛下一句话,让宁星玥自己好好想想,到底是继续跟他会北国,还是他护送着她回大朔,一切由她自己决定,无论宁星玥如何选择,他都将遵守自己对萧逸鸿的承诺护她周全。   那一晚,宁星玥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无论是自己受伤后的那些奇怪的预知梦,还是今日齐彦口中所说的萧逸鸿早在五年前便已预料到了今日的局面。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宁星玥觉着这表面的风平浪静,背地里却不知道蕴含着多大的阴谋。   所以第二日,宁星玥就去找到了齐彦,二人带着些暗卫,便一同折返回了大朔。   “今晚,我本来是准备带着暗卫潜入皇宫去找你,谁知走到半道上就瞧见远处有一个同是夜行衣打扮之人,从皇宫的围墙冲了出来,后来面还跟着一大串锦衣卫。以我敏捷的判断,就知道这人不一般,所以果断带着人上前营救,没想到,这歪打正着的,正好救了你……”   说完昨日发生的所有事,齐彦再转头看向萧逸鸿夜行服被锦衣卫的刀划得破破烂烂的模样,掩嘴所在宁星玥背后偷笑。   萧逸鸿当然也是见不得齐彦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转身便要走,正欲推窗而出只是,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他的手腕。 第59章   萧逸鸿转头, 发现身后拉着自己的是人是齐彦,他转头前眼底燃起的希望,登时尽数消失不见。   今夜这番再见面, 萧逸鸿心下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希望日日都见到这位他心心念念姑娘,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宁星玥能跟齐彦远离自己, 远离大朔,这样她才能真正远离危险。   可这一刻,他看着她的双眼完全不想离开,先前离去已是下了无比鉴坚定的决心, 现下被齐彦这一番挽留, 心中动摇了几分。   萧逸鸿目不转睛的盯着坐在床边的宁星玥, 过了许久, 耳边才传来齐彦的声音,萧逸鸿循着声音低头看过去,这才发现, 齐彦依旧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一手拉着萧逸鸿的手腕,一脸坏笑地说道:“你要不要换个衣服,上点药?”   不提还好,经齐彦这么一说, 萧逸鸿再次低头看向自己的夜行服的手臂两侧,由于先前跟锦衣卫厮杀过于激烈, 现在他的手臂两侧布满了深深浅浅被弯刀割过的痕迹,这些伤痕有的刚刚割破衣衫, 有的也已经伤筋动骨, 使得黑色的衣袖上浅浅浸出黏糊糊的血迹来。   虽说这些伤痕对于常年征战的萧逸鸿来说, 不过是小菜一碟,当萧逸鸿看到齐彦站在宁星玥身侧,蹙着眉给宁星玥展示自己身上唯一的一道堪堪破皮的伤口,而坐在床边的宁星玥扶着齐彦的手臂细细查看伤口的情形,这让萧逸鸿骤然觉着自己周身的受伤口都开始刺痛,心中也随之泛起汩汩酸涩。   萧逸鸿静静立在原地,看着宁星玥从瓶中到处白色的粉末,细细覆在齐彦右手的伤口之上,因为药粉作用的原因,齐彦痛苦得表情拧做一团,而宁星玥见着他皱着的眉头,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   不知不觉萧逸鸿竟然站在这里看着宁星玥为齐彦涂完了药,从一旁取来白纱布,一圈一圈小心翼翼地在齐彦的手臂上缠绕,最后绑上一个精巧的蝴蝶结,标志着大功告成。   随着两人动作戛然而止,萧逸鸿才怔怔收回自己狠厉的目光,眼尾微红,怒睁着的双目早已布满血丝。萧逸鸿干笑了一声,收拾起自己关注的目光,转过头去不愿再去看。   思索片刻,萧逸鸿重新抬脚,向着窗边走去。   三两步之后萧逸鸿再次回到窗边,他眼神幽怨地盯着窗外从乌云后探出了那一道弯弯的银月,他叹了一声,说话的声音很轻柔,“我还有事,就不……”   “公主,我这个手抬不起来了,劳烦你也为萧逸鸿的伤口擦点药吧。” 齐彦指了指自己已经被宁星玥扎上了一个漂亮蝴蝶结的右手手臂,一脸无辜地道。   说完之后,齐彦还顺势搬了一根圆凳放在宁星玥的脚边,再走到萧逸鸿身边,大惊小怪的惊呼道:“哎呀,萧逸鸿你身上怎么被划了这么多伤口,哎呀,这个还在淌血,如果不止住的话,怕是这个手臂要费掉了吧!真是太可怜了!”   宁星玥实在是受不了齐彦的聒噪,百无聊赖地朝着齐彦的方向挥了挥手,“你在说大声些,恐怕整个客栈都知道我们这间房中有两个刚刚跟锦衣卫打斗过的逃犯。行了,叫他过来吧,算是感谢他协助你来救我出宫的谢礼吧。”   突如其来的话,让原本愣在原地的萧逸鸿,骤然转身,不敢置信地看着先前说话之人。   一旁的齐彦,抬眼望了望定在原地的萧逸鸿,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随后一把将他朝宁星玥身前的凳子一推,说道:“你后面不是还有别的事,那就抓紧点,不要耽误时间了……”   呆愣的萧逸鸿被齐彦在他背后推去的一巴掌弄得猝不及防,他脚下一个踉跄,向着宁星玥坐着的地方扑去,正当萧逸鸿要撞上宁星玥之际,只见他反应敏捷地脚下一旋,身形稳稳便落在圆凳之上。   坐正之后,萧逸鸿听到身侧的宁星玥随着他稳稳落地,也长舒了口气。   宁星玥瞧着他这一身大大小小的被刀刃划开的衣衫破洞,思忖半晌,冷冷地说道:“你把衣服褪了吧,伤口太多,这么隔着衣服,上不了药。”   此话一出,萧逸鸿不禁周身一僵,宁星玥说的那句话原本没有任何情绪,但这却是宁星玥自合理之后,第一次对萧逸鸿说的一句关心的话。   这一刻,萧逸鸿耳垂烧得绯红,凶戾的眼神都柔和了不少。   萧逸鸿愣了须臾之后,他是双手慢慢下移,五指分别握住了身侧两条绑在一起的腰带的一端,稍稍一用力,腰带从腰间瞬间散开,飘落在地上。   随后,他继续将外衫和中衣一起褪到腰间,露出新旧伤痕交错的肌肉紧实的后背。   没有任何的迟疑,宁星玥在他身后,稳稳的向着每一处伤口,仔细撒着药粉。   这一幕,让萧逸鸿觉得如此的似曾相识,彷佛两人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年,萧逸鸿奉命外出去清溪县视察,期间会路过一个小山岗,在那之前萧逸鸿就听说,那个山岗上有一窝土匪,专门拦路打劫路过的商人。所以萧逸鸿想着正好可以顺道一同将山匪们一网打进。   但当他们踏上那个山岗之时,瞬间升起了蔼蔼白雾,几乎模糊了萧逸鸿一行人的双眼,此时他们被困在其中根本找不清东南西北,这样恶劣的环境让萧逸鸿心下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见有人从他们四面八方喊着“杀啊!”冲了出来,幸得萧逸鸿征战沙场多年的经验,他凭着出色的听力,带着朝廷的军队不仅抓获了所有的陕飞,还活着从这布满陷阱的山岗之中全身而退,虽然人出来了,可双方交战,受伤肯定是免不了的。   从山岗回京之后,萧逸鸿就被刘理送回了府中,那时候宁星玥闻讯赶紧赶来,在一旁看向他的眼神满是心疼。   马太医看过之后,让萧逸鸿这几日好好休息,并拿出一瓶药让他每日涂抹两次。   萧逸鸿最见不得宁星玥为自己流泪的模样,她眼眶红红的盯着自己,让萧逸鸿心中极为不好受。   马太医走后,宁星玥拿着药瓶做到萧逸鸿的床侧,声音哽咽地说道:“夫君,马太医说这药需要一日涂抹两次,现在我先为你褪去上衣,为你上药。”   说着,宁星玥便准备上手为他宽衣,萧逸鸿下意识抬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襟,不许她脱自己的的衣服。   因为他的背上都是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疤,有的是他小时候练功时伤到的,有的是后来萧将军太他上战场时伤到的,还有的是他在地牢中被严刑拷打留下的……这些黑色的伤痕日复一日地在萧逸鸿背后累计起来,层层叠叠,他的背上几乎很难看到一块完整的皮肉。   他也一直很担心宁星玥看到他背后这般不堪的模样,以免吓到她,最后又将她惹哭。   所以,那一次萧逸鸿本也是打算不让宁星玥看到他背后的惨状,谁料那日向来对萧逸鸿乖顺的宁星玥,却是格外坚持,她坚持一定要亲自为萧逸鸿上药。   萧逸鸿本就受伤虚弱,再加上他拧不过宁星玥的坚持,最后他终是松了口,同意宁星玥为自己上药。   当他缓缓褪去上衣,满目的瘢痕映入宁星玥眼底之时,萧逸鸿隐约听见身后之人,冰凉的指间轻轻划过他背上的每一道伤疤,婆娑在背上的指腹微微颤抖。   酥酥麻麻之感,从萧逸鸿的背部迅速传到心底。   女子的啜泣的声音,传入了萧逸鸿的耳中,或许是人在脆弱之时,身边有一个亲近之时关心照顾自己,让向来有事自己一人抗下的萧逸鸿,第一次产生想要依赖别人的想法。   “无碍的。”   萧逸鸿本想出言安慰宁星玥,结果话到嘴边,却只有短短三个字。   “夫君,请一定要爱惜自己,如果你受伤了我会为你心疼的。”   语毕,萧逸鸿感觉到背后有片温热,是宁星玥轻轻伏在了自己的背上,她微热柔软的面颊静静贴在萧逸鸿滚烫的后背之上。片刻之后,一滴温湿随着萧逸鸿的脊背滑落。   身后的异样,让萧逸鸿为之一震,置于两侧的双手微微蜷起,轻轻婆娑着宁星玥散落在他手边的青丝。   淡淡的发丝的清香慢慢充斥着萧逸鸿的鼻腔,他先前慌乱的心跳也渐渐平稳了下来。   “嗯。”萧逸鸿闷闷应了一声。   他今后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一定不会让自己受伤,不会让她为自己担心。   可这个承诺他终是没能做到,此后的日子里,他沉迷于仇恨之后,忽视了自己曾经对宁星玥的承诺。   今日也是。   萧逸鸿为了冲出重围,全然感受不到自己身上的疼痛,一心只想向前冲,想要尽快完成自己的目的。   不知不觉间,宁星玥已经为他上完了药,仔细为他拉起垂在腰间的外衣,淡淡说道:“可以了。”   这时萧逸鸿才从先前的回忆中抽离出来,侧过头,向着身后的宁星玥微微颔首。   “感谢。”   “是齐彦请我帮忙的,要感谢,你应该谢他。”   这一句疏远的话,一下将萧逸鸿从回忆的温暖中来回到现实。   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看到自己身上的疤痕就会心疼到落泪的宁星玥了,而他更不应该贪恋着一刻的柔情。   如今的情形下,他不能再将她拖入自己现在正深处的地狱之中。   在相通的一瞬,萧逸鸿麻利的穿好衣服,从那窗口一跃而出。 第60章   萧逸鸿纵身跃下窗台。   星星点点的雨点细细密密地砸在萧逸鸿的脸上, 让他能暂时将自己的泪水隐藏在这缠绵轻柔的雨滴之中。   跃出两三个房顶远后,萧逸鸿脚步突然停了下来,调转过头, 看向方才离去的那个窗口。   这时,窗扉已经被人紧紧的阖上,昏黄的灯光从客栈粗制的窗纸伤透了出来, 朦朦胧胧印出房内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来。   萧逸鸿立即回过头去,目光冷冷的望着漆黑的远方,他不想再去看、再去想,现在只是知道他们两人呆在一起都已经足够让他变得怒不可遏, 如果看到一些其他的情形, 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   愤怒会吞噬了他的冷静和自持。   而现在, 他还有任务没有完成。   思及此, 萧逸鸿重新加快了脚步,朝着城东的萧家老宅的方向跑去。   距离越来越近,萧逸鸿的步伐也渐渐慢了下来。   于南大街转个弯, 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从高处看过去,那一片开阔的地界上坐落着一座闲置已久的宅院。   原本高大宏伟的朱红髹漆大门贴着的封条,因为经历了十年的风雨,曾经白皙的宣纸早就变了颜色。宽阔的大门被掩在一人高的杂草之中,门扉之上被重重的尘土覆盖, 就连刷过金漆的门环,都已是锈迹斑斑, 看不清当初的颜色。   大门的侧边,是用青砖砌成的外墙, 幼时萧逸鸿偶尔会看见哥哥们与小厮搭成人梯, 半夜偷偷溜出去玩, 而现在墙垣因为年久失修,已经有多处坍塌,断裂的青砖松松垮垮地散得满地都是。   萧逸鸿抬手随意拔掉门口的几簇杂草,想要越过墙垣的脚,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如此往复多次之后,他终是咬着牙,心一横,跨入院中。   一抬头,院中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当萧逸鸿一只脚踏上萧府的院子,十年前的记忆统统涌入他的脑海之中。   此时此刻,萧逸鸿的耳边充斥着当年萧府女眷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们声嘶力竭的呼喊着:   “老爷,救救我们吧!夫人,救救我们吧!”   萧逸鸿还依稀记得,那时他的身边有一个书童当年只有十岁,高度刚刚齐平他的胸口。萧家被抄的那天,书童脸上爬满了泪痕,跪在地上紧紧抱住来抄家的官兵的腿,“官爷,求求你放了我,我跟这家没有关系的,我家中只有一位生病的母亲,她还等着我买米回去下锅啊,官爷……”   那时,府中的众人都急着跟他们撇清关系。   大家都哭着喊着,说自己是无辜的,千错万错都是萧将军的错,这些都与他们无关,要杀要刮都去找萧将军和他的夫人子嗣,不要连累到他们的身上。   就连平日里带他亲和的柳姨娘,那日萧逸鸿不过只是被众人挤到了她的边上,柳姨娘低头看清是他,急忙一脚踢得他一个踉跄,险些扑到在地。   曾经洋洋洒洒书写着歌颂赞扬皇室刚正不阿锄奸除恶的话,在现在的萧逸鸿心中,俨然成了笑话。   也是自那日起,萧逸鸿才真正明白何谓亲情,何谓友情,不过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罢了。   如今,昔日的将军府院中还维持着萧家被抄时的模样。   到处都是歪歪倒倒的桌椅,散落的书卷,稀稀落落的残枝败叶,这些破败的场景,都让萧逸鸿看了压抑地喘不过气来。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天上连一颗能投下微弱光芒的星点都没有。   阴沉的黑夜笼罩在将军府的上空,这里没有一丝生气,有的只是疾风穿堂而过的呜咽。   萧逸鸿低垂着头,深吸了几口气,才将自己杂乱的思绪重新压回心底,现在不该是沉浸在悲伤的时候。   刚才他出宫的时候,引起锦衣卫的注意,现在已经过了有一个多时辰了,想必他从宫中出逃的消息,早已传入了李明亮的耳中。   下一步,李明亮应该会出动城中的官兵在城中进行大肆的搜寻,如此一来,齐彦和宁星玥回城之事,被暴露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如今保住他们最直接的办法便是萧逸鸿自己回去自投罗网,所以他现在必须要加快动作。本次出来要不是半路上得到齐彦,他单打独斗能否到底这里还不得而知,更何况此番回去,李明亮定会加大防卫,下次要再想出来难度就比登天还难了。   萧逸鸿沉吟的片刻,从怀中摸火折子,在黑暗中晃动了几下,一个小小的火星子在漆黑无底的院中迎风飘动。   时间有限,萧逸鸿顺着记忆中的方向,飞快地朝着父亲曾经的书房走去。   这里毕竟是萧逸鸿居住了十七年的院子,顺着曲折的画廊,弯弯绕绕不一会儿,萧逸鸿就已经立在了一扇虚掩着的房门之外。   萧逸鸿急速的脚步稍顿,凉风不停拍打着摇摇欲坠的房门。他一手拎起一边斜靠在墙上的门扉,用力向后一甩,厚重的尘土被木门落下是带起的风高高扬起,萧逸鸿敏捷向前一闪,迅速窜入门内,以免被门外的尘土迷了眼。   火折子继续在风中摇曳着,十年的光景过去,萧逸鸿也有些及不真切自己幼时不小心碰碎的豹子图案到底在何处,只是依稀记得实在书桌的一脚的地板上。   他屈身蹲下,接着微弱的火光继续在地上细细寻找。   此时他已经查看了三个桌脚均无所获,正当他信心满满地拂开第四个桌脚边盖着的纸张,那个缺牙的梼杌终于映入眼帘。   萧逸鸿心下大喜,没有任何犹豫,他单手按在那个浮雕之上。   大概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可书房中却无任何变化,登时萧逸鸿心中生了疑惑:难道是他一开始想错了?父亲其实并非暗示的是这里?   这一刻萧逸鸿的心中是抑制不住的烦躁,现在他到底该怎么办?难道他部署多年的计划,注定要就此落败了吗?   他不甘心。   他真的很不甘心。   不知为何,萧逸鸿想起了幼时第一次跟着父亲去军营发生的事。   萧逸鸿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哥哥们跟他的年纪相差比较大,他出生的时候两个哥哥就已经跟着父亲带兵打仗了。但无论他如何撒娇纠缠,萧将军始终不愿带他去军队看看,那段时日萧逸鸿一度认为,是因为自己从小体弱,所以父亲看不上自己。   所以萧逸鸿从小只要有时间就缠萧将军教他练武,那时他向着自己只要练好功夫就能像哥哥们一样打胜仗,父亲就会喜欢自己。所以那段时间他特别努力,就想着有朝一日跟着父亲去军营时,一定要战胜军中最厉害的勇士,得到父亲的认可。   终于在一年之后,有一日父亲告诉萧逸鸿明日就带他去城郊驻守的军队中见识见识。   得此消息,那一夜萧逸鸿兴奋的彻夜未眠,他想着明日一定要在军中比武的时候赢得满堂彩,让父亲知道自己也是能带兵打仗的。   第二日,萧逸鸿兴高采烈地跟着父亲入了军营。   在晨间军中比武试炼的时候,萧逸鸿首当其冲,他看似小小的瘦弱的身材,却打败了一个又一个的军中壮士。   就在最后一个看似跟他身材相当、年纪相当的一个小兵时,由于萧逸鸿的轻敌,本来稳操胜券的比赛,却狼狈的随给了一个不如自己的小兵。   比赛过后,萧逸鸿躲在马场边上嚎啕大哭。   不知何时,萧将军坐在了萧逸鸿的身边,萧逸鸿怔怔看着父亲严肃的面庞,哭声瞬间停息,他瑟瑟缩缩的抱着自己的双臂,哭声虽然停止了,但是全身依旧止不住的抽动。   这时萧将军坐在了他的身侧,宽大厚实的手掌,轻轻拍着萧逸鸿的后背,尽可能的表情柔和,轻缓地说:“胜负乃兵家常事,打败对手不能意味的强硬的面对面的对抗,更应该用脑子,战略战术也是两兵相交时必不可少的。所以一定要认清自己的长处,要用自己的长处去打对方的短处,这样方能百战百胜!”   这是萧逸鸿懂事以来,第一次听到父亲如此慈爱的跟自己说话,他瞬间止住泪水,也不再抽泣,眼神坚定的点了点头。   那日之后,萧逸鸿不再一味只学习武力,他更多的是想父亲学习兵法,对战时的谋略之法。   想到这,萧逸鸿突然想起了那个木箱子原本不是一个空荡荡的匣子,里面还有一封信,信上看似是父亲留给自己的家书,实则上面用了军中秘文,那是对应的秘文上的第九条。   第九条!   萧逸鸿瞬间恍然大悟,对!父亲暗示应该是那个没牙的梼杌往旁边数第九个!   相通了这一切,萧逸鸿再次低下头去观察着起始的那个梼杌的周边,只有往右边,才有浮雕图案,萧逸鸿顺着那个梼杌向右数了九个,再次重重按下去。   “喀嚓——”   萧逸鸿的正前方的书架背后发出一道清脆的贴片碰撞在一起的清脆的声响。   随后便是“轰”的一声响动,正前方的书架中间的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宽,半晌之后,从后面露出一道小的石门来。   萧逸鸿兴奋靠近,双手置于门上,卯足了劲向里一推,但是那道石门纹丝不动,他屈指在石门上敲了敲,实心的,基本没有听到任何的空响的回声。   他举着火折子上下仔细查看一番之时,突然在石门右侧的边缘发现了一个方形的凹槽,萧逸鸿心下一震。   这里或许是放两个锁何在一起组成的那个把手。   萧逸鸿立马从衣袖中掏出那个把手,稳稳装在了凹槽之中。   是契合的!   刚刚还岿然不动的石门,现下陡然响起了轰隆声,萧逸鸿向后退了一步,他拧着眉,目光灼灼地看着石门正在向左边徐徐移动。 第61章   半晌过后, 暗室的石门终于缓缓启开,一股夹着老鼠腐臭气味的风迎面扑来,密室中原本平静的厚重的灰尘随着暗门打开, 被室内涌入的风卷得高高扬起,它们似是在空中狂欢怒吼着重见光明的喜悦,尘土在空中洋洋洒洒持续许久之后, 才渐渐归为平静。   萧逸鸿赶紧熄灭了手中的火折子,生怕这暗室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被这火惹得生出事端。   屈身向小门迈近了几步,他皱着眉头, 屏住了鼻息, 抬手在空中大幅度地挥动了几下, 在才堪堪看清眼前的情形。   石门的后面是一条蜿蜒向下的台阶, 里面的视线朦胧且阴暗,从萧逸鸿的角度看过去,台阶很长很长, 向下望去只能看见长阶的尾部被吞没在无尽的黑暗之中,绵延悠长根本看不到底。   萧逸鸿站在台阶的顶端,用力咽了咽口中的唾沫,试图抚平自己胸腔中的悸动与浮躁。   他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 眼下由不得他选择,于是萧逸鸿也不再彷徨, 果断抬脚一步一步踏在台阶之上,迅速向着更深的地底行进。   约莫走了一刻钟的时间, 萧逸鸿总算是迈下最后一个台阶, 双脚稳稳落在狭窄的青石板平台之上。   深入地底之后空气的稀薄, 加之行至多时,萧逸鸿一手撑在身侧粗粝的石墙之上,一手伏在胸前感受着体内飞速加快的心跳。他本想从胸前再次掏出火折子,可当他深深一吸,鼻腔中充斥的气味让他心下一惊。   是非常微弱的硝石味道。   萧逸鸿放在怀中的手指稍稍一顿,余光瞥见身侧隐隐约约有着虚弱的亮光,他身侧的石墙上有个从墙上突出的半身梼杌雕刻上悬挂着一颗散发清辉的夜明珠。他伸手将夜明珠从雕刻上取下,清幽的冷光打在萧逸鸿苍白的面颊,在他原本皲裂的嘴唇的衬托下,整个人显得更加面无血色,虚弱疲惫。   他举着手中的夜明珠,循着硝石的味道,在黑暗中缓缓前行。   几步之后,长廊走到了尽头,萧逸鸿脚步一顿,向右侧转过身,右边的情形着实让他惊了一跳。   在夜明珠荧荧光芒的照耀下,右侧的石室中的状况尽收眼底,在那个不大的石室中,摆着十来个半人高的木箱。   萧逸鸿越向里面走,他只觉从脚底升起的凉意,正渐渐吞噬着他孱弱的身体。心痛还在加剧,此时仿佛有成千上百只蚂蚁正在啃食着他的心,疼痛一点一点在周身蔓延,逐步加剧。   瞬间萧逸鸿感觉到自己胸腔内的心跳一滞,整个人彷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向外抽离,登时眼前一片空白,呼吸也骤停。须臾之后,他整个人都蜷缩在地上抽搐了一下,霎时间呼吸恢复,他猛然深吸了一口气,似是想要重新将胸腔填满,双手缓缓拂了拂胸口,脸上也渐渐恢复了血色。   对于这个状况萧逸鸿一点也不意外,自从昨日他放弃吃掉李明亮给他提供的药丸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迟早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有想到蛊毒发作得如此迅猛。   但萧逸鸿并不想就此倒在这里,他还有事情尚未完成,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经过一番激烈挣扎过后,毒性生出的疼痛之感开始减弱,萧逸鸿又躺在地上缓了片刻,才用手臂艰难地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有气无力地枯坐在地上,喘过气之后,他从地上慢慢起身,重新朝着木箱的方向走去。   萧逸鸿踉踉跄跄行至与木箱相隔不过一步之遥时,脚步一顿,双眼牢牢落在木箱之上,他定神数了数身前这些堆叠在一起的箱子,一共是十二个。   那些箱子上满是灰尘,看上去并没有被挪动过的痕迹,想来应该的在他接过父亲绝笔信之前便尘封于此。   萧逸鸿定睛上下打量着那些箱子,确认没有任何机关之后,他才最后靠近它们,发现箱子都没有上锁,他一把掀开了最上面的那个箱子。   开箱之后,箱中整整齐齐摆放在里面的炸药,着实让萧逸鸿惊了一跳,随即他将堆叠的箱子都搬在地上,将剩下的箱子一一打开。   这十二个箱子中,一共有七箱炸药、两箱兵器和三箱金银珠宝,其中一个箱子中还藏着一封陈旧泛黄的信笺。   萧逸鸿低头怔怔环顾了一圈地上的那十二个箱子,父亲到底为何会将它们留存于此,又为何要用暗号指引他来到这里发现他们的所在?这一切的答案或许都在自己手中这封信之中。   萧逸鸿伸手轻轻拂过,信封上那个苍劲有力的草书“晟渊亲启”。   随着信封被开启,尘封的往事也慢慢在萧逸鸿的眼前铺陈开来——   吾儿晟渊,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说明我已经不在了,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而一蹶不振,悲痛欲绝,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从很早之前我一直看好李副将,打心底欣赏他文武兼得,希望能将他培养为大兴的国之栋梁。岂料到,最后背叛大兴的叛徒竟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甚至有些事情我几乎可以称作是他的帮凶。   都怪我自己的愚钝,虽此前曾经发现过李副将残暴的行为,但那时我天真的以为他只是一时激愤。一时心软,只是对他实施了小小的惩戒,私以为他已知错,今后便不会再犯。   谁知此后,李明亮便开始变本加厉。   李副将利用我的名义,已经大家对萧家军的信任,在外招摇撞骗,最后贪得无厌,竟然还与北国皇帝勾结,将大兴的许多军中重要的机密出卖给了北国,导致当年我们险些失去与北国相交的几个边陲重要的布防小镇。   后来,岁月不饶人,同时北国停息了对于大兴边界的侵扰,那时我便选择返回京城,与家人团聚。谁知就在我达到的第二日起,京城就开始传出四大将军要企图造反,意图倾覆大兴的谗言。   当时以潘太傅为首的文臣,就想借此向皇上施压,企图让皇帝收回四大将军手中的兵权。但四大将军均分着北国东南西北四方的兵力,如果此时皇上公然收回他们手中的兵权,在外人看来就是皇帝对他们生了疑,稍有不当,就会引起四大将军不满,届时谗言恐成事实。   那时,内忧外患,皇帝也是被逼得寸步难行。   根据调查之后,我惊奇的发现,散布谣言之事,居然跟李副将脱不了干系。   我恨呐!   为何当年他初露端倪之时,为何我要原谅他,要允许他继续在军中为所欲为?   所以我主动向皇上请缨,一人承担下谗言中的所有罪责,将手中的军权系数交还给皇上。这样不仅能解决武将之间的猜忌,也能让皇上能借机从另外三位将军手中收回部分军权。   这件事我已经与你母亲商量过,早年间我和你母亲落难,是皇上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手相助,我们的命是皇上给的,所以当皇上有需要的时候,这条命定将双手奉上。   皇上念旧,答应我,将会用尽办法救下你的性命。   真相今日我告知与你,今后或是做一个闲云野鹤,或是想要为父报仇,都随你。   父亲母亲今生所愿,别无他求,只是希望晟渊作为我们萧家的子弟,活着最是要潇洒快意,不枉到此时间走一遭。   最后,是你母亲让我给你留的,让你不要一副冷脸子,黑一副脸给谁看,我们也是作为你的父母才次次忍让与你,要是你一直这般模样,今后哪还有新妇能嫁与你,你便是要孤独终老了!   晟渊,珍重。   当萧逸鸿目光移到最后“珍重”二字之时,眼底朦胧的水雾,早已模糊了他的双眼。   一滴晶莹的泪水低落,瞬间晕开了父亲的字迹。   他扶着自己抽痛的胸口,唇边扯出一抹苦笑。   父亲,所愿儿子均未能做到,为了仇恨这一生束手束脚,何来快意人生?   知子莫若母,可孩儿愚钝,一直到现在才看到母亲的谆谆教诲,孩儿无用,曾经有过一位非常在意孩儿的娘子,因为孩儿的一意孤行,如今孩儿将她弄丢了。   不过,这般场面,孩儿亦无怨,只希望父亲和母亲在天之灵,能保佑儿子在余下不多的时日中,觅得构陷父亲之人,并从奸人手中为宁星玥夺回大兴,那孩儿此生也算无憾了。   思及此,萧逸鸿从怀中摸出那个一直被他随身携带的,针脚绣得歪歪扭扭的香囊。   夜明珠的光幽幽落在香囊之上,女子当时绣它时心中的期许,彷佛浮现在眼前。   “慧慧……”萧逸鸿喃喃低吟着这个他刻骨铭心的名字。   萧逸鸿的目光越过香囊,重新落在对面的箱子之上。   他现在别软禁于宫中,刘理和他手中大部分的暗卫,也因为护送假的宁星玥还在向着北国前行的路上,途中是否遭遇了李明亮的埋伏都不得而知,他剩下的计划中间有一个重要的一环,需要可靠的人来执行。   沉思片刻,萧逸鸿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看了父亲的信笺之后,萧逸鸿此前的许多疑惑都豁然开朗,如今计划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步,他时日已经不多,这件事更是关系到宁星玥是否能顺利夺回大兴,容不得一点闪失。   一边想着,萧逸鸿一边脚步飞快,纵身一跃便轻而易举登上了最后一个台阶。   取下把手,将书房中的东西还原之后,他便头也不回的朝着心中的目的地前行。 第62章   先前来时的绵绵细雨, 现在已经彻底停了,天边的乌云渐渐散开,皎洁的明月从云后探出头来。   熙熙攘攘的星子此时也从远方赶来, 齐齐看向呆呆立在萧府破败宅院中的男子。   此时的他早已洗去脸上的愁云,现在他已是目光明确,心中也不再动摇。   他的这一生, 或许只剩下十日,但对于他来说已是足够。   漆黑的夜空之中,一个颀长的身影一闪而过。   今晚的京城,因为萧逸鸿的出逃, 原本早已沉寂的京城的街市被突如其来的喧闹给唤醒。   烟波细雨, 夜色如墨。   无数的锦衣卫吵吵嚷嚷的挨家挨户的搜查, 半夜被打扰的城民们也怨声载道。   萧逸鸿从萧家老宅出来之后, 在转弯出正巧碰见远处有一队锦衣卫正朝着他的方向前进。   他反应敏捷,脚下一蹬便上了最近的一个房顶,他伏在屋顶之上, 放轻了自己的脚步隐匿好身形,迅速向着街市的方向移动。   经过半晌的躲躲闪闪,萧逸鸿终于捅过了重重险阻来到一家寻常客栈的后院中,之后根据先前的记忆,摸进了一间客房。   此时房中之人还在沉睡之中, 只发出非常细微的呼吸声。   萧逸鸿箭步来到他的床边,在床上之前察觉到动静之前, 先一步出手,一手将床上之人的两只手的手腕牢牢扣在掌中, 向上一翻, 便紧紧压在他的头顶之上, 而他另一只手紧紧捂在了床上之人的嘴上,使他无法发出呼叫。   “唔……”   床上之人觉察出异常,睁开眼睛之时,碧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他出脚快准狠,要不是萧逸鸿躲避及时,那一脚便会正正踢中他的后脑,放在普通人身上,承受下这么一脚,绝对能头骨瞬间破裂。   好在萧逸鸿也并非普通人,根据床上之人肩膀下沉的方向,他迅速判断出了他出脚的角度,就在脚力马上要落在他身上之时,萧逸鸿顺势侧身一闪,床上之人的招式虽落空,但他被萧逸鸿擒住的双手也被解放了出来。   此时,一黑一白的两个宽大的身形面对面地立在客房正中。   萧逸鸿强忍着胸口的煎熬,勉强一笑,“齐彦,让我瞧瞧你的身手有没有长进?”   齐彦在黑暗中冷哼一声,“输了,可不要哭着求饶!”   说时迟那时快,齐彦话音刚落,萧逸鸿一个手刀便朝着他的脖颈劈了过去,齐彦向外跨出一步,往旁边一闪,轻松躲过了萧逸鸿的攻击。   “萧逸鸿你现在就只有这个水平了吗?”   听到齐彦的话,萧逸鸿低头轻笑,他还未来得及喘息,齐彦忽然抬掌朝着他胸口的方向冲了。萧逸鸿顺势往后虚晃了一下闪到了齐彦的身后,他旋即一脚,朝着齐彦的后腰冲了过去。   齐彦也不甘示弱,他侧身躲过,萧逸鸿的靴子与他的中衣正好插肩而过。可令齐彦没有料到的是,萧逸鸿的这脚之时为了声东击西,当他转身稳住身形之时,这才发现萧逸鸿食指和中指已然停在了齐彦的喉结之处,只要他稍一用力,齐彦的头便免不了要搬家。   萧逸鸿站在齐彦的身后,嗤笑一声,“北国陛下,这么些年了,武功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呢?”   齐彦没好气的抬手怕掉了萧逸鸿威胁着自己的姿势,没好气地道:“我从来都不是靠武力取胜,都是靠的脑子,好吗?”   “是、是、是。”萧逸鸿收回自己架在齐彦脖子前的手,负于身后,强忍着自己的萧逸鸿,敷衍地回复着他。   齐彦拂了拂刚刚因为跟萧逸鸿缠打而略微褶皱的衣袖,“说吧,你这突然折返,是需要我帮你点什么?”   正当萧逸鸿准备开口之时,齐彦抬手打断了他,“不过,我也不是事事都会答应你,主要还是看看你的诚意了。”   黑暗中,虽然看不清此时对方的表情,但是萧逸鸿都能挺齐彦的于其中听出他此时此刻得瑟的心情,“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说着,萧逸鸿上前几步伏在齐彦的耳边,将他的计划一一说与齐彦。   天色早已清明。   偌大的皇上寝宫之中,李明亮坐在铺陈了金色底步龙云暗纹的紫檀木榻之上,他的表情淡然,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叩击着桌面。   一旁的李公公,小心翼翼将温热的茶水奉到李明亮的手边。   李明亮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右手往后一扬,“啪——”的一声,茶水瞬间倾覆在地,琉璃茶盏也被摔成得四分五裂。   李公公赶紧上前,从怀中掏出手帕,正准备擦拭李明亮手掌被茶水泼到的地方,可李明亮抬起右手躲过了李公公的帕子,转身朝着李公公的肚子抬腿便是一脚。   “嘭——”   一声巨响,寝殿中的所有人都停下了自己手里的动作,深深埋着头,偷偷用余光去瞟刚刚榻便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公公入宫的资历尚浅,加之年纪也小,先前发生的事情使他懵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应对之时,只听见榻边传来一声苍老又阴柔的声音,“你过来。”   这声音如此熟悉,但李公公感肯定着绝对不是平日里李明亮该有的声音。但此时李公公根本不敢有半分忤逆,他趴在地上,手脚并用飞快地朝刚刚声音的方向爬去。   几息的功夫,李公公便停在了李明亮的脚边,他木木的也不敢开口询问,就这样静静伏在原地。   半晌之后,只听见头顶传来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低沉,“把杯子捡起来。”   “是。”   听到之时让他捡杯子,李公公的心中霎时松了口气。   正当他抬手想要捡起地上的一小片残渣之时,一个黑色的靴子狠狠的落在了他的手背,将他的手心按在琉璃盏细碎的残渣之上用力碾轧。   殷红的鲜血,蓦地冲李公公的掌心冒了出来,参杂着刚刚洒在地上的茶水,慢慢在地毯上晕染开来。   李公公咬着牙不敢喊不声。   前几月在他刚刚入宫之时,他当时被分配到御书房浇花。有一日他也是瞧见一位公公当时给魏公公奉茶,但是也是不小心洒在了魏公公的靴上,魏公公要求他将自己靴上洒上的茶水一一舔舐干净。正当那位公公伸出舌头准备舔的时候,魏公公一脚便踩在了他的头上反复碾轧。当时那位公公因为疼痛叫出了声,当即魏公公便从靴中抽出了一把匕首,将那位公公的舌头割了去。   自那日起,李公公便知道,在这宫里,无论遇上如何非人的折磨都只能受着,不要随意喊一声苦,一声疼。   正当,李明亮靴子还踩在李公公的手背上时,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朝阳刺过来的晃眼的光亮。   “哟……臣恭迎皇上夜间巡查归来。”   说着李明亮撤掉了压在李公公手背上的靴子,起身抻了抻身上长袍被坐出的褶皱,上前几步立在萧逸鸿身边,微微俯身施礼。   “如果不是李大人好心安排的保护朕的护卫,兴许朕还能早些个回来。”   萧逸鸿瞥了李明亮脚边一眼,朝着李公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退下之后,又闲庭信步走到了自己的床榻边上,自顾自的脱了鞋袜,躺了上去。   “朕准备歇息了,李大人如有要事寻朕探讨,也请三个时辰之后再来。”   说完,萧逸鸿不再搭理李明亮,合着衣侧过身,用后背对着李明亮,不一会儿床榻边就响起阵阵鼾声。   须臾过后,萧逸鸿便听见身后传来重重的摔门声,李明亮携着刚刚驻守在殿内的侍卫们已匆匆离去。   听见门边的响动之后,萧逸鸿的鼾声停止,他转身平躺在床上,双目睁大木然望着眼前用金线勾勒的龙纹和祥云。   那日之后,一连多日,萧逸鸿都以身体抱恙来拒绝上朝。   刚开始的一两日,陆续还有一些大臣前来探望,结果进门之后发现萧逸鸿身着白色透明纱衣,在寝宫之中与侍女们嬉戏追逐打闹。   都纷纷遮眼,慌忙退了出去。   “皇上,怎会这般的荒淫……”   没过几日,京城的坊间就开始流传出,皇上荒淫无度,对黎民百姓置若罔闻。   此时,宁星玥与齐彦带着帷帽穿梭在京城的闹市街巷之中。   今日他们冒险出来,是因为齐彦打听到,在东大街的后街有一处宅院,其中窝藏着数十位大兴的旧部,他们也派人去北国寻找宁星玥,希望能一起完成推翻大朔政权,复兴大兴的大计。   东大街本就是京城最繁华的街市,这里来往的商贩客人不计其数,齐彦生怕宁星玥此行暴露,将她小心翼翼的护在身后。   他们与几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擦肩而过时,隐约听见他们交谈的内容——   “听说了吗,皇帝终日沉迷于女色,甚至都已经不愿打理朝政了!上头的天都是这般得性,我看啊大朔今后的日子恐怕就难咯!”   “哎,说起这个,我前些日子就听我们家大人抱怨说,那位现在能有现在这般成就,就是命太好。早年间,有那位女主子给他撑腰,给他兵带,给他官职,如今还不是一脚被他给踢了!”   “可不是咋地,现在因为他父亲之前为国为民积累了无数的口碑,大家将他推举到了这个位置,他还是不是踏着先人的血,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可惜,不知道珍惜啊!也不知他还能享受几时咯!”   “行了,自家关着门说说就得了,赶紧走,李大人还派我们全程搜索那日他逃出来到底是去找了谁呢!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听到那几个锦衣卫的闲言碎语,齐彦低着头目光瞥了一眼身后的宁星玥。   此时的宁星玥表情没有任何的异样,似是没有听见先前那几人说的话一般,见齐彦看向自己,掀起帷帽上的一角,疑惑的问道:“是有何事?”   齐彦摇了摇头,收回自己探寻的目光,便重新抬起头,继续护着她朝小院的方向走去。 第63章   这次齐彦和宁星玥要去的小院表面看似就是一家寻常的人家。   小院的周围是用石墙围成方方正正的四合院, 白墙青瓦,院中有一条青石板路的另一端连接这一口水井,院子中晒着日常要用的鱼干与咸菜, 阵阵咸香飘入他们的鼻腔。   齐彦走在前,他探头从矮矮的围墙向里瞧了片刻,发现这里看似只是一个寻常人家。   恰巧此时, 院中嬉戏的小童疑惑的叫住了他。   “先生,有何事?”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似寻常小童那般,稚气天真, 反而的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充满了杀气。   齐彦上下打量着小童, 从怀中摸出些糖果, 置于掌心, 伸向小童的方向,笑盈盈地说:“我自南边来,此前旧友告知他居住于此, 正好云游途径此地,便想着来拜访。”   经过刚刚齐彦的这番话,小童表情将信将疑,摆了摆手,“这里被我们爹娘买下了, 先生的朋友早已搬离此处,先生还是去别处寻罢。”   齐彦本还想上前再找小童套话, 却被院中回来的大人赶了去。   两人被赶之后没有走太远,立在石墙的拐角处, 观察着那座院子的动静。   “我听说此前大兴专门招了一群天生患有长不高的疾患之人, 秘密训练, 以被不时之需,先前那几个小童或许就是那群人之中的。如此看来,我们的确是找对了地方,但现在我们要怎么才能进去?”   宁星玥说这话时,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似是看到了寻找旧部的希望。   齐彦点点头,双目依旧不离那个院子,“他们有通关密语,先前只是去探探虚实,在我得到的消息之中,还提到说他们今晚天色暗下之后会有一场集会,既然确认这里确实有异样,现在我们先回去准备准备,待那时再来。”   折返回客栈的路上,宁星玥和齐彦看到东大街人头攒动,今日一没有庆典,二也没有听说有何大事,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实在反常。   但是很快齐彦便从他们整齐划一的口号中听出了端倪。   “萧逸鸿不配做大朔的皇帝!”   “李明亮不配做大朔的国师!”   齐彦和宁星玥站在人群的边缘,随口询问了一位路过的大哥:“他们这是要去做什么吗?”   “大哥,你是外地来的吗?近几日京城关于皇上和国师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皇上因为早年贪恋全国是,对自己生死不离的长公主始乱终弃,且自从坐上那个位置之后便终日沉迷女色,已经连续多日未早朝了,他根本不配做皇上。”   “而国公的罪行就更加离谱了,听说他先前在萧将军身边做副将的时候,就已经行为不端,与北国私通,被发现之后滥杀无辜,被萧将军发现之后还死不悔改,保不齐他得不到利益之后,不会再次通敌叛国,那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又要遭受战乱的苦难。”   “现在的大朔在皇上和国公的领导下,民不聊生,大家的日子都过得苦哈哈的,如今想来还不如之前大兴长公主和小皇帝在位时,那时虽然有旱灾,但那就是天灾也怨不得谁,反观那时的长公主,为了难民在大殿上舌战太傅,为难民争取利益,是难得为民着想的主。”   “所以现在大家准备去皇宫门前集会示威,希望皇上能给个话,今后大朔到底要怎么做,如果实在不行,就换人!反正我们现在一无所有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现在这个朝不保夕的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   说完那位大哥便跟这示威的人群匆匆朝着皇宫大门的方向继续前行。   齐彦与宁星玥对了个眼神,互相心领神会,跟着人流,去往皇宫。   萧逸鸿从出逃那日开始,天天都将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日日不去早朝,根据暗卫的汇报,这几日京城之中对于自己的这些行径早已是民怨四起。   看完暗卫的消息字条之后,萧逸鸿轻勾嘴角:   “还不够。”   萧逸鸿双眸冷冰冰地盯着寝殿的门口。   这几日他在宫中肆意妄为,引得大臣和国民们对于他的行为纷纷不满,顺带牵连出李明亮往昔在萧家军中做的一些龌龊之事。这些都是萧逸鸿与齐彦的计划之一,萧逸鸿在宫中扮演昏庸无度的皇上,而齐彦召集人在各处散步萧逸鸿与李明亮的谣言,人人口耳相传,并寻了各处城中最知名的说书先生,将往昔的事情,添油加醋的人流最大的茶馆中大肆宣传。   他们做这些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引起民愤,让大家的想要推翻皇帝和国公的情绪到达顶点。经萧逸鸿对过去的李明亮的了解,他本不是一个聪慧之人,如果遇到如此棘手之事,他必定会去寻幕后之人祈求帮助,这样萧逸鸿便能顺藤摸瓜,揪出控制李明亮的幕后之人。   可经过萧逸鸿这几日暗卫来报,他出来来宫中上朝,不曾去往别处,亦未在府中会见任何人。   这一点着实令萧逸鸿不解,难道此前自己的猜测出错了吗?   时间紧迫,萧逸鸿已经等不下去了,现在他必须要主动出击。   于是,萧逸鸿找来了李公公,让他备车,说自己要去宫外寻李国公。   现在宫外这般嘈杂,李公公自然知道皇上去宫外寻李国公是为何,于是他跟锦衣卫队长请示,得到同意之后,便为皇上备好了马车,由一队锦衣卫将萧逸鸿一路护送至李国公府。   锦衣卫将萧逸鸿送至国公府大门前,便转身将国公府重重包围,留萧逸鸿独自开门进入。   李国公府的布局,萧逸鸿早已熟记于心。   推门开大门之后,萧逸鸿径直朝着李明亮的书房的方向走去。   可书房中看似布局整齐有致,可细细看来,里面已经布上了薄薄的尘埃,而且桌上的笔墨都没有移动的痕迹,看来大概已经有十来天的时日未曾移动了。   退出书房之后,萧逸鸿才察觉到,自打进门开始,自己一直觉得李国公府的异样是什么。   他已经进来有半炷香了,竟然没有见到一个下人,这着实也太过于奇怪了。   于是萧逸鸿加快了脚步,向着李明亮的卧房走去。   李明亮的卧房大门此时是虚掩着的,萧逸鸿直接推门而入,恰巧瞧见李明亮的床榻被褥被散乱的放在地上,而他的床榻中间竟然出现了一个方形的洞口。   萧逸鸿没有任何的犹豫,顺势跟了进去。   里面的地道非常的狭窄仅允许一人捅过,萧逸鸿弓着背,沿着地道向前走着。   越走越深,萧逸鸿听见,地道中传来一个东西被移动的声响,他加快了脚步向前奔去,正巧看见,李明亮站在一个石门之前,右手把在门前的一个凸出的石头浮雕之上。   萧逸鸿出声叫住了他,声音中满是嘲讽,“李国公这是要弃朕而去了吗?”   李明亮显然没有想到,这个时间萧逸鸿会出现在这里,他背过去的身子先是一震,缓缓转过头来,干笑了两声,“皇上你怎么亲自来了?有何事可以让下人来传话就行了,还劳你这么专程跑一趟?”   萧逸鸿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单刀直入地问道:“李明亮,你现在是准备逃走了吗?”   李明亮讪笑,“萧逸鸿,你该不会以为我会陪你出生入死罢?你来的路上没有看到自发向皇宫聚集的国民吗?现在这个情形,我不跑,难道还有别的办法?”   说完李明亮按下了身侧的浮雕,一个窄小的石门缓缓打开。   萧逸鸿本想快步上前,可这狭窄的地道着实限制了他的行动,他只是在李明亮快要迈入石门之时,凭借着自己修长的手臂,一把扯过李明亮宽大的袖口。   “嘶——”   衣服被撕裂的声响在地道中回响,借助刚刚的拉扯李明亮袖子的后坐力,萧逸鸿一把扯住了李明亮的手。   原本他只是顺着手的方向看过去,透过石门开启之后照过来的亮光,现下映入萧逸鸿眼中的情形,使他原本准备说的话噎在了喉中。   被撕裂的袖子下面,李明亮的手臂皱皱巴巴,根本不像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的手,而且每个萧家军的右手小臂上都有一个梼杌的纹身,而这个手臂上也是空空如也。   萧逸鸿惊恐的抬起头,正巧对上李明亮似笑非笑的神情,“哎哟,皇上这般瞧着奴家的手臂,让奴家好生惶恐。”   这道苍老阴柔的声音,萧逸鸿再熟悉不过了。   “魏央?!”   突如起来的真相,打得萧逸鸿措手不及,他怔怔望着眼前之人。   身份被拆穿了,魏央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他用另外一只手掀开从脖颈处开始覆盖的□□,晃了晃甩到了萧逸鸿的脚边,露出原本的面貌来。   清晰意识到眼前的情形,如果自己再犹豫便会错失抓住魏央的机会,正当萧逸鸿准备使劲全身力气将那只手臂向后扯之时,突然只觉自己像是扯断线一般,手中握着的手臂依旧还在掌中,而自己却随着自己力道的方向向后一坐。   魏央竟然挥刀将自己的右手卸下了?!   此时魏央站在石门之前,笑声愈发猖狂,“萧逸鸿,跟我斗,你始终还是嫩了些。”   语毕,魏央跳入石门之后,萧逸鸿只觉一阵火光向自己冲了过来,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轰——”   从城北传来一声巨响,将正在皇宫门前示威的国民们惊得忘却了手中的动作和口中的重复了百遍的口号。   大家都齐齐抬头,望着巨响过后升腾的那片七彩云雾。 第64章   “那边是李国公府的方向!”   “国公府爆炸啦!”   猝不及防的爆炸声使得宫门前示威的人群先是一顿, 突然大家的情绪更加高涨,目光中都闪着希冀的光芒,领头的那几位开始高声大喊着:   “天佑大兴, 这是老天爷也看不惯大朔的做法了,也要出手相助了!”   而后,他们身后的追随者开始整齐划一地振臂高呼:“天佑大兴、天佑大兴……”   这时, 宫门被打开了一道缝隙,一个身着银白色飞鱼服的锦衣卫百户从门后探出头来,冲着带队阻拦乱民的侍卫队长招了招手,两人耳语片刻, 侍卫队长朝着百户大人施礼, 随后转身向着冲着一个小队长点了点头, 门前阻拦城民的侍卫被抽调走了一半。   一个从远处跑来的人冲着队伍大喊道:“城中大部分的侍卫们都被抽调到国公府救火, 听闻皇上和国公都被困在里面生死未卜,进城的四条路已经被人用炸药统统炸断了,军队想要进城还需要至少一日的时间。现在大家只要齐心协力, 争取在这一日之内攻入宫中咱们就胜利了!”   门前示威的城民见此喊声愈烈,原本低沉的士气现在又重新被提起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程度。   宁星玥和齐彦混在人群之中,冷眼旁观着现在突变的情况。   “先前萧逸鸿让我炸断进城的所有道路,会不会就是为了这一刻,难不成国公府的爆炸也是萧逸鸿做的?”   齐彦看了看身前激动的人群, 再转头望了望城北升起的那一片烟雾,心中不免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带着些探究扭头看向身侧的宁星玥, 她面色平静,不知她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   沉寂了片刻, 宁星玥转过身, 轻声说:“我们再去去那个院子, 现在这个突发状况,想必他们应该也是坐不住了,现下赶过去,或许还能撞上认识之人。”   齐彦点点头,跟在宁星玥身后重新向着之前那个院子而去。   先前还摩肩接踵的东大街,如今已是空空荡荡,人群分成两拨,一拨去到李国公门前围观,一拨去到宫门外围观。   宁星玥和齐彦很快就赶到了小院门前。   先前守在门外的小童也不见了踪迹,宁星玥和萧逸鸿直接推门而入。此时院中已是空空如也。   “他们都去哪里了?”齐彦疑惑地喃喃道。   宁星玥直接迈步向后院走去,“进去看看。”   从后门徐徐走出了一个白髯老者,当他抬眼与宁星玥四目相对之时,两人脚步一顿,几乎脱口而出:   “长公主?!”   “马太医?!”   宁星玥掀起帷帽,露出白皙的面庞。   老者轰然跪地,俯首施以大礼,“老臣拜见长公主!”   宁星玥赶紧屈身跑到马太医的面前,搀扶起老人家,她说话的声音略带颤抖,“马太医请起。”   “长公主,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马太医略带困惑。   “这位是北国现在的皇帝齐彦,此前在宫中骑射大赛之时,想必马太医已经与他见过了。我们在去北国的路上临时得到消息,知晓今日京中会有剧变,所以我们连夜赶回,想要看看能否召集起往昔的大兴旧臣,联合在一起,夺回大兴。我们听闻此处今晚会有部分大兴旧部集会,才特意到此,可马太医为何在此呢?”   宁星玥给马太医简要说明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并问出了心中疑惑。   “长公主,您选择回来真是非常明智之举,此处确是大兴旧部的聚集之地。前些日子我们在城中散步萧逸鸿和李明亮往昔之事,就是想要激起民愤,原本计划于明日混在城民之中,在城中造成混乱,而后伺机攻入宫中,一举拿下萧逸鸿和李明亮!”   “可刚刚国公府的爆炸,我们的人已经提前出动,混入了宫门外的城民之中,一个时辰之后必定攻破宫门,占领皇宫!”   马太医激动地向宁星玥将他们的计划和盘托出,“原本我们是想先占领皇宫之后,在将长公主接回来,没想到您就在城中,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而后马太医转头警惕地看向宁星玥身侧的齐彦,“此乃大兴与大朔之间的恩怨,希望北国陛下勿要插手,您护送公主回来的大恩,我们肯定会铭记于心,此后也定会有重谢!”   齐彦单手取下帷帽,和善的笑了笑,“好说好说,朕就当是看了一场精妙绝伦的大戏而已。”   马太医鉴证了大兴王国的兴衰,对于齐彦这位外邦王所说的话也是将信将疑,他转头询问宁星玥,“现在还请长公主随老臣一起去往宫中,重新登上大位,为义士们鼓舞打起!”   宁星玥点了点头,同齐彦一起,随马太医三人一行入宫。   当他们到达时,义士们已经攻破宫门,马太医直接将宁星玥护送上大殿中的龙椅之上。   马太医退到龙椅旁边,想起宁星玥行叩拜之礼,口中大呼着:   “臣拜见大兴皇帝,望皇帝能带领大兴将领们重新夺回失地,重振我大兴王朝!”   与此同时,殿下之人,统统停下了手中动作,跟着马太医一同向着龙椅之上的宁星玥行叩拜之礼,口中跟着附和着:   “臣拜见大兴皇帝。”   铿锵有力的呼喊声响彻云霄,一直传到了城外。   正在京郊与被炸裂的乱石对抗的曾经效力于大朔的将领们,听闻宁星玥登基的消息,纷纷扔下了手中的兵器,放弃了最后挣扎,叩首呼喊道:   “臣拜见大兴皇帝。”   此后,宁星玥乘坐着华盖车架前往李国公府的废墟。   曾经富丽堂皇的李国公府已荡然无存,如今已化作了一堆乱石,散乱的堆积在繁华热闹的街市一端,此处的断壁残垣,与门前华灯初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免惹人唏嘘。   宁星玥被翠竹搀扶着下了车。   “皇上,您小心些,这里有许多碎石,以免扭了脚。”   宁星玥双眸凝视着眼前杂乱不堪的情形,招来在次负责的刑部尚书,“你们搜寻了两日了,可有收获?”   刑部尚书跪拜行礼,“回圣上,此处埋藏的炸药要比之前预估的多得多,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现在刚刚扑灭,不排除火势还会复燃,或者是隐藏的炸药再度爆炸,如果当时萧逸鸿和李明亮在府中的话,他们或许……”   刑部尚书偷偷抬眼瞥了一眼立着的宁星玥,话音一顿,不敢继续说下去。   宁星玥紧了紧蜷缩在身侧的掌心,目光虚无的落在前方的瓦砾之上,声音低沉,“说下去。”   “他们或许早已被炸得四分五裂,尸骨无存了!”   说完之后,宁星玥冲刑部尚书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她自己静静立在那里,孑然一身。   蝉鸣声已经渐渐衰退,不知不觉行道的两侧的树叶已染上的枯黄。   秋风瑟瑟,送来一道宁星玥曾在梦中辗转千百回的声音。   “阿姐!”   宁星玥不敢置信,循着声音的方向怔怔回过头去,一个少年向着她招着手,狂奔而来。   原来这一切都是梦境。   宁星玥沉吟片刻,垂眸嗤笑。   “阿姐!”   少年越跑越近,那个熟悉的面庞映入宁星玥的眼帘。   “裕儿?”   “裕儿!”   少年扑入宁星玥的怀中,亲昵的呢喃道:“阿姐,裕儿好想你。”   宁星玥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怀中的触感异常的真实和温暖,她低下头,埋入少年柔软的发顶。   是熟悉的冷梅的香味。   她伸手紧紧将少年锁在怀中,纤长的手中轻轻为少年挽起耳边的碎发,“裕儿,你是不是也很想阿姐,所以才进入了阿姐的梦中?”   随后身边传来另个熟悉的声音,“公主,乐承将皇上平安送回来了。”   至此,宁星玥紧了紧怀中之人,裕儿单薄的身躯骨头硌得宁星玥手臂有些疼。   一滴滚烫的泪水坠落在裕儿的颈窝。   “裕儿,阿姐好想你。”   “阿姐,我有些喘不过气了。”裕儿拍了拍宁星玥将自己箍在怀中的手臂。   宁星玥佯装生气地瞪了裕儿一眼,而后慢慢将他从怀中释放出来,一只手与裕儿的手十指相扣,生怕自己一松手,裕儿又会从自己的身边溜走。   她转身看向候在一旁的乐承,“这是怎么回事?那日我明明亲眼见到萧逸鸿将长剑刺入裕儿的胸膛,为何如今裕儿能毫发无伤的站在这里?”   乐承依旧面色沉稳,单膝跪地,回宁星玥的话。   “那日臣赶到之时,整个皇宫都乱作一团,御花园更好被重兵把守根本没有机会能进来,那时臣本是想要潜伏在那里等待机会,进来救主子,可没曾想,过来一会儿,臣便看见皇上满身鲜血被人抬了出来。”   “当即臣便跟了过去,瞧见那群侍卫将皇上抛到了一堆尸体之上,在周围浇上了油准备一同烧了去。正当侍卫准备点火之时,刘理出现了,他将先前要点火的侍卫支了出去,将皇上从尸堆上抬了下来,放在安全的位置,而后才将尸堆付之一炬。”   “待刘理走后,臣赶紧跑到皇上身边,发现皇上的怀中揣了一封信,上面写着一个北国的地址,并留言让臣十五日内一定要将他杀掉,方能解皇上身上所中之毒。”   “离开之前,臣本想来跟公主捎个信,但是那时明月殿驻守着太多的锦衣卫,而皇上的病情不容耽误,所以当即臣便带着皇上出发一路北行,期间有神秘人出手相助,在第十一日的时候送上了缓解毒性蔓延的解药,最后臣终于赶在十五日内杀掉了那个蛊师,解了皇上的蛊毒。我们才能得以平安归来。”   宁星玥心疼地看了看裕儿,又转头看向乐承,“可知帮助你的神秘人是何人?”   乐承摇了摇头,正欲回话,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那神秘人是我家主子的暗卫。” 第65章   宁星玥和乐承齐齐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刘理。   “你先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萧逸鸿让他的暗卫给裕儿送药?”   刘理面色疲惫, 意志消沉,双眼木然地看着眼前的废墟,目光随着一片飘零的黄葛树的枯叶摇摇晃晃落地在乱石顶上。   “宫宴那日, 其实长公主也中了蛊毒……”   宁星玥双目圆瞪,似是明白了什么,她抿着唇, 静静等待刘理接下来的话。   “李明亮以长公主的性命威胁主子,一命换一命,当时主子完全没有犹豫,吞下了李明亮递给他的蛊毒, 换取了长公主的解药。其实这个药主子再清楚不过了, 因为那与当年先皇去世时中的毒如出一辙。”   刘理吸了吸鼻子, 强行压制住自己哽咽的嗓音。   “当年, 父皇不是患急病去世的吗?”刘理现在所说的话跟宁星玥一直以来知道的真相相悖,她目光中掩饰不住的诧异,上前紧紧拽住刘理的衣襟, 眸底满是戾气。   刘理脸色苍白,干涸的唇扯出一抹微笑,“先皇去世前,命人来传唤主子说有要事商议,但当主子到达皇上寝宫之事, 皇上就已经暴毙,当时主子便觉得事出有异。后来经过我们的调查, 当年皇上其实是中了一种北国特有的蛊毒,那时主子便知道宫中恐有北国的奸细。”   “但那时主子不想您担心所以隐瞒下了这件事, 自己却私下继续调查着那件事, 看到皇上中毒之后的表现, 我们便知道,那是跟先皇中了一样的毒。之后正好看到乐承去救皇上,于是我们便顺水推舟,将解毒的办法告知他,担心乐承路上耽搁,期间主子还将李明亮给他缓解毒性蔓延的药,派人送到了乐承的手中,而他自己……”   说着说着刘理的脸上布满了泪痕。   一滴一滴滚烫的泪珠砸在宁星玥的手背,她目光怔怔望向刘理渐渐低垂下的头,思忖片刻再次回眸,将视线落在不远处无数侍卫正在翻着的乱石堆之上。   冷风萧瑟,宁星玥微微张口喃喃自语:“是的,他便是那样的人。无论前路多么艰险,他都从不愿与人说起。无论受伤多么深重,他都从不会喊痛。”   忽然一个尖厉的喊声,划片静谧的秋夜。   “这里有发现!”   无数的侍卫齐齐聚集过去,在一片已经烧焦的废墟之中,一个被烧得有些残缺的香囊躺在那里格外明显。   这个香囊说不上做工精巧,上面歪歪扭扭的针脚却给人一种莫名的真心。   年轻的侍卫双手举过头顶,掌心中小心翼翼地托着这个烧得只剩一半的香囊。   他端端正正跪着宁星玥面前,将这个重大的发现呈了上去。   翠竹接过侍卫手上的香囊时,周身先是一僵,随后颤颤巍巍将香囊递到宁星玥的眼前。   当宁星玥目光划过那个已被烟灰熏得灰黑香囊,她深吸了一口气,本想伸手去接,可垂在身侧的手仿佛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   挣扎半晌之后,宁星玥淡然垂下眸光,哑然道:“翠竹收着吧。”   宁星玥不禁在想,自己与萧逸鸿这一生的纠葛。   爱过,恨过。   之前几度,宁星玥都觉得自己便会就这么死在萧逸鸿的手中,而如今他却这样悄无声息地走在了她的前头。   混混沌沌,尽是荒唐。   寒凉的秋风轻轻拂过街道两边的枝头,失了青色的树叶被微风悄悄带动,被高高扬在空中又落下,此时一只五色羽翼的蝴蝶在夜空中格外显眼,它穿过重重险阻最终落在了宁星玥的肩头。   宁星玥抬起食指放在肩膀,这蝴蝶轻盈的拍动了几下翅膀,便落在了宁星玥的指尖,轻柔的触感,令宁星玥心中一震。   这只蝴蝶跟幼时与萧逸鸿第一次见面时看到过的蝴蝶别无二致。   不知不觉间,宁星玥地眸底泛起一阵水雾,抬起另一只手虚虚地拂过蝴蝶单薄的羽翼。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你我本非良人,你这般桀骜不驯,如今以此等方式你我天人永隔,也算是一种最好的成全罢。愿此生不复相见,愿来世各自安康”   此后的三年。   在宁星玥的辅佐之下,宁宏裕重新登上了皇位。   至此,风调雨顺,国富民安,大兴的国运也愈发顺遂。   国民们也非常拥护他们现在的皇上和长公主。大家都十分庆幸,当年能勇敢的支持宁星玥,并为之起义,为今日富足的生活做出了自己的一份贡献。   日复一日,冬去春来。   自从三年前,宁星玥在生辰那日发生了叛乱之后,她一直未再举办生辰宴。今年无论她如何劝说,皇上都想为她举办一场生辰宴,以弥补这三年来的空缺。   昨夜,御花园中的桃花,争先恐后地在枝头绽放,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下早朝之后,宁宏裕看到了如此盛景便急忙唤人,将长公主请到御花园中来一同共进早膳。   近日来,宁星玥一直忙着南边商会的建立,如今商会已渐渐步入正轨,她此次回京便是为了皇上那个无法推脱的生辰宴,也顺便稍事休息几日。   姐弟俩已将近岁余未曾这么悠闲地坐在一起用膳了,借在春风带来的桃花的清香,两人在御花园中惬意对坐。   “许久未见,裕儿好像又长高了不少,说话做事也越来越成熟。正好阿姐这几日看来无事,便翻了翻京城贵女们的画册子,只觉着这些姑娘们都出落得亭亭玉立,我生辰那日都请了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可好?”   宁星玥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偷瞄了一眼宁宏裕。   如果父皇还在,裕儿此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恣意少年,如今却要将国家兴盛的大任扛于肩头。   思及此,宁星玥伸手揉了揉裕儿柔弱的发顶,似幼时那般亲昵地为他挽起耳边凌乱的青丝。   “阿姐,可别再打趣裕儿了,如今国家乃裕儿心中唯一的大事,其他事宜都向后推迟吧!”   宁宏裕耳根染上殷红,有些羞怯的转过头去。   “好好好,裕儿现在是一国之君,这些小事就任凭你自行安排即可。”   说着宁星玥俏皮地拍了拍宁宏裕的肩头,转而面色一沉,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裕儿,其实阿姐今日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与你商议。”   见宁星玥表情如此严肃,宁宏裕正襟危坐,静待宁星玥接下来的话。   “生辰宴之后,南方的商会也成型了,那时我便想要卸去身上的职务,将所有的权利归还于你,可好?”   宁星玥表情淡淡,抬眼便对上宁宏裕眉头紧蹙,他焦急地伸出宽大的手掌紧紧捏住宁星玥的双臂。   “阿姐,裕儿可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只要阿姐说,裕儿便愿意改正!”   宁宏裕目光切切,死死盯着眼前之人。   宁星玥笑了笑,伸出手反握住宁宏裕捏住自己的手,将自己的温热的手心缓缓负于宁宏裕冰凉的手背之上。   “阿姐从小便生于这高墙宫闱之中,每日我看到的都只是这红墙筑起的一方天地,从小便以为这天地就该是方的。而这次南下,看到那边有别与京城的风俗文化,才知原来这天地是可以依着人们心中向往来形成各式各样的形状,心中莫名生出感慨。自是觉着这一生匆匆,早年我困于自己想象中的情爱的囹圄之中,后来我又被困于权势的争夺之中,这么多年,我也只觉身心疲乏,回头想来,我还从未亲眼看遍大兴的大好河山。”   听到宁星玥的这番话,宁宏裕紧紧捏着她双臂的手慢慢松懈了下来。   “阿姐说得对,是裕儿太过于依赖阿姐,如果阿姐想去瞧瞧便去瞧瞧罢,山高水长阿姐行路累了就回来,无论何时,裕儿都会在这京城之中盼着阿姐平安归来。”   宁星玥重重点了点头,一把将宁宏裕揽入怀中,像小时候那般一下一下轻拍着少年初长成的坚实的后背。   生辰宴如期而至。   宁星玥看着宁宏裕亲自为自己准备的餐食、戏台、花卉、摆设,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欣喜。   那日宁星玥尊重宁宏裕的选择,她并未安排京中的贵女前来赴宴,而是只是邀请了百官同来庆贺,并将自己游历之事借此当众宣布。   宴会之上,文武百官们都对宁星玥此番决定多次劝说,但宁星玥去意已决,便没有任何人能影响她的决定。   晚宴之时,宁星玥便以身体不适为由,跟皇上告辞之后,就回了明月殿。   宁星玥刚刚迈入明月殿的大门,看到翠竹脚不沾地,在院中忙前忙后,收拾着此次出行需要用到的行李。   就在她进门的这会儿功夫,院中已经装满了四五个半人高的箱子。   宁星玥无奈地摇了摇头,略带责备地看向在各个房间穿梭的翠竹,“翠竹,我们是外出游历,带这么多东西多累赘啊!”   翠竹百忙之中,从寝殿的门边探出头来,一脸无辜的说道:“可这已经是我精简之后的成果了,再少,我都不知道应该要怎么收拾了!”   听到如此回答宁星玥也不再去为难她,自顾自回到寝殿,坐在梳妆奁前,沉吟片刻,从其中一个小抽屉中,取出了一枚即将收尾的香囊,宁星玥起身坐在油灯边上,针线翻飞,半晌后,宁星玥取出剪子将最后的线断掉了。   一枚浅紫色绣花香囊已然躺在桌案之上。   香囊的两面都绣着活灵活现的紫藤花图样。   黑夜中,昏黄的烛光衬得宁星玥本就白皙的脸颊更加的煞白,此时她垂着头,双目紧紧注视着被针尖扎得发红的指尖,冰凉的指腹轻轻拂过香囊的绣面,心下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辗转翻涌。 第66章   明月悄悄挂上树梢, 远处的御花园时不时还能听到隐约传来欢快的韵律。   宁星玥揉了揉因为长时间专注而有些疲惫的双眼,抬头看了看依旧在院中忙碌着的翠竹,不忍让她分心, 独自携上一个小小的铁锹,弯弯绕绕来到了幼时的秘密花园。   时隔上次挖开这里不知不觉已过了三个春秋,现在黄葛树底下早已看不到那些被翻动过的新土痕迹。   不过有了前一次的经验, 很快宁星玥便准确找到了曾经埋藏宝盒的位置,她蹲在树下,一铲一铲将覆盖在表面的土慢慢挖开,不多时铁匣子和日志就从泥坑中露出了端倪。   宁星玥抬起拭去额角细细密密的汗珠, 将铁匣子从土坑中取出, 掸了掸盖子上的黄土, 从怀中缓缓掏出先前赶制完工的紫藤花香囊, 将它仔细包裹在藕粉色的绣帕之中,与这个紫藤花香囊一并包入帕子中的,还有那个从李国宫爆炸现场搜索到的那个烧掉了一半的香囊。   在紫色香囊的精致对比下, 焦黑香囊的显得格外破旧残缺。   宁星玥面色微凝,再次仔细掖了掖帕角,轻叹了口气,缓缓坐在刚刚刨出的土坑旁边,单薄的后背靠在黄葛树的树干上, 将匣子置于双膝之上,双手将香囊托在掌心, 冰凉的指尖在香囊上细细婆娑。   粗粝的质感划过光滑的指腹,宁星玥抬头望向无边无际的星河, 拾起来时放在一旁的酒壶, 在皎皎的月色之下, 细细为自己斟上一杯佳酿,抬手便一饮而尽。   桃花酒的醇香,让宁星玥不禁回想起,自己与萧逸鸿初见时的情形。   那日清风淡淡,萧逸鸿携着好看的花影,误入御花园中迷离的风景。他眼神定定望向与世家贵女们一同赏花的宁星玥。他挺着笔直的脊梁,不卑不亢地朝着宁星玥施了一礼,竟让傲慢不羁的长公主平稳心跳,为他慢了一拍。   也是在那一刻,情窦初开的宁星玥曾天真的以为,萧逸鸿定会是她漫漫人生路上最绚烂的期许。   没曾想,也是因着当初那错误的一眼,自此之后,他们两个家族之间会历尽万千磋磨,却是以天人永隔作为最终的结局。   想到这,宁星玥又为自己斟了一杯,抬手对着天边的明月,眸光潋滟。   “明日我将要离开京城了,咱们相互折磨了这么多年,如今也是到了放手的时候。希望你在那里也能忘却这人世间所有的纷纷扰扰,在天上过着难得的逍遥日子罢。 ”   说完宁星玥低头浅笑,朱红的唇边牵起一抹若隐若现的酒窝。   我走了。   我亦不恨你了。   一壶凉酒饮尽,宁星玥双颊绯红,歪歪斜斜地把香囊放入铁匣之中,将土坑重新填平。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日月交替。   鸡鸣之声刚刚传到宁星玥的耳畔,她伸手揉了揉眯瞪的双眼,忽而只觉眼前光线一暗,虚虚睁开双眼,一个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此时,邱素心笑眼弯弯,正正出现在宁星玥的眼前。   “长公主,您为何走得这么匆忙?”   说着邱素心伸手将宁星玥从床榻上扶起,一边替她更衣,一边询问着。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如果硬要说的话,那便是我馋南边的美食了。”   说着两姊妹莞尔一笑。   今日邱素心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而是带着目的来寻宁星玥的。   邱素心摒去房中的宫女,亲自地为宁星玥挽着青丝,在梳妆奁中取出几支金拆,对着铜镜仔细比划着,时而蹙眉时而展颜。   坐在桌前的宁星玥,她单手撑着瘦削的下巴,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虚眯着眸,任凭邱素心为她描眉画唇。   “公主,反正你也是出去游历不赶时间,今日陪我去个地方罢。”   邱素心终于对着镜中的宁星玥满意的点点头。   见宁星玥并未回应,邱素心从后搂住宁星玥的脖颈,“姐姐,去吧去吧……”   实在是抵不过邱素心的百般恳求,宁星玥点点头同意了邱素心提议。   还未等到宁星玥回过神来,邱素心不由分说地拉着她飞快地朝着门外跑去。   两个靓丽的倩影,欢快得穿过透过树荫落下的星星点点,素日沉寂的明月殿中传出许多年未曾听闻过的爽朗笑声。   不一会儿,明月殿的大门便映入宁星玥的眼帘。   但邱素心并未因此而停下脚步,反而是带着宁星玥飞快越过门槛,待他们跑到明月殿门前,已经有一辆车架停那里,静静地等着宁星玥的出现。   在邱素心的掺扶下,宁星玥顺利登车,随着一阵清脆的铃声,车架摇摇晃晃地朝着一个目的地前行。   “你这是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呢?”   车架徐徐地向前行进,宁星玥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今日我来的目的便是要为公主践行的,你看此番一去,再见不知会是何时?素心好生舍不得公主,却奈何父亲硬是要我过几日去跟沈家那位公子相看……”   说着邱素心垂头丧气,委屈得小嘴撅得老高。   宁星玥一把揽过邱素心纤细的胳膊,歪头微笑着看向身侧之人,“那咱们现下是要去拈春喝个一醉方休?”   邱素心低头抿笑,唇角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我要带姐姐去个更好的地方。”   说着她神秘兮兮的示意宁星玥朝窗外望去。   宁星玥抬手撩起车帘,不知不觉,马车已行至京城最为繁华的东大街,现在时辰已临近晌午,热闹的街市已逐渐苏醒。   这里有京城最有名的酒肆茶寮,也有最受贵女们追捧的首饰铺子,但要是说到东大街,无人不称道的便是全京城最为知名的烟花之地——知夏。   知夏,是以专为官家女子提供消遣的地方。此处的名伶们不仅相貌出众,人人都有绝技傍身。   就知夏上一任花魁来说,那倾城之貌,羞花之色,惹得无数贵女都为他心醉。   想到这,宁星玥一脸愕然地回望邱素心,“难道你说的更好的地方是知夏?”   邱素心笑笑不语。   如此说来,自从宁星玥倾心于萧逸鸿之后,细细数来大致有十来年,未曾沾染过世俗的尘埃。   思及此,马车已经稳稳停靠在知夏的门前。   宽大的门楣之上装饰着各色绸缎,衬得雕刻着四时景色的门梁飘飘若仙,堂内旖旎影影绰绰。   在驾车的太监的掺扶下,宁星玥和邱素心下了车。   正当宁星玥准备向前迈步之时,一双黢黑的手,捂住了宁星玥的脚踝。   “啊!”   怪异的味道熏得宁星玥几近作呕,车边的侍卫们立马上前,欲将扯住宁星玥之人抓起来。   宁星玥定睛一瞧,抓住自己之人是一个周身肮脏的乞丐。他没有双腿,靠着自己的双臂艰难地支撑着自己的身子前行。   正当宁星玥准备转身离开之事,匍匐在地上的乞丐,从脏乱打结的头发之中,怯怯抬头,透过发丝的缝隙,直勾勾地望着宁星玥。   就在两人四目相对之时,宁星玥眸光微顿,眼前这个乞丐竟会给她一种熟悉之感。   此时从别处赶来的乞丐,一把拉握在宁星玥脚踝上的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贵人大人有大量,请不要跟一个疯子计较。”   宁星玥再次带着探究的目光看向那个疯疯癫癫的起来,开口询问道:“你可知他原本是何人?”   跪着地上的乞丐脑袋埋在双臂之间,声音闷闷地回答道:“他本是大兴的内阁大学士,名叫刘永兴,三四年前也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家人被流放,而他自己被割了舌头和砍去了双脚,之后被丢弃在荒野之中,是我外出觅食之时,发现他奄奄一息,左思右想觉着这无论如何也是一条性命,所以便将他捡了回去。他也算是命硬,一阵高热之后竟然自己撑了过来,但醒来他就一直是疯疯癫癫的模样,看见女子就要冲上去抓着人家的腿求饶……”   “口中似是囫囵的说着,大人饶命,他再也不乱说话了。也不知他到底是得罪了何人,青云仕途最终却落得如此天地。”   当宁星玥听到那个乞丐口中说起“刘永兴”三个字时,尘封的记忆骤然涌入她的脑海。   刘永兴不就是当年在宴会上建议萧逸鸿纳妾之人吗?   当时萧逸鸿还表示非常赞同他的提议吗?可如今想来,那之后萧逸鸿却并未有任何纳妾的举动,她也未曾再见过刘永兴。   但那时自己对萧逸鸿心灰意冷,不曾留意到那段时日身边竟是发生了这么多事。   就在宁星玥思忖之际,站在一旁的邱素心抢先接过话头,“刘永兴?不就是当年因为对皇家出言不逊,被萧逸鸿连夜提审之罪的那个内阁大学士吗?”   “你也知?”宁星玥诧异的望向邱素心。   “对啊,当时这是在城中炒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猜测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得罪萧逸鸿之事,才会使萧逸鸿如此憎恶于他!不过当时你一直困于深宅之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这些京中小道也是自然。”   说完邱素心双手捂住口鼻,对着侍卫们使了个眼色,授意他们将那两个乞丐赶紧拖走。   侍卫们当即施礼,三两个人便将那个没脚的乞丐抬走了。   见宁星玥呆呆站在原地,双眼怔愣这乞丐消失的方向,邱素心张开五指在宁星玥眼前晃了晃,双手拽着宁星玥的胳膊:   “别发呆了,接下来还有更加精彩的,等着咱们呢!” 第67章   经过刚刚那一番插曲, 宁星玥兴致缺缺地跟在邱素心的身后,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心中还在想着刚刚那个乞丐说的话。   邱素心回过头来, 看着宁星玥恹恹的模样,轻轻挽着宁星玥的手臂,细细为她介绍着知夏最近发生的趣事:   “上月知夏的老板也不知在哪里收来了一位非常出众的伶人, 名叫苏瑾,他与知夏里其他的伶人都不同。苏瑾素日里一直带着个面具,无论是表演还是接客那个面具都不离身,听闻他是因为幼时家中遭遇了火灾脸上不小心留了疤所致。”   “但是除了样貌不可见, 苏瑾别的方面可真是没话说, 他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但最最令人赞不绝口的是他那绝美的歌声。”   想到这邱素心彷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宁星玥本身对这些对贵女们阿谀奉承的美男们实在提不起兴趣, 此时她一心只想回宫,心里念着跟翠竹再核对核对行李是否备齐。   “我实在没有兴趣,要不咱们去拈春买些酒带回宫里, 我再让御厨备上些好菜,咱们就在明月殿中喝到天明。”   感受到了宁星玥心中的不耐,邱素心赶紧摇摇头,补充说道:“刚刚我说的那些都不足称奇,最令我觉得一定要带你来悄悄的原因是, 苏瑾曾经在一次登台表演的时候唱了一首编音排谱都非常奇怪的小调,他的声音低沉婉转, 搭配着小调看似欢快的曲调,沉下心一品却是夹杂着些许悲凉。”   “也是因为这首小调, 那一晚苏瑾一夜成名, 成为了知夏新晋的花魁。而那首小调便是你五岁时自创的那曲, 当时那曲子流传并不广泛,只有早年间参加过公主生辰宴的贵女们才听过,就连我也是后来听姐姐弹奏过一次,才堪堪记得。”   “但我不曾记得有哪家的王孙公子哥家族落败,沦落到要来知夏求生的。”   直到邱素心说到这儿了,宁星玥才稍微被勾起了些兴趣,正准备对邱素心说些什么,却被旁边的路人推了一把。   还好邱素心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宁星玥的两只胳膊,如若不然,此时宁星玥怕是已经在知夏的台阶边摔得人仰马翻。   知夏人多口杂,邱素心也不好向刚刚推宁星玥的女子发难,“姐姐,没事吧?”   宁星玥拧着眉摆了摆手,“无碍。”   在她们交谈之际,一直接连不断有穿着讲究的小姐们朝着门内冲去。   宁星玥一脸嫌恶地看了看知夏大堂中渐渐聚集的人群,又回头望向邱素心,“这是怎么回事?她们这般火急火燎的,着实没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邱素心也随着宁星玥的目光看了过去,一脸恍然大悟道:“噢,看来是时辰要到了。走,咱们也去瞧瞧,今日我可是势在必得呢!”   还未等宁星玥回过神来,她只觉得自己的手背被邱素心用力一扯,整个人顺势跟着邱素心向着大堂的方向跑了过去。   “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   邱素心举起自己的令牌,刚刚有眼不识泰山的贵女们还是有些忌惮平阳王的势力,纷纷向后退,给邱素心和宁星玥让出了一条小道。   宁星玥一脸茫然地跟在邱素心的身后,一步一步靠近大堂中心的圆形舞台。   “这是……?”   还未等邱素心回话,一阵花瓣从空中洋洋洒洒的飘落下来,徐徐清风拂过片片绯色,似一副绝美的画卷在空中骤然绽开,将周围的看官都纷纷拉入这绯红的梦境之中。   而随着落红盘旋着陆,从三楼抛下一条白色的布质画卷,伴随着大家的高声尖叫,画轴的另一端稳稳落在立于众人身后的小厮的手中,又引来大家拍手称奇。   这厢惊喜才刚刚结束,而那边,三楼的栏杆上出现了一位身着青色长袍的公子。只见他双脚轻轻在栏杆上一点,整个人都倾身飞向白色画卷,随后,他举起右手中那支大大的画笔,恣意挥舞着手中墨笔,最后只见他双脚稳稳落于圆台的中心。   霎时间,知夏的舞台周围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宁星玥双目却稳稳落在那位公子身后的画卷之上。   就在刚刚仅用了一个下落的时间,他便在那个白色的长卷上完成了一副栩栩如生的山水画。画中的山势绵亘起伏苍劲有力,落在山脚的一汪湖水又清澈见底,水中看似是不经意散落的墨点,但细细看来,每一点就彷佛是一条活灵活现的小鱼,在水中悠然自得。   那幅画上的笔触,看似随心所欲,但画中的每一处的落笔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宁星玥收回目光,伏在邱素心耳边,小声地问道:“这位公子就是你说的苏瑾?”   邱素心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台上之人,怔怔点了点头,“苏瑾的才艺还不止于此。”   说着有两位小厮将苏瑾的那把名叫墨尘的琴抬了上来。   苏瑾款款走到墨尘面前,撩起长袍后摆,稳稳坐于圆凳之上。   他脸上戴着一个木质的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他微抿的薄唇,面具的线条柔和,非常符合他浑身散发的淡雅清丽气质。柔顺的青丝一半被苏瑾用一支木簪绾于头顶,一半垂于他坚实的肩膀的两侧,此时他缓缓低下头,修长的手指有序的撩拨着琴弦,原本单调的音律在他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带着抚琴者的情绪传递给了现场的每一位听众。   是那曲小调。   宁星玥吃了一惊,时隔二十多载,就连她自己现在恐怕都无法准确还原那首曲子,可台上的苏瑾动作娴熟,一宫一商都正正击在宁星玥的心跳之上。   说来也怪,当初宁星玥创作这首曲子不过只是幼时的一个贪玩之举,怎会真的有人过了二十多年都依旧记得,且当时她创作这首曲子的时候的心境明明是欢快愉悦的,可为何从苏瑾的手中弹出,却是有一些几不可察的凄凉。   “因着这首曲子,苏瑾不是俘获了多少京城女子的心,现在就连京城最火的茶寮中的说书先生还为苏瑾这首曲子写了个曲折离奇的故事,引得无数的闺秀为之落泪,现在大家纷纷慕名而来,如今想要与苏瑾单独见上一面更是千金难求……”   邱素心把自己知道关于苏瑾的事情都事无巨细地给宁星玥介绍了一番。   “锵锵锵——”   琴声渐渐消失,台上的云锣在小槌不停的敲击知夏,发出尖厉刺耳的声响。   一位穿着花枝招展的女子立于苏瑾身侧,两人相视颔首一笑,须臾之后,女子朝着台下微施一礼,缓缓开了口。   “各位官家小姐太太,今日非常荣幸能邀请到各位来参加苏瑾合春宴的拍卖会……”   宁星玥小声的重复了一遍“合春宴”,邱素心听到之后只是扭过头来,将食指放在唇边稍稍“嘘”,待宁星玥回过神来时,台上再次响起刚刚那个刺耳的云锣声。   “我出一百两……”   “这边二百两……”   “我出五百两……”   此言一出,周围的姑娘们都循着声音,齐齐回头,瞧见说此话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在京城中出了名的目中无人的平阳郡主邱素心之时,纷纷收敛起好奇的目光,怯怯不敢在出价。   唯独一个声音温温柔柔的姑娘,在人群的后方喊了一句:“我出八百两……”   原本胜券在握的邱素心咬着牙,恶狠狠地回头怒目瞪视着,但当她看清那个不识好歹之人竟是自家二姐时,刚刚嚣张的气焰已然熄去了大半,瑟缩着脖颈,躲在宁星玥的身后。   宁星玥也回头对邱素芸点了点头。   “我再倒数三个数,如果没有贵人再出价的话,那么苏瑾今晚合春宴的机会就落在最后的那位姑娘身上了!”   八百两一晚的合春宴,这要是放在此前,根本想都不敢想,台上的鸨母非常兴奋的执起小槌高高扬起,迫不及待想要落锤定音。   “三。”   “二。”   “我们出一千两!”   宁星玥的右手被躲在自己身后的邱素心高高举起。   陡然间,无数的目光落在一脸木然的宁星玥身上,而宁星玥又一脸漠然地望向身侧的邱素心。   鸨母着实被惊得目瞪口呆,手中的小槌不知何时已掉落在地她都毫不在意。   就连远处的邱素芸也没有想到邱素心最后会来这么一出,可迫于囊中羞涩,邱素芸也只能眼睁睁地瞪着邱素心一脸小人得志的神气,使劲冲地上跺了一脚。   如此高价,三声倒数之后自然也是无人再往上加了。   “锵——”   小槌干脆地落在了云锣之上,一切都成定局,在场的闺秀们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台上的苏瑾眉目移向台下愣怔的宁星玥,冲着她微微颔首,施了一礼。   就在两人四目相对之时,苏瑾给宁星玥的那种熟悉之感令她周身一顿。   先前由于不敢兴趣,宁星玥其实并没有仔细观察台上之人。现今她重新带着探究的目光看向台上之人,真是越看越觉得苏瑾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   只是那个人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啊,他明明已经……   后来,宁星玥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邱素心带到了苏瑾的房间。   房门打开之后,一股清新的白檀香的香气扑面而来,在靠窗的位置,早已命下人们为今晚苏瑾的金主准备好了丰盛的吃食,已一壶酒。   宁星玥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凝视着眼前之人。   而那端被凝着的人倒是一点都不介意,悠闲自得的行至桌案边,举起酒壶为两个酒杯中倒满酒之后,一手拿着一个白玉杯盏,向着宁星玥慢慢靠近。 第68章   “小人参见长公主。”   苏瑾走近之后朝着宁星玥屈膝一礼, 头微微垂下,青丝拂面,随意散落于软垫之上。   这低醇的嗓音最是骗不了人。   如果说刚刚大堂之中人声嘈杂宁星玥听得不够真切, 还不能判断心中所想。而如今,房中只余她二人,近在咫尺的距离, 从苏瑾薄唇吐出的“长公主”三个字一直在宁星玥的耳边回响,这低沉的音色,宁星玥几乎能够笃定,这面具背后必是那日日对她说着冷言冷语之人。   猝不及防的想法在宁星玥的脑中翻涌, 三年前随着那人逝世的消息而慢慢沉淀的心绪, 此时又被陡然摊在她的面前。   此前所有的愤怒、惋惜和不解, 统统涌上心来。   宁星玥快步上前, 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斜睨着眼前这位打扮清秀的风尘男子,随后她躬身下去一把就将苏瑾瘦削的下巴捏于股掌之中。   两人温热的气息在寸步间交缠,宁星玥稍佻娥眉双眸凌厉地觑着膝下之人。她眉头微蹙, 冰凉的指尖从苏瑾的柔软的下巴慢慢上移,最终轻轻擦过他温湿的唇边。   苏瑾的脖颈白皙,在宁星玥指尖缓过之际,他突起的喉结,以几不可察之势上下滑动了几下。   随后, 宁星玥蓦地用力将苏瑾深埋的脸颊缓缓向上扳起,每上扬一寸, 她的指甲便抠深一分。   须臾间,苏瑾白皙的下巴被宁星玥深陷的指甲抠出了一道血痕。   可苏瑾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反而抬眼镇定自若地凝视着宁星玥娇艳的面庞, 男人的眸蕴秋水, 唇角泛起丝丝涟漪。   记忆如同猛兽在宁星玥的心中咆哮,怂恿着她伸手去摘掉那个,在自己手中动弹不得的男子的面具。   她指尖微颤,却只是冷冷的望着他,迟迟没有动作。   此时的宁星玥面色看似平静,可她藏在身侧反复缱绻又松开的手,早已出卖了她心底的慌乱。   如果掀开之后不是,那她不过只需要为自己此时的失礼而致歉。   可如果掀开之后是呢,她又该如何去面对?   两人便就这般僵持了半晌。   “如此良辰美景,公主又何必心急呢?”   苏瑾喑哑的嗓音在宁星玥耳边响起,刻意压低的声音,带来了灼热的气息打在她的耳郭之上,酥酥麻麻,令她心底不禁生出丝丝痒意。   语毕,男子换色略带薄茧的指腹,虚虚搭在了宁星玥纤细的手腕之上,拇指在她的腕背上细细婆娑,轻柔的力道渐渐传到了宁星玥的心底。   宁星玥猛然回过神来,捏住苏瑾下巴的手指遽然松开。   猝不及防的失了牵引,苏瑾没有防备,整个人向后一坠,跪坐在自己的双腿之上,但他的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淡然。   苏瑾从地上起身,重新端起先前斟的酒杯,取其中一杯递到了宁星玥的手边,略带请求地说道:   “这是小人去年新酿的金桂酒,今日有幸欲请公主品鉴。”   宁星玥瞥了一眼他杯中色泽金黄的金桂酒,捡起桌边的玉箸,随手夹了一块笋片放到自己嘴中。   见宁星玥迟迟没有抬手,苏瑾微笑着将另一杯杯酒置于唇边,随即一饮而尽。   “酿酒所用的桂花,是小人亲自从窗边的片桂花林中,一颗一颗收集而来,然后在阴凉处将它们慢慢晒干,加入冰糖和白酒,仔细在酒坛中搅拌均匀,最后将酒缸密封上三五月,这金桂酒才算是制成。今日正是它的开封之日,与此同时,长公主莅临知夏与小人共度合春良宵,着实是难得的缘分……”   说着苏瑾慢慢靠近宁星玥,一把揽过她盈盈一握的腰肢,猛然将她带入自己坚实的怀抱。   “你放肆……”   宁星玥朱唇轻启,呵斥的话还未说完,只觉忽地唇齿之畔覆上了一阵淡淡凉意,随后一丝丝炙热的液体浸润了她干涩的舌尖,甘甜之意顺着喉头滑入了她的腹中。   芬芳馥郁瞬间在口中绽开,闻道甜酸适口,在这个微微寒气的傍晚,带来了些些暖意。   是绝佳的金桂酒。   宁星玥抿了抿唇,嗔怪的目光落在身边那个似笑非笑的登徒浪子身上,命令道:   “这酒可以留下,人可以出去了!”   夕阳渐斜,火红的余晖裹挟着窗边之人颀长的身影,白皙的脸庞也渐渐染上了淡淡绯色,多了些些人气儿。   细软的青丝在苏瑾身后轻飘,他立在窗边的方桌旁,不紧不慢地重新把两杯酒满上,悠悠开口道:“公主可想听听小人这坛金桂酒的故事?”   苏瑾便转身望着愈渐褪色的黄昏,落寞的背影与天边的瑰丽融为一体,未等宁星玥回应,自顾自开始将故事铺陈开来——   “不知何时开始,小人每晚只要闭上双眼,脑中就会浮现出一个看不清脸的姑娘,她总是伴着悦耳的笑声而来,携着苦痛的哭声而去。但小人在梦中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静静望着她,却给不了她一点回应。一晚,姑娘在梦中与小人说,窗外的桂花开了,她好想喝一杯金桂酒。第二日,小人晨间起身,推开窗扉之时,庭院中那片高大的桂花林的枝头,缀着满满细碎的金粒,清新的香气沁人心脾,一阵清风拂过,金粒纷纷扬扬地随风飘落,我耳边又响起那女子轻柔的声音——”   “郎君,我好想饮一杯金桂酒。”   “许是,小人上一世造的孽,致使姑娘心愿未达成,所以久久不愿离去。于是,小人便也就遂了她的愿,酿上了一坛金桂酒。今日酒成,如若那姑娘今夜再次入梦,小人也能给那姑娘一个交代。”   “叮——”   话音刚落,苏瑾再次举起酒杯,释然一笑,轻轻在宁星玥的杯壁上砰了一下,随后抬手,再次一饮而尽。   而此时的宁星玥晃荡着手中盛得半满的酒杯,手肘内侧一道浅棕色的疤痕,不知为何开始隐隐作痛。   宁星玥再次陷入了往昔的回忆之中,五年前她也曾央求过萧逸鸿一起制作金桂酒,酒未制成,自己的手上却多了一道疤痕。   思及此,她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眼神迷离,堪堪开了口。   “曾经,我以为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拥有世人无法企及的财富,有人人得意称羡的地位,有视我为掌上明珠的亲人……还有那一个我以为会是一辈子得以相守之人。”   “可忽而一日,我的天塌了,我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而那个曾经以为会相守之人,他用剑指着我,站到我的对面。”   宁星玥木讷地抬起手,指了指坐在自己对面的苏瑾,“你知道,那时我有多害怕,多绝望吗?因为我曾经的自以为是,葬送了弟弟的性命,葬送了大兴的国运……”   “都是因为我……”   宁星玥拍案而起,随即又跌坐在地上,有气无力的单手扶额,手肘撑在桌案之上。   “那时,我恨不得他马上暴毙在我的眼前,但当我眼睁睁看着他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心中却生出了怜悯。”   宁星玥含糊着喃喃低语,“不说了,过去了,都过去了……”   一滴晶莹的泪珠划过宁星玥被酒气然后的双颊,她手肘一滑,整个人扑倒在方桌之上,双目紧闭,呼吸逐渐趋于平稳。   苏瑾缓缓起身,坐在宁星玥的同侧,轻轻拢开她散在面颊上的碎发,挽与耳后,指尖滑过脖颈之时,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像孩童般撅着嘴,似是在嘟囔着什么。   “嗯?”   苏瑾附耳贴近宁星玥的唇边,发出一声略带着鼻音的疑问。   微弱的声音在宁星玥口中打转,苏瑾依稀辨别出,“萧逸鸿,此生不复相见……不复相见……”   一阵带着丝丝凉意春风轻拂而过,宁星玥在睡梦中摸索了半晌都没有摸到素日里睡惯了的锦被,她蹙着眉似是有些不开心,哼哼唧唧的。   看到宁星玥在自己完全放松的样子,苏瑾垂头轻笑,修长有力的臂膀,一把将宁星玥打横抱起,一步一步缓缓上前,最终放在了自己的床上。   似是闻道了熟悉的味道,宁星玥躺在床上之后,非常乖巧地靠在内侧的软枕之上,再次细细嗅了嗅上面的白檀香味,侧过身安静地沉沉睡去。   相较之前的狠戾,此时的宁星玥在苏瑾的眼中俨然一只谨慎的猫咪,只要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就炸毛,用最伤害自己的方式去保护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却始终忘记了她自己。   苏瑾心疼地看着眼前之人,将床内侧的被衾拉起,仔细地将被角掖在宁星玥的身下,顺带为她捋了捋凌乱的长发,随后他自己顺势仰面躺在了宁星玥身侧空出来的另外一边床榻之上。   苏瑾的房间是在知夏中另起的一幢小楼,与其他伶人接客的地方相隔较远,现在这个时辰正是知夏的歌舞升平最盛之时,但小楼此时落针可闻,好似外面的繁华都与他无关。   此时,静谧的房间中,苏瑾仔细听着身旁平稳的呼吸声,心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   或许是被苏瑾身上的白檀香吸引,宁星玥一个转身,将一只手和一只腿搭在了苏瑾的身上。   这突如起来的重量,弄得苏瑾哭笑不得,想不到宁星玥睡觉竟是如此不老实。   苏瑾转过身去面对着宁星玥,心疼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鼻尖轻揉着她的发顶,温湿的双唇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额角。   “慧慧。”   他哑着嗓音轻唤了一声,无数的情绪涌上心口,他担心、害怕,不敢与她相认,生怕在自己承认的那一刻,两人的关系再次回到从前。   三年前,在他周身被伤得几乎无法动弹的时候,是想见宁星玥的心支撑着他一步步康复,当时他只是想在见她一眼。   人心总是贪婪的,当他今日与宁星玥面对面之时,便知道,今生他都无法放开。   无论过去,还是将来。   “慧慧,我不会再放手了……” 第69章   天刚刚蒙蒙亮, 一缕熹微的晨光穿破天边的浓雾直直落在了苏瑾的房内。   宁星玥揉了揉朦胧的睡眼,只觉得此时脑袋晕乎乎的,眼皮也是异常沉重。当她正准备舒展一下维持了一晚上的动作, 忽而发现自己的身边有种区别于被褥的柔软触感。   昨晚的记忆霎时间涌入宁星玥的脑海。   苏瑾的音容笑貌,那杯香气怡人的金桂酒,还有那个半真半假的梦中女子的故事。   想到这, 宁星玥抬眼开始环顾四周,眼前是轻幔薄纱极富雅致的装饰,耳边是清泉淌过小石轻快的声音,而身边, 是苏瑾柔和沉静的睡颜!   此时, 他依旧还带着那个木质的面具, 微薄的双唇紧抿, 细细密密的汗珠已将他散落的鬓发湿润。   虽然看不清他的样貌,但细碎的阳光,落在他浓密卷翘的睫毛之上, 忽闪忽乎的,似是被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他勃颈处的衣襟微微敞开着,露出了明显的锁骨和锁骨下紧致的弧线。   现在他仿佛陷入了梦魇,沙哑的嗓音在喉头呜咽,他的声音很轻, “不要、不要伤害她……”   说着苏瑾伸手抓住了宁星玥的手腕,不知为何, 他原本几近煞白的脸颊,渐渐开始有了血色, 先前急促的呼吸现在也逐步恢复平稳。   宁星玥怔怔坐在床上, 用另一只手慢慢掰开苏瑾紧紧捂住自己手腕的手指之后, 正当她起身想要跨过苏瑾下床之时,床上的男子猛地睁开了双眼,随即床榻上猛然坐起。   “啊!”   而此时的宁星玥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脚下一滑,整个人跨坐在了苏瑾的大腿之上。   与此同时,苏瑾面不改色,直接伸出了双臂,将宁星玥困在了自己的怀中。   现下宁星玥与苏瑾面对面地望着,她的双眸向下一滑,正正在苏瑾空无一物的胸膛之上。   最是这不经意的一眼着,实让宁星玥烧得耳朵有些发烫。   苏瑾顺着宁星玥的目光,低头望向自己敞开的衣襟,垂着的头轻颤了两下,发出淡淡的笑声,“公主,这是害羞了?”   “笑话,本宫可是阅人无数!”   察觉出了苏瑾对自己的嘲笑,宁星玥也不甘示弱的将双手搭在了苏瑾宽厚的肩膀之上,唇角轻扬,她冰凉的手腕与苏瑾炙热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伴随着宁星玥的动作,苏瑾低头浅笑,深沉目光顺着宁星玥搭在他身上的手臂缓缓地向上滑动,最终落到了宁星玥娇翠欲滴的嘴唇之上。   “噢……看来是小人昨夜没有伺候好公主,公主还未尽兴?”   话音刚落,苏瑾便将锁住宁星玥腰肢的其中一只手腾了出来,轻轻捏在了宁星玥小巧的下巴之上,而他的面具在宁星玥眼前慢慢放大……   恰巧在宁星玥正要抬手推开苏瑾之际。   “吱呀——”   房间的大门从外面被人缓缓地推开了一条缝,许是不想要打扰房内之人,却因着门扉有些年久失修,明明小心翼翼地动作,此时却将房中两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三人目光相接之时,那个躲在门边的粉色身影,尴尬的笑了两声,从门后探出了一颗华丽的头来。   邱素心正要推门而入之时,眼神止不住地向下滑,可眼前的两人暧昧的姿态,又令她羞怯地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宁星玥转头看了看他们二人目前的姿势——   她此时正与苏瑾面对面的跨坐在他的大腿之上,因为先前本想推开他,此时她的双手正好按在了苏瑾坚实且光洁的胸膛之上。   再看向苏瑾,如今他一手挑起了宁星玥的下巴,一手揽着她的腰。   当前的情形对于邱素心这位未出阁的女子来说,着实是有些刺激。   宁星玥一把推开了身前之人,坐在床沿边,迅速穿好了鞋袜,双脚落地,站得离苏瑾远远得。   须臾间,宁星玥已站在了邱素心的身边,随后她轻咳了一声,一直立在门边的邱素心这才透过指缝再次确认了一下眼前的情形无误之后,这才堪堪敢松开手。   床上的苏瑾此时走到了两位贵人的面前,拢了拢滑落的衣襟,像邱素心施了一礼,“小人,见过郡主。”   邱素心一边憋着笑一边朝苏瑾挥了挥手,道:“免礼免礼,都是自家人,自家人。”   说完她还用肩膀撞了一下身侧的宁星玥,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被闹了这么个乌龙,宁星玥觉着心中烦躁,一把挽过邱素心的手臂,“陪我回宫吃早膳去!”   不管怎么说,苏瑾也是城中官家小姐们如今最为心驰神往之人,之前大家至多也之是见过在知夏演出的苏瑾,那时的苏瑾温润如玉,谦逊雅正,令人赏心悦目,却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而今日邱素心见到的是跟女子打情卖俏,衣襟袒露的苏瑾,这时的他,除去平日的风雅,现下还多了一丝魅惑,与情趣。   邱素心一手被宁星玥拽着,一手跟苏瑾告别,走到转弯之处,才回头惊讶地问道:“天哪,姐姐,知夏的伶人可都是清倌,你昨夜这么一折腾,恐怕是要坏了规矩!”   不说还好,被邱素心这么一提醒宁星玥又想到昨日到底是谁将她推入火坑,“你还好意思说,昨日是谁帮我举的手,这还没有一日的功夫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说完,宁星玥伸出纤长的食指没好气的戳了戳邱素心挂得叮叮当当的脑袋。   被宁星玥这么一说,邱素心心虚地移开了眼,嘟嘟囔囔的说道:“都是邱素芸害得……”   “是是是,你最讲道理……”   两人继续说说笑笑朝着知夏的大门走去。   期间,邱素心再次回头,看向苏瑾别院的方向。   今日晴空万里,明媚的阳光洒在别院旁的画廊之中,那里被人种上了一大片的紫藤花。   缠缠绕绕的花藤相互依偎着,紫色的花开的正盛,一串接着一串紧紧靠在一起,低垂在花架之下,在画廊之下连成了一片紫色的云雾。   邱素心还记得之前宁星玥跟她说过,紫藤花的花语是执着的爱。   苏瑾,想必也有自己执着的人罢。   翌日。   一大早,宁宏裕与宁星玥站在明月殿外,两人静静望着三辆被装得满满的马车。   “阿姐,记得先前你答应我的事,无论走到哪里,正月的时候一定要回来与我团聚。”   宁宏裕强忍着眼底的汹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震惊。   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她又怎会不知他此时的心境,但现在到了她必须要放手的时候了。   宁星玥一直觉得裕儿的性情非常地像父皇,心肠十分柔软,见不得事件的一点苦难,所以之前有什么残忍的抉择都是由她来帮忙拿主意。   先前是因为大兴刚刚恢复,国内依旧有些动荡,加之当时他们与北国之间的互助协议还在洽谈之中,所以那段时日,她协助这裕儿处理政事。   但宁星玥知道,她始终不能一辈子替裕儿做决定。如今大兴国富民安,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积极的方向发展着,而这时也恰好是自己应该要放手的时候了。   宁星玥淡笑着,冲宁宏裕点了点的,“终会有重逢的一日的。”   说完,宁星玥在翠竹的掺扶下,头也没回的登上了马车。   裕儿需要学着自己成长。   而她自己,也需要学会放手。   马车驶出了一段距离,宁星玥抬手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痕,转头询问翠竹:“平阳郡主不是说会来吗?怎么一大早没有看见她的影子呢?”   翠竹回想了一下,似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惊呼了一声,“噢,昨晚郡主托人捎了信来,说今日会在城郊的望月亭等您,都是翠竹愚钝,昨日忙得晕头转向,竟是忘却了如此重要的嘱托,还请公主责罚!”   说着翠竹起身便要向车底跪去。   宁星玥赶紧扶住了翠竹,微笑着说道:“无碍,出城必定会经过望月亭,你这也未耽误事情,不用过度惊慌,另外,今后我们出门在外,吩咐下去,大家不要称呼我为公主,唤小姐即可。”   这是翠竹第一次跟着宁星玥出远门,一路上,宁星玥又跟翠竹嘱咐了一些出门在需要注意的事项,说着说着,一不留神,就听见窗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姐姐、姐姐……”   喊声越来越近,宁星玥转身撩起了身后的窗帘,眼前便出现了邱素心兴奋地挥动着双手的身影。   宁星玥正准备微笑着挥手回应她,但从邱素心身侧的柱子后走出的那抹青色的身影,使她抬起的手僵在了空中。   马车驶到望月亭边,缓缓停了下来,碍于昔日的好姐妹千里相送,宁星玥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不情不愿的下了马车。   下车之后,邱素心赶紧迎了上来,一下便钻入宁星玥的怀中,“姐姐,你这一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大婚的时候,你会回来吗?”   “大婚?沈家那位公子,不是还有几日才相看了,这么快就下结论了?”   宁星玥见邱素心难过得快要掉金豆子的模样,抱着她的双手又紧了紧。   “都是板上钉钉的事,相看就是走个过程,婚期应该会定在这个秋天,到时候我给姐姐发请柬……哎,不说如此扫兴的事情,亭中的那位姐姐可有瞧见?”   刚刚还陷入悲伤情绪的邱素心,现在她朱红的唇角轻扬,弧度竟有些坏笑的意味。   不过,邱素心赶紧撇清了干系,摆摆手一脸无辜道:   “他不是我找来了,我今早出门的时候,不知何时被苏瑾尾随,一直到了望月亭才察觉,反正甩也甩不掉了,想着你们也算是相识一场,便同意他留下来,为你饯行。”   “只是饯行?”   看刚刚邱素心的表情,宁星玥总觉着其中有诈,再次跟她确认。   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两人身旁响起,“苏某是来感谢长公主的,多亏长公主千万在知夏的一千两,如今苏某已向鸨母赎了身,终于恢复了自由。自是想着向公主致谢,今晨正巧在东大街瞧见郡主形色匆匆,本是想着劳烦郡主带个话,没曾想,却在此处见着了长公主,实属小人今生幸事。”   说完,苏瑾微笑着向宁星玥施了一礼。   宁星玥正眼都没有去瞧苏瑾,转过身去又抱了抱邱素心,“那我就先走了,待你大婚之日,我必携厚礼赶到。”   之后,宁星玥便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一行车队,浩浩荡荡向着城外逝去。   而此时,苏瑾依旧伏身立在原地,任凭车队的扬起的尘土,将自己裹挟在昏黄之中。 第70章   马车朝着城郊的方向驶去, 渐渐将京城的繁华远远抛于身后。   往常不绝于耳的叫卖声也随着马蹄声的加快,早已噤了声,取而代之的是沁人的花香, 清脆的鸟鸣,潺潺的溪流。   之前只要是需要宁兴玥亲自出行的实务,每每都是事态紧急, 刻不容缓。几乎每次都是行色匆匆,即便是在前往目的地的路途中,她的车厢中总是会有随行的官员,争分对秒地商量着到了目的地后的对策。   而此次宁星玥的主要目的便是饱览大兴的大好河山, 现在的她们有的是时间, 便能随时走走停停, 无拘无束。   翠竹为宁星玥撩起两侧的帘子, 窗外的景色随机变换,时而沉寂,时而热闹, 时而暗,时而明。   温柔的风吹过树梢,激起林中一阵簌簌的声响。   此时精致的茶点被翠竹摆放到了红木桌案之上,紫砂茶壶壶嘴溢出袅袅的热气,慢慢升腾于空中。   是桂花的清香。   “今日, 备的是桂花茶?”   嗅到这恼人的味道,宁星玥蹙了蹙眉, 眼中再次浮现出那晚断断续续的记忆。   一阵烦闷再次涌上心头,无论苏瑾到底是不是萧逸鸿, 宁兴玥都不愿再与他产生任何的交集。   “是的, 小姐, 晨间翠竹问过车夫,如果要到预计的目的地瑜州,那今日恐怕大部分时间都要在车上度过了,所以奴婢特地备的是清甜爽口的桂花茶,搭配甜润化渣的冰镇绿豆小糕,最是清热解暑,又润肺饱腹。”   宁兴玥一手执起一块冰润丝滑的绿豆小糕,送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这膏做得极为细腻,柔和的触感轻抵舌尖,瞬间化作清香甜香的水雾,一点一点包裹着口中的味蕾,是她一直喜欢的味道,再配上一口香而不腻淡雅幽香的桂花茶。   确实是非常绝妙的搭配。   可当桂花的馥郁幽香在口中慢慢绽开之后,猝不及防,苏瑾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现在她的眼前。   “咳咳咳……”   宁星玥被茶水呛得干咳了几声。   翠竹一边抚着宁兴玥的后背,一边取出了一杯清水让她漱漱口。   马车愈发颠簸,忽然车外车外传来几声马儿的嘶鸣,而后车架一顿,瞬间停了下来。   翠竹扶稳了宁星玥坐下之后,便探头向窗外望去,询问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伪装车夫的侍卫从前段跑了过来,屈膝施礼,回答道:“小姐,许是昨日这里下过暴雨,山崖边的乱石滚了下来,拦住了前去的道路,请您在车内稍事休息片刻,我们这边加大人手,很快便能将道路清理干净。”   听过侍卫的话,宁兴玥颔首。   百无聊赖之际,宁星玥转头看向窗外的风景。   此时将值日中,明媚的阳光,穿过树梢的缝隙散落在茂密的草丛之上,偶尔有三两只蝴蝶停在那里,窃窃私语,令人心中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惬意。   “叮叮咚咚……”   好似断线的碧珠纷纷坠落玉盘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宁兴玥闭着眼,感受着来自大自然美妙的“琴音”。   一阵清冷的幽香拂面而来,“翠竹,咱们下去走走吧。”   还未等翠竹反应过来,宁兴玥便独自蹦下了马车,循着那股莫名的香味,缓缓的朝着森林深处走去。   翠竹在一面从旁掺扶着她,一面担心地说道:“小姐,这边乱石众多,恐不小心扭到脚。”   越往前走,溪流湍急的声响便越发明显,宁星玥转头看向翠竹,微笑着说道:“无碍,我不是有你扶着的吗?咱们就去溪边瞧瞧,不走远了。”   不一会儿两人就来到了小溪边。   错落的石涧蜿蜒曲折,一泓清冽的山泉水一波三折,从山崖边飞泻而下,最后汇至崖底的深潭之中。碧绿的潭水静如明镜,唯有偶尔一两只调皮的鱼儿浮出水面,方能漾起丝丝涟漪。   宁星玥伸手拦住了其中的一湾曲折,冰凉的泉水拍击在她的掌心,传来浅浅的痒意。   当宁星玥玩得兴头正盛之时,一个高大的阴影从头顶投了下来,将她严严实实掩在其中。   出于好奇,宁星玥仰头去寻那道阴影的主人。   只瞧见,一道青色的身影笔挺的立在山崖之上,宽大的衣袂迎风飘动。   “公主,好巧,又见面了!”   男子话语间尽是欢愉。   出于从小皇家对于她的礼仪教化,宁星玥努力压制住自己心中的怒气,这才没有在听到苏瑾声音之时,以一个白眼回礼。   苏瑾似是没有感受宁星玥的不悦一般,双手负于身后,脚尖在崖边轻盈一蹬,从山崖上飞身而下,最终稳稳落于宁星玥身侧。   霎时间,宁星玥只觉自己周围充斥着白檀的香气。   “你真的不是……”话到嘴边,她终是咽了回去。   无所谓真假,无所谓生死。   宁星玥转过身,朝身边的侍卫招了招手,用食指指了指那位温润如玉的公子,“绑树上。”   之后,她便头也不回的朝着马车的方向而去。   身后的苏瑾声音中并未有半分慌乱,气定神闲地朝着宁星玥远去的背影说道:“公主,有缘自会再见。”   宁星玥上了马车之后,毫不犹豫地朝着车外的乐承大喊了一声:“赶路吧。”   说完后,她沉吟片刻,又朝外边补充说道:“走快些。”   日头升至正中。   宁星玥一行正好行至一个与京城边界相接的小镇。   这里虽不及京城繁华,但多了一些特别富有的当地特色的手工制品。   “翠竹你看,这个配色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红蓝相间的鸾凤,好生特别……还有这个……”   这正中的商业街上,挨家挨户的逛着,看到惊奇的小玩意儿都想统统收入囊中。   当她逛到一家全是摆放着可爱的动物泥塑的铺子,挑挑拣拣觉着每个都爱不释手,犹豫不决之际,耳畔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刚刚这位姑娘摸过的,都包起来。”   宁星玥根本都不用回头去看,都知道这位自以为是之人是谁。   “赶也赶不走,绑也绑不住,难不成你想要杀了你?”   此言一出,正在装泥塑的老板手中不禁一哆嗦,刚刚装在包袱中的泥人被一不小心倒了出来。   宁星玥正在气头上,瞪目怒视着摊后那个手抖如筛糠的老板,吓得老板险些就要给她跪下了。   苏瑾从怀中,不紧不慢地掏出一贯钱,递到老板手中,这才稍稍安抚了他被惊吓的心灵。   一脸无辜,随手指了个方向,道:“只是正好小人也朝那边去,与公主通路而已。”   苏瑾一副清冷公子的模样,就是这般没有任何表情的立在街边都引得无数少女侧头,可他全然不在意,双目独独直勾勾的盯着眼前这位火冒三丈的姑娘。   宁星玥真是拿他没辙,无论她说什么感觉就像是硬拳砸在棉花团上,引不起半分变化。   泥人摊的老板终于将刚刚宁星玥点过的泥人都装上了,颤颤巍巍的准备将纸袋子递到宁星玥身侧的翠竹手上。   翠竹今日是初次见到这位叫做苏瑾的公子,也不知道此前他与宁星玥之间到底是结了什么仇怨,两人只要一见面就免不了一番争斗。   现下翠竹不也只这袋泥人是接还是不接?   宁星玥与苏瑾斗气的间隙,发现此时翠竹与老板之间推拉不决,“拿着,都花钱了,不要白不要!”   于是翠竹才放心将泥人接下。   天色渐暗,路上的行人愈发稀疏。   夜间街边店铺点上了门前的灯笼,星星点点的光亮,忽明忽暗,悠长的街道蔓延开来。   见翠竹手中的锦盒也抱了无数,宁星玥一脸漠然看向苏瑾,“你说你是去哪个方向?”   “那边。”苏瑾伸手指向镇上唯一的客栈。   当下,宁星玥便明白了他心中的小九九,“那咱们就此分别吧。”   苏瑾颔首微笑着望着宁星玥转身朝着与自己相悖的方向大步走去。   翠竹赶紧碎步跟上,小声伏在宁星玥耳边询问,“进城的时候乐承问过守门的侍卫,他们说这城中只有刚刚苏公子指的那一家客栈,咱们不去那里,还能去哪里呢?”   “不去,今晚就算是去县府衙门凑合一晚,我也不去跟他住同一家客栈。”   听完宁星玥的话之后,翠竹恍然大悟,两人迈着轻快的步伐朝着县府衙门的方向而去。   但当她们行至县府大门时,两人直接愣在了那里。   此时,府门被大敞开,里面的尖叫声绵延不绝。   翠竹木讷地望着眼前的情形,“小姐,你确定今晚要住在这里?”   宁星玥红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咬着牙重重的点了点头。   “住!”   说完宁星玥抬脚迈入那个鸡飞狗跳的院子。   迈进之后,两人愣怔望着院中一群侍女和侍卫在院中尖叫奔跑,此时他们正在追赶着院中乱窜的几只老鼠。   县官一家正站在亭阶之上,指挥着抓捕老鼠。   他余光瞥见门口进了两个不熟悉的身影,正欲开口询问,看清来人相貌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微臣参见长公主!”   此话一出院中所有的人都跟着县官的噗通跪地,“奴婢、奴才参见长公主!”   “免礼。”   县官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想着宁星玥的方向跑去,“公主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还望公主恕罪。”   “今晚本宫就在你这府衙住下了。”   说着宁星玥正要往抬脚向里走,却被县官转身拦住了,他支支吾吾犹豫许久。   “有事快说,本宫赶了一天路,想早些歇息。”   “是是,公主您有所不知,不知为何,府衙中多了无数的老鼠,昨晚险些将内子的耳朵咬下来,现在这府衙着实危险。正如公主当下所见,府中下人还在驱赶这些老鼠,今晚怕是我们都要搬出去住才行……”   “公主,城中有一家环境尚好的客栈,要不今晚委屈公主移驾前往那边歇息,微臣这就去联系老板为您安排最好的房间!”   县官赶紧朝身侧的小吏招了招手。   “罢了!”   宁星玥神色愤愤,“那客栈里面有脏东西,本宫怕见了碍眼,遂不去了。” 第71章   “那……要不下官去为公主征用一户房舍, 收拾出来,用于今晚过夜。”县官面露难色,生怕得罪了宁星玥。   宁星玥摆了摆手, “我回城外马车扎营的地方将就一晚即可。”   察觉出宁星玥并未因他招呼不周而生气,县官赶紧唯唯诺诺满脸堆笑地跟在宁星玥的身后,“那微臣驾车送公主, 明早微臣再来接公主去享用这镇上最有名的油酥鸭,搭配上刚刚出炉的麻油饼子……”   县官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味之中,宁星玥早已跨步迈过了门槛,走到门外的车架旁, 唤了声:“走了!”   “是、是、是……”   宁星玥很快便回到了城外的营地, 看着乐承他们这些个粗汉子准备的营帐——   营帐中仅放下了一张床, 蚊帐、水壶、梳妆奁……啥都没有。   宁星玥摇着头, 长长叹了口气,“先前我就应该再将苏瑾绑在郊外的树上,让他在那荒郊野林之中喂一晚上的蚊子!失算失算!”   如此想着, 宁星玥躺上了翠竹重新为她整理好的床榻,相较之前确实好了不好,但,她心里着实是咽不下这口气!   “下次如果让我再瞧见他,我就、我就……”想到这儿, 宁星玥赶紧摇摇手,“不!为什么我还要在见到他?!我这一生都不要在见到那张狗皮膏药!”   赶了一天的路, 宁星玥实在有些疲惫,想着想着, 不知不觉很快便睡眼朦胧, 进入梦境。   那晚她梦到一颗树, 还有自己已经几近忘却的一段陈年的回忆。   她和一个半大的男孩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并肩坐在树下。   耀眼的阳光打的他的脸上,相貌看不真切,只感觉他在笑,很开心很开心的那种笑。   她的耳边,一个低沉的声音轻轻哼吟着一首不成调的曲子。   她的口中,满是山楂糕的酸甜。   小男孩双目一直落在自己的书页之上,一手还不忘从盘中拾起一小块山楂糕送到她的口中。   她满心欢喜的嚼着山楂糕,突然侧过头问小男孩:“哥哥,你长大之后,也会想要嫁给我吗?”   小男孩纠正道:“是娶你。”   她全然不在意,肉乎乎的手背伸到嘴边蹭了蹭,一脸骄傲道:“我曾偷偷听大人说,有特别伯伯都想将儿子嫁予我。”   稚嫩的童音顿了顿,她伸出粉粉的舌头舔了舔嘴角的山楂糕,补充道:“不过你放心,现在我最喜欢你咯,所以你可要跟紧点,别跟丢了,不然你可就嫁不出去喏!”   小男孩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微笑着伸手为她撇去嘴角尚未舔干净的污迹……   “公主,公主……”   翠竹的声音在宁星玥耳畔响起。   宁星玥挣扎着睁开了迷糊的双眼,大大的打了个呵欠,语气懒懒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公主,已经接近午时了。”   宁星玥不紧不慢地从床上坐起,慢悠悠地捋着自己有些凌乱的青丝,“替我梳洗吧。”   “好的。”   两人坐在昨晚乐承特地赶制的小方桌旁,宁星玥细细挑选着今日要佩戴的珠钗。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宁星玥梳洗完毕,一掀开营帐的大门,便瞧见一直在门外跪着的县官。   “微臣拜见长公主。”   此时县官吃痛的撑着地面,无数豆大般的汗珠,细细密密的滴在了凹凸不平的地面。   见到他时宁星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   翠竹赶紧伏在她耳边提醒道:“昨夜,县官大人送我们回来的时候,曾与您约定今日巳时一通去镇上用早膳,他来求见的时候,许是您被梦魇住了,回了个跪下,结果他便从那时,一直跪在门外,一点都不敢挪动。”   说完,翠竹余光扫过地上那位跪得龇牙咧嘴的县官,掩嘴轻笑。   “噢,你起来吧,本宫也有些饿了,便随你一道进城用膳好了。”   宁星玥从地上满头大汗的县官招招手。   县官吃力的回了一声,“是。”从地上踉踉跄跄的爬了起来。   一行人登上马车之后,便朝着镇上的商业街驶去。   春末夏初的小镇,没有了京城那般繁杂的喧嚣,多了一些大隐于市的超然与洒脱。   路上行人三三两两,背着自家种的蔬菜,一边闲聊,一边往市集走去。   草丛中两个小儿正背着箩筐,对着脑袋,正在编着草绳蟋蟀。   宁星玥侧头静静凝望着窗外闲适的景色,不一会马车便驶入镇上唯一的那条商业街,稳稳停在了一幢小楼之外。   “公主,就是这里了。”   宁星玥被翠竹掺扶着下了马车,宁星玥进门之前特别吩咐县官不要告诉老板自己的身份,以免惊扰了此处用餐之人。   县官连忙应下,卑躬屈膝将宁星玥请进了小楼,正要跟着进来,宁星玥转身对他说:“大人,府衙中应还有事务需要处理,本宫午膳过后便会继续赶路,咱们就在此别过吧。”   话音刚落,宁星玥头也不回,抬脚跟着引路的小二往二楼的包房走去。   “是……”县官欲言又止,最终只得统统咽回肚子中。   宁星玥刚刚迈上台阶的最有一阶,一抬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道飘飘若仙的月白色长袍的身影,以及一张令人厌恶的脸。   苏瑾也同时向着楼梯的方向侧过头,在宁星玥略带惊讶的目光注视下,先前冷峻的嘴角,看清来人之后,勾起了一个暧昧的幅度。   他转正了身子,恭敬地向宁星玥施了一礼,“小人给公主请安,昨晚睡得可好啊?”   两人目光刚一相接,宁星玥只觉自己昨晚睡得周身酸痛的烦躁之感,全然涌上心头,没好气地剜了苏瑾一眼。   随即,宁星玥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浅笑道:“那时自然,不劳烦苏公子记挂。”   语毕,宁星玥冲身侧的乐承颔首,径直进入正中的那个雅间之中。   乐承身高八尺,怀中抱着一把千斤中的大刀,得到宁星玥的授意之后,朝身侧跨了一步,正好将本就不宽敞的二楼走廊,拦得结结实实。   宁星玥刚刚落座,便有小厮接连不断将早已备好的餐食悉数端到了桌上。   摆在正中的那道表皮金黄,散发着阵阵香而不腻的诱人气味儿的菜,便是当地最有名的油酥鸭。   翠竹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惊叹道:“哇,这个跟我们之前吃过的烤鸭,好像有所区别呢!”   上这道菜的小二听到翠竹的话,立在原地毕恭毕敬地解释道:“贵客有所不知,这油酥鸭所用的鸭肉,是由我们老板每日清晨亲自到农家挑选出四斤左右的鸭子,然后用十八种香料腌制两个时辰,再给腌好的鸭子周身都裹上芝麻,最后用热油炸至鸭子的骨头都酥脆金黄,切分成一寸左右的方块,撒上香葱、椒盐与孜然。”   “您瞧,这边上还配以甜口和咸口的蘸料,供君挑选。”   在小二还在介绍的时候,宁星玥已经不忍不住从中夹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   “咔嚓——”的脆响,伴随着滋滋的鸭子本身油脂的香气,入口肥而不腻,芝麻的香气也不会抢过油酥鸭本身的质感。   只有吃到美食的时候,宁星玥才真正的感受到,这才是游历的乐趣。   可第一块鸭肉还没有吞噬干净,楼下便传来一阵阵吵嚷声。   “你碰到我家阿母了,你看她现在根本不能起身,快陪我看郎中的费用!”   “我刚刚只是与这位老人家错身而过,根本没有碰到她。”   “我看到了,就是你碰到的……”   ……   吵闹声不绝于耳,完全扰了此处如此清幽的环境,和香气扑鼻的美食。   宁星玥摆了摆手,示意翠竹出去看看。   须臾间,翠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她双手撑在腿上喘着粗气,望了望宁星玥,又伸手指了指楼下吵闹的方向,“是、是、是北国陛下……”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宁星玥骤然起身,顺着翠竹手指着的方向向下看去,此时楼下正有三四个大汉将身着墨色圆领长袍的齐彦团团围住,还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保住他的腿不撒手。   正当宁星玥准备叫乐承下楼帮忙之时,隔壁包间的房门被拉开,苏瑾在乐承下楼之前,抢先一步站在二楼的栏杆之上,脚步轻盈向后一蹬,俯身向下,在空中旋了个身,便稳稳落在齐彦的身侧。   苏瑾缓缓将齐彦拉到身后,抬头戏谑地望着那几个喋喋不休的找茬之人。   那三四个壮汉看到苏瑾之后,浑身的腱子肉猛然一震,“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别套近乎,看来是前几日被打的地方是不痛了,要不今天我再帮各位再回忆回忆?”   苏瑾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领头之人,又低头看了一眼那个抱着齐彦大腿的老妪。   当苏瑾阴鸷的目光划过地上强装衰弱的老妪身上之时,那个面具之后的那双眼睛透出一股瘆人的寒意,吓得那三四个恶人连连向后退了几步,赶紧与老妪撇清干系。   感觉自己被出卖的老妪,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公子,我突然觉得刚刚受伤的地方已经痊愈,无须就医,老妇就此别过。”   说着那五人便朝门外跑去。   这时被人讹诈的齐彦当然是咽不下这口气,跟着就要追过去,刚一动身便被苏瑾抬起的一只手拦了下来。   正当齐彦怒不可遏之时,苏瑾从容自若地向大门外扬了扬下巴。   齐彦不解地顺着他指点的方向抬头望去。   酒肆外,县官带着一队衙役将先前出逃的五年团团围住,双手反扭于身后,统统带回了府衙。   看懂了现在的形势,齐彦侧身只要欣赏地对苏瑾竖起的大拇指,却被突然从楼上下来的一抹倩影打断。   这时,宁星玥从台阶下来之后,冲齐彦福了福身。   齐彦一脸错愕道:“欸,公主为何在此?”   宁星玥含笑扫了一眼齐彦手中还提着的打包的香酥鸭,“这是大兴的地界,我当然可以在此,倒是陛下,为何出现在此?” 第72章   齐彦假装不经意不经意的将手中的香酥鸭藏在身后, 随后警惕的看了一眼始终站在宁星玥身侧带着面具的陌生男人。   从刚刚男人下来解围开始,虽然他的嘴上没有说什么,但是透过那副木制面具看向齐彦的阴沉的视线, 总是让他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他是你新换的侍卫?”   齐彦目光灼灼地再次上下打量着男人,随后转过头微笑向宁星玥迈进了一步。   “不认识的。”宁星玥面带笑容,咬牙切齿的说道。   而此时齐彦发现, 就在自己向宁星玥靠近一步的同时,那个戴面具的男人也向宁星玥靠近了一步,此时两人身高提拔身材壮硕的男子,将宁星玥这位身形单薄的女子几乎是夹在了中间, 两人互不示弱, 身上都散发着冰冷的寒气。   这家小店本来也是镇上少有的百年老字号, 一到正午, 店中用餐的也开始愈发多了起来。   刚刚有一位食客起身时,不小心撞了齐彦一下,宁星玥赶紧伸手握住了他的胳膊, 才帮助他得以稳住身形。   就在宁星玥的手搭上齐彦手臂的瞬间,齐彦明显感到对面的男人周身一阵,似是强忍着怒火不愿在宁星玥面前表露。   男人敢怒而不敢言的模样令齐彦觉得着实有趣,在男人的身上齐彦似是看到了那位去世已久的老朋友的影子。   齐彦轻轻反握住宁星玥的双臂,将她与自己调换了个位置, 将她牢牢掩在了自己的身后,而后齐彦又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子, 举到了苏瑾的面前。   “先前的事情,无论公子是否只是将我当作你们想要抓到那群无赖的诱饵, 我还是要感谢公子在危机时候为在下解围, 今日出门匆忙, 公子的恩情无以为报,只有答以金锭,忘公子莫要推辞。另外,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苏瑾。”   告知名字之后,苏瑾便冷着脸双手抱拳对齐彦施以一礼,并将那金锭也顺势挡了回去。   好意被拒绝的齐彦彷佛早已料到了一般,故作尴尬地将手中的金锭放回怀中,“苏公子,不领情,那在下也就不强求。”   说完后,齐彦转身微笑着看着宁星玥,伏在她的耳边,仅以三人能听清的音量,窃窃说道:   “这里人多嘴杂,关于公主方才所问的,咱们可以回您先前的包间,我、给、您、详、细、说、说。”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齐彦故意放慢了语速,以挑衅的语气一字一顿似是故意要说给看着眼前这位公子听。   宁星玥回以微笑,点点头已示同意之后,两人便一前一后重新回到了二楼包房之中。   进门前,齐彦还特地低头望向楼下依旧立在原地的苏瑾,发现此时苏瑾正巧也正抬头望向他。   两人目光相接之时,一双带着冷冰冰的杀气,一双带着戏谑的笑意。   宁星玥进门后,发现齐彦半晌还未跟进来,冲着半开的大门喊了一声,“齐公子?”   那语调相较之前跟苏瑾说话之时的,蓦地温柔了许多,还带着些两人已经相当熟识的意味。   齐彦目光盯着楼下苏瑾愈溅煞白的脸色,以及藏在苏瑾身侧捏的指节发白的拳头,低头轻笑了一声,转身一边应着宁星玥的话,一边朝着房内走去。   坐在圆桌边的宁星玥,早已抵不住美食的诱惑,待齐彦落座之后,边从翠竹手中接过银筷,开始大快朵颐。   细细数来宁星玥跟齐彦也有四年的交情,齐彦在当初收复大兴的时候出了不少力,后来的三年大兴和北国在齐彦和宁星玥的促进下,很快就达成了平等互惠的通商条例,两国的人民都在这个条例之下,生活越来越富足稳定。   另外,北国和大兴原本就是两个国土接壤的国家,但凡其中一国被对方收复,那么这两块土地将会形成一个天然的天堑,任凭在强大的国家都难以攻克。   而如今,在这三年期间,两国相互协作,替对方的国家扩充了大面积的疆土,成为大陆上坚不可摧的联盟。   在如此情形下,宁星玥和齐彦的关系的熟识程度也可想而知。   在美食的面前,宁星玥已无暇顾及形象,早将太傅教授的“食不言,寝不语”的礼仪抛掷脑后,她一边嘴里嚼着香酥鸭,一边还没忘问齐彦:   “刚刚你要与我详细说的,到底为何事?”   宁星玥说话的声音含含糊糊,目光依旧落在桌上的美食之上。   而桌对面的齐彦收敛起了刚刚逗苏瑾时的不正经,郑重放下了筷子,表情略带严肃的说道:   “此前在整理父皇的遗物的时候,我无意间发现了一间暗室,而在暗室之中,我们发现了一本手札,那上面记录了父皇当年为了扩宽疆土,在各国安插的探子,其中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魏央……”   当这个熟悉的名字猝不及防出现之时,宁星玥早已食之无味,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有些愣怔地望着齐彦坚定的双眼。   “对,就是魏央。关于魏央的那一部分,我仔细地阅读了其中的内容,上面明确的记载了,他是在十岁的时候就被北国的太上皇训练为了一名潜伏在别国的探子,那时他就已经被安插进了皇宫开始一步一步的接近那时大兴在位的皇帝,也就是你的祖父,但当时那位皇上年事已高,还未等魏央开始实施计划便已经驾崩。”   宁星玥认真听着齐彦的话,顺手为他斟上一杯热茶,齐彦端起茶杯慢慢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看着齐彦慢慢悠悠的动作,宁星玥心中满是焦急,催促道:“然后呢?”   “接着,魏央便开始服侍你的父亲,慢慢得到你父亲的信任之后,那时正值北国与大兴交锋,北国将领不敌大兴的萧将军,北国被大兴大伤元气,而那时萧将军也年事已高,那场战役之后便选择了回京修养。我父亲咽不下那口气,就开始启用了潜伏在大兴多年的魏央。其中过程纷繁复杂,但最后的结果,便是你父亲在明知萧将军并非叛国之人的情况下,选择了牺牲萧将军一家,从而保全了那时大兴几近崩塌的局势。”   “那时,大兴地化险为夷,便标识着魏央任务的失败,那时本来他已经成为了北国的弃子,按照规定魏央应该会被北国排除的暗卫除掉,那时大兴皇帝让萧逸鸿乘胜追击,继续进攻北国,那时北国疲于应战,根本无暇顾及失败的探子的命运,也让魏央逃过一劫。”   “五年后,萧逸鸿战胜归国,魏央为了将功补过,暗杀了你的父皇。而手札的最后,只记录了两个字叛变。”   宁星玥听完齐彦的一番话之后,面上的讶异之色无法掩饰。   那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魏公公,是会在父亲罚跪的时候偷偷为她在膝下塞上软枕的魏公公……   如今齐彦的一番话,彻底颠覆了宁星玥的记忆,一直以为有罪的萧将军,一直以为和善的魏公公,一直以为是急病去世的父皇……   她不知道应该要如何去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真相。   同时,她心中不禁产生了疑问,难道萧逸鸿打一开始便知道齐彦所说的所有事情?他又是以何种的心境面对它们?   沉默半晌之后,她紧紧咬着下唇,强忍着声音中的颤抖,用尚存的一丝理智问道:“这跟你出现在这里又有何联系?”   齐彦从宁星玥身前将茶壶提到了自己的手边,自顾自的斟了一杯茶喝下,似是为了缓解宁星玥不安的心情,他调整了脸上紧绷的神色,略带神秘的说:   “因为发生了一件怪事!”   “怪事?!”   齐彦的小心思得逞,宁星玥的确被他急转的语气吸引了去,她跟着重复着齐彦的话,重重吸了一下鼻涕,等待齐彦接下来的话。   “当我派人想要将手札之上标记活着的探子全部收回的时候,却发现他们均已不在原本部署的位置,而是统统凭空消失了!”   “而且根据暗卫们调查后收集的情报来看,他们在消失前都跟家里或者是朋友透露,在瑜州城找到了好差事,结果就在透露的第二天便都消失不见。同时关于魏央的生死一直都是个迷。看到这本手札之后,我曾经派人去寻魏央的下落,均无功而返。”   “所以在这个事情愈发的离奇情形下,近日正好国内无重要的急事,于是我想着先来瑜州亲自调查一二,有了大致的轮廓之后再到京城求助公主,没想到如此有缘,我昨日刚到,今日就在城中碰见您,还有一位隽秀的公子。”   正事说完,齐彦又恢复往日每个正行的模样。   宁星玥缓了片刻之后,渐渐恢复了平静,在她得知杀死自己父亲的魏央许还存活于世上之时,手刃仇人的信念渐渐占据了她现下的全部心神。   “我同你一起去寻魏央和其他消失的探子。”   这一路走来,齐彦清晰地知道亲人在宁星玥心中的地位,所以当他知道魏央是杀害她父皇的凶手时才会派了重兵出去,想要尽快为她寻到仇人的下落。   如今瑜州是他们最后的希望,现在宁星玥主动提起一同前往,他又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   齐彦冲宁星玥重重点了点头,“好,待午膳之后,我们便出发。”   随即,齐彦又为宁星玥夹了许多菜,两人说了些最近未见这些时日的一些寻常见闻。   正当齐彦起身想要出去寻小二添茶水时,发现门外一个非常隐蔽的角落处,一个面具的一角,暴露了门外那位功力深厚之人的声息。   他略有所思的凝视了片刻,唇角轻挽,唇边的梨涡盛满了笑意,轻轻呢喃道:   “此事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73章   宁星玥和齐彦用过午膳之后, 按照之前计划的行程,接下来他们将要前往瑜州。   当他们从自己的包厢出来之时,发现隔壁的包厢早已空空如也。   楼下的马车旁也只有翠竹一人静静立在那里等待着宁星玥。   宁星玥望了望马车, 又回头望了望二楼敞开的包房大门,一种怪异的情绪不由在她心尖滋生。   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感。   “公主……”   齐彦早已先上了马车,此时他微笑着立在门前, 向宁星玥伸出的手已然悬在空中半晌。   这时,宁星玥才堪堪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收回落在二楼包房的视线,扶着齐彦的手, 稳稳的上了马车。   在傍晚之际, 金灿灿的夕阳, 斜斜倚在城墙上宽大的木质牌匾之上, 上面用苍劲有力的草书肆意狂放地书写了两个大字“瑜州”。   瑜州是大兴北部地界中,除京城之外的第二大重要的经济要地,这里主要的经济来源便是出产各种矿石, 且矿石储量丰富,是大兴不可多得的一块宝地。   齐彦的侍卫们早早便到达了瑜州,已经将齐彦和宁星玥接下来时日中所有的饮食起居均已安排妥当,此时一列打扮成寻常家丁的队伍一字排开,静静等候着主子的到达。   当齐彦和宁星玥的马车缓缓驶入城门之时, 天色已经有点暗了,天边最后一点蓝色也渐渐转为了黑, 广袤无垠的天际,渐渐落下帷幕, 换上一条轻纱薄影的星点缀满夜空。   坐在马车之上, 宁星玥静静盯着那片忽明忽暗的星空。   虽然此时他们的马车正在穿过热闹的夜市, 但宁星玥却觉得今晚自己仿佛沉浸于一片静谧之中。   先前那个聒噪的声音,不知为何突然销声匿迹?   “公主,公主,公主……”   直到齐彦唤了第三声,才猛然将宁星玥从她之前的思绪中拉回到现实。   现在马车正正停靠在瑜州中最豪华的客栈的门前。   宁星玥一抬眼,正好对上齐彦眼中若有似无的笑意,许是心中那种莫名的情绪使她有些心虚,两人目光相接之时,她原本白皙的面庞倏地烧得绯红。   宁星玥若无其事的避开了齐彦带着些探究的目光,此时正垂着头,紧紧握着翠竹扶住她的手。   齐彦默默跟在宁星玥的身后,将她送回了房间。   正当两人准备告别之际,只见齐彦朝旁边漆黑的角落招了招手,一息之间一个身着夜行服的暗卫俯身跪在两人的面前。   “说吧。”   齐彦话音干脆利落。   暗卫赶紧应承道:“是的,陛下。之前派出去的暗卫刚刚回报,有消息称前几日在裕华楼的附近发现了一个疑似之前名册上失踪的探子的身影,当他准备跟过去的时候,那个身影在裕华楼的门前陡然消失,明日正好是裕华楼一月一度的诗会,我们准备佯装参加诗会之人,混入其中,一探究竟。”   听到裕华楼三个字的时候,宁星玥和齐彦都目光一顿,抬头凝重的望向对方。   自古读书人都有个通病,便是瞧不起满身铜臭味的商人。而裕华楼,原本只是瑜州第一大富商刘玉华为了想读书人彰显自己不仅有在从商方面的天赋,并且也行文作词方面也也非常出色的造诣,从而修建了裕华楼。   起初,裕华楼只是刘玉华张表自己书画作品的一个展示用的小楼,后来慢慢的越来越多的文人聚集于此,他们论证斗诗,日积月累渐渐便形成了现在大家所知晓的一月一度的诗会。   可当裕华楼与失踪的探子联系在一起时,不禁令宁星玥和齐彦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其实在此之前,裕华楼在歹人的怂恿下曾经与大兴政权产生过一次不小的摩擦。   文人们都崇尚自由平等,但在这个皇权至上的国家,想要做到人人平等又是何等的难得?   早年,宁星玥也曾下派过无数的文官与裕华楼的文人墨客的进行过交涉,但无一不以失败告终。无可奈何之际,宁星玥不得不出兵以武力将当时文人们发起的变革进行了镇压。   当时的镇压无疑是获得成功,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朝廷都未再收到过瑜州府尹上报的关于裕华楼再在动乱的奏折,但此时一直在宁星玥心中形成了一个不小的疙瘩,她心中非常清楚,裕华楼这颗种子只要在大兴的一日,但凡再次受到居心叵测之人的鼓吹,很快便能会重新卷土重来。   且势头相较之前,有过之而不及。   如今,裕华楼之事明显开始有些不对劲的苗头,既然老天爷冥冥之中已经将她引领到了此处,那么宁星玥当然不能坐以待毙。   正当宁星玥准备开口之际,齐彦抢先对她点了点头,让刚刚的暗卫退下,并且屏退了身边所有的侍卫,随后二人一同进入房中。   齐彦从桌案上取出一支毛笔,郑重地写道:我知你担心何事,明日我陪同你一道去往裕华楼参加诗会,勿要推辞。   宁星玥犹豫了片刻,自知自己无法干预齐彦的选择,便也随了她,心中再次对他报以感激,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第二日,宁星玥早早便起身,命翠竹将自己先前准备好的男装取出。   装扮妥帖之后,宁星玥刚要开门去寻齐彦,发现此时门前一个高大的身影透过窗棂印了进来。   她赶紧开门迎了上去。   齐彦看到她的装扮之时,碧绿的眸子微动,随即从自己的身后拿出一个帷帽盖在了她的头上。   “生得这般好看的小公子,定要遮掩严实些,断不能让别家的娘子抢了去。”   说着齐彦俏皮地拍了拍宁星玥脑袋上的帷帽,还未等宁星玥回过神来,齐彦早已从她眼前心虚地溜走了。   宁星玥望着齐彦消失的方向,苦笑着摇了摇头,从客栈盘旋的台阶下来,之后便慢慢上了马车。   不多时,马车就停到了裕华楼的门口。   此处虽然命名为裕华楼,却不止是一栋单独的小楼而已。   它实则是由一个主楼,和两个裙楼一同构成,主楼主要是用于平时文人们交流论文的地方,其中的一个稍微高大一点的裙楼,是用于远到而来的文人休息的场所,另外一个稍微偏小一点的裙楼,是刘玉华用于收藏天下各种珍奇的书画墨宝。   而传说中听闻,裕华楼主楼的顶楼守卫向来非常的森严,那是因为那里一直居住着一位不曾在外人面前露面的裕华楼的楼主。   听闻此次诗会,楼主也将会亲临会场,与今日到场的文人墨客们进行一次深刻的交流。   以至于,现下裕华楼门前,人头攒动,被挤得水泄不通。   宁星玥下了马车之后,紧紧跟在齐彦的身后,两人缓慢地挤开拥堵在门前的人流,齐彦将手中的两份邀请函递到到看门小厮的手中。   小厮仔细查看,确认无误之后,弯腰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齐彦微微颔首后,便带着宁星玥跨入了大门。   裕华楼的院中,种植着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   宁星玥对花草略懂一二,从进门开始随意路过一株不起眼的小草都令她啧啧称其。   终于行至主楼的台阶之下,宁星玥侧过头伏在齐彦耳边轻声说:“你是不知,就这院中的一众花草,能抵得过整个瑜州府一整年的税收了。”   齐彦一脸不以为意的努了努嘴,悠悠地补充了两个字,“奢靡。”   正当二人窃窃私语之时,主楼的大门缓缓从里面打开。   一个身着管家服饰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在台阶的顶部。   他努力等着绿豆般的眼睛,捋了捋山羊胡子,随后轻蔑的说道:“各位好,我叫福伯,是裕华楼的管事,各位都是受到楼主的邀请来参加一月一度诗会的贵客,但接下来我有几个要求想要提醒一下大家——”   福伯看似身材瘦弱矮小,说话的声音着实铿锵有力,一点都不输在场的年轻人。   “第一,裕华楼不接受在朝为官之人参加诗会;”   “第二,裕华楼不接受皇族亲贵之人参加诗会;”   “第三,裕华楼不接受临阵脱逃之人参加诗会。”   听到这些提示之后,在场众人纷纷点头,都知这些本就是裕华楼长久以来的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自然也无人反对。   见到无一提出异议之后,福伯眯着眼睛扫视了一遍众人,补充道:   “如果迈入了这道门,大家便不再有反悔的机会,进门之后必须要遵守裕华楼的规矩,否则他将永远失去踏入裕华楼的资格!”   众人纷纷应和着。   福伯向着两排拦在台阶旁的黑衣人点了点头,黑衣人纷纷转身整齐划一地让出了一条过道,先前被堵在花园中的书生们陆陆续续上了台阶,跨入主楼的大门。   宁星玥和齐彦走在队伍的最末端。   齐彦作为最后一个进入主楼的人,当他前脚刚刚迈入大门,只听见身后“嘭”的一声巨响,原本敞开的大门已然被重重阖上。   一群身材高大的黑衣人从高台的两侧涌了出来,将整个大厅严严实实地紧紧包围,把书生们集中在一个小圈之中。   见形势不对,齐彦正想将宁星玥护在身后,突然从旁边也伸出一只强有力的手臂,一把将宁星玥揽入怀中。   齐彦刚想奋起与之殊死一搏,一抬头就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齐彦表情悻悻,收回了悬在空中的手,转身与那人背靠背一致对外。   后背熟悉的触感,让齐彦想起三年前那个两人并肩作战的夜晚,齐彦低头一笑,漫不经心地冲身后说道:   “你终于来了!” 第74章   由于大门被人关上了, 大厅内本就微弱的光线现在更加的阴沉,如今仅余下紧贴墙壁的灯笼,散发出忽明忽暗的烛光。   突然间, 环绕在大厅四周的黑衣人逐渐缩小了包围圈,将大厅中乌泱泱的人群慢慢往高台的方向赶。   此时,宁星玥依旧被苏瑾紧紧锁在怀中。   趁着室内视线不清晰, 苏瑾揽着宁星玥的手臂毫不费劲的向上一抬,登时宁星玥整个人腾空而起,无依无靠的双脚,直接悬在了半空之中。   慌乱间, 宁星玥只得双手牢牢抱住苏瑾的腰, 整个人紧贴于他的身侧。   就在宁星玥双手猛然扣上之际, 她明显察觉到手臂中坚实的躯体, 被她猛然的动作惊着了,原本正在稳健迈步向前的双腿,也为之一震, 不过片刻间就恢复如常。   须臾间,一道微热的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发顶,男生嘶哑的声音徐徐划过她的耳畔。   “公主,小人建议您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上,否则……”   话戛然而止。   苏瑾喉间以几不可察的幅度上下滑动, 胸腔中的呼吸也停滞了一息。   被苏瑾刚刚的一番戏弄,宁星玥羞得耳根发烫。好在现在堂中光线黯淡, 如若不然,她这副模样要是被苏瑾看见了, 岂不得被笑话好长一段时日。   思来想去, 宁星玥还是有些气不过, 正巧扣在苏瑾的手摸到他腰间的一处软肉,她没有丝毫犹豫,冲那处死死拧了一下。   霎时,苏瑾垂下头,冲牙缝间非常克制地挤出了一声闷哼。   “公主,你双脚踩在我的脚上吧。”   拧完苏瑾之后,宁星玥本来已经做好了被苏瑾高高抛到地上的心理准备。   可出乎宁星玥预料的是,此时苏瑾并没有因为刚刚她的恶作剧而恼羞成怒。   与此相反的是,说完那句话之后,苏瑾将自己揽着宁星玥的手微微向下移动,最后确保宁星玥的双脚已经稳稳踏在自己的一只脚上之后,才重新收紧。   宁星玥有些羞怯地转头四下寻齐彦。   刚一抬头便看见,齐彦宽阔的后背正正挡在自己的前方。   就在此时,刚刚领头的黑衣人顿时停下了脚步。   他接过从旁递过来的一个火把,一步一步行至高台之上。   人们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昏黄的火光,看着他逐一点亮了放置在方台四个角落上的铜质连枝灯。   昏暗不堪的大堂,霎时间,恍如白昼。   宁星玥揉了揉被光亮刺痛的眼睛,适应光线之后,她慢慢睁开了双眼,开始环顾四周。   在这个横竖不过二十步的大堂之中,站着包括宁星玥他们三个在内的五十多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而此刻,他们正被百余位黑衣人用尖刀抵在包围之中,半分动弹不得。   忽而,台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各位好,我是裕华楼的楼主。”   台上传来一道阴柔却又富有力量的声音。   先前还有些不知所措的书生,现在纷纷寻着声音发出来的方向,聚焦而去。   声音便是来自现在长在台上之人。   那人将自己隐藏在一副青铜面具之后,使得在场之人看不见他的样貌。而他并不高挑,身材有些单薄,宽大的长袍穿在身上也有些许晃动,似是上了点年纪,现在即便是他努力想要挺直脊背,但多年养成的习惯却使得他的肩胛微微向内扣着,形成一种有些佝偻的体态。   而最令宁星玥惊奇的是,他右边的袖管竟然是空的?!   “他少一只手?”   宁星玥小声呢喃道,没曾想身后传来一道低沉喑哑的声音,“魏央。”   苏瑾的声音小到只有站在他周围的宁星玥和齐彦才能听得清。   两人不约而同地为之一怔,紧接着台上之人又开了口。   “今日来的,都是裕华楼从各地精心挑选出来的未来的国家栋梁之才,大家应该为能够来到这里而感到骄傲。”   说着他左手握拳掩在面具对应的唇前,清咳了几声,随后抬手颤颤巍巍指着大家身后的那道门,继续说道:   “刚刚在进门之前福伯已经提醒过大家,那是我给大家最后离开这里的机会,所以现在站在这里的人,我们默认都是愿意为裕华楼效命之人,而接下来我想要说的话,需要大家都竖起耳朵听仔细了……”   “今日这里举办的并不是寻常的诗会,而是愿意与我一同推翻大兴,光复大朔的誓师大会。而你们则是由我亲自挑选出来,未来要在大朔担当重任之人……”   突然,一个浑身颤栗的书生大吼了一声,打断了魏央的话,“我并不觉得现在大兴的治理有何不妥,今日我只是为了来参加广负盛名的裕华楼的诗会,不是来参加什么誓师大会的!我要离……”   “开”还未脱口而出,一道冰凉的刀光刹那破开了他的喉咙,在场的所有人还未回过神来,瞬间滚烫的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他周围紧邻的一干书生雪白的长袍。   刚刚还站在那里高谈阔论的书生,此时瞪圆了双目,卷曲的双手无措得捂住被长刀划破的伤口,下一刻,便浑身僵硬的轰然倒地。   围绕在他身边的同窗们欲做鸟兽四散,均被黑衣人的长刀逼回了原地。   两个黑衣人拨开人群,当刚刚倒地的还在抽搐的书生拖了出去。   大家目光追随着地上的一道殷红的血痕,彷佛唯有此般才能证明刚刚那书生曾来过这世间。   魏央丝毫没有被先前的插曲所影响,他依旧挥舞着仅剩的一只手臂,在高台上面慷慨洋溢的述说着他所谓的复国大计。   这时,宁星玥瞧见从高台的一侧,陆续有人站到了魏央的身后。   定睛一看,他们大多是昨晚齐彦给她看的探子手札上的失踪之人。原来他们都是来到这里跟与魏央狼狈为奸,竟然异想天开想要一同共赴这劳什子的复兴大朔的大计。   宁星玥双眼盯在台上跳梁小丑般的魏央,不禁垂眸冷笑了一声。   “可笑!”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虽然现在台上之人带着面具,但从他骤然一顿的脚步不难看出,此时那张丑陋的面具之后,一定是一张无比诧异的申请。   魏央停下了他的侃侃而谈,转而安静的巡视着台下所有的参与者。   “刚才是谁说的话?!”   台下人头攒动,魏央根本无法看得清明,只能冲着台下的人群大吼了一声。   与先前书生被杀时的语气截然不同,他的双腿抖如筛糠,方才渐渐挺直的脊背又渐渐弯了下来,现下他非常的迫切想要找到说话之人。   谁知,宁星玥身旁的书生一手指着宁星玥,一手高举着想要吸引魏央的注意,“楼主,是她,刚刚说你可笑之人就是她!”   说完他一脸得意地正要向魏央邀功,霍地一双指节修长的手扶住了举报之人的脑袋,继而猛然一旋,伴随这一声清脆的“咔嚓”之声,那人的脑袋直接从脖子上搬了家。   那颗囫囵的脑袋被那沾染了血腥的双手轻巧地向台上的魏央抛去,不偏不倚,脑袋着地之后,正好落在魏央的脚边,脑袋上的一双扩散的瞳孔此时正怔怔盯着他。   而剩下的身子也随即一软,瘫倒在了血泊之中。   苏瑾不紧不慢地拉起倒地之人洁白惨淡的前襟,一点一点擦净指尖染上的血色。   “你……”   台上之人明显被气得不清,一时间竟忘了该如何还击。   “魏公公,别来无恙啊?”   说着,苏瑾用刚刚擦净的指尖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在场众人均还未从接连不断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此时都齐刷刷的回头看向这个将人头直接从人身上拧下来的疯子。   在苏瑾取下面具抬眸之际,众人纷纷自觉让出了条一人宽的通道,都在静静等待着二人接下来要说的话。   当早已了然于胸的真相如此唐突的摆在自己面前之时,宁星玥心中还是不由的被揪了一下。   他没死。   他回来了。   摘下面具的第一时间,便是扭头看向了身侧的宁星玥,这时他化名苏瑾之后,第一次以自己的本来面目示人,他转头有些羞怯地对宁星玥笑了笑,随后回头对齐彦颔首。   当他再次抬眸看向台上的魏央之时,先前眼中的笑意,早已化为了冰冷的诡谲,他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脚尖一踮,飞身朝着魏央扑了过去。   这骇然的意外,明显没有在魏央的预料之中,他一面向后退,一面随手拉着身侧的人挡在自己的前方。   魏央语无伦次地大声吼着,“废物,还不快上?!”   但那些探子哪里会是苏瑾的对手,他双手轻轻一挥,“轰”的一声震响,被魏央陆续推来阻挡之人,接连不断地被苏瑾扔到了两侧的石壁之上,随即被石壁重重反弹在地,痛得爬都爬不起来,根本无力回击。   与此同时,乐承带着无数的大兴官兵冲了进来。   片刻的功夫,他们便将刚刚气焰嚣张的黑衣侍卫们统统扑倒在地,正在陆续上锁,准备押解回京。   而眼下,当台上的最后一个人也被苏瑾毫无意外地扔下去之后,此时偌大的高台上,仅余下魏央和苏瑾二人。   年老体弱的魏央哪里会是苏瑾的对手,现今,他周身颤抖的背抵着石壁,所有狡辩彷佛如鲠在喉。   苏瑾将他脆弱的脖颈盈盈一握。   当下只要苏瑾指尖一用力,立马就能结束这萦绕了他十三年的噩梦之时,忽然一个急促的声音,大吼了一声:   “不要过来……” 第75章   那声音传来之时, 乐承带来的侍卫们正在陆续将聚集再次的一干人等统统收押回去,准备依次询问。   大家都行色匆匆,忙着收拾残局, 此时翠竹还在赶来的路上,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宁星玥被落了单。   先前看到叛乱之人都被一网打尽之后,她正准备朝着门外的方向行进, 谁知一个身着侍卫制服之人,一手卡住了她的脖颈。   慌乱间两人经过一番纠缠之后,宁星玥使出了自己全身的力气,一口咬上那人擒住自己之人的虎口。   钻心的疼痛, 使得那人不由地松开了困住宁星玥的手。   不知所措之间, 宁星玥余光瞥见了高台上, 苏瑾那个熟悉的背影, 正要开口向他求救之时,那人又追了上来一把将宁星玥往后拖拽。   就在宁星玥已经觉得无计可施之时,她摸到自己的袖中藏着一把匕首。   没有丝毫犹豫, 她将匕首猛然从刀鞘之中拔出,下一刻便直直对准了那人的腰间,奋力便是一扎。   “啊!”那人吃痛的闷声叫了一声,握在宁星玥脖颈上的力量才堪堪收回一些。   借此她用尽了浑身仅剩的力气,转身一脚踹在那人的肚子上。   那人应该是魏央身边的死士, 那刀伤并未让他就此停下想要杀死宁星玥的心,只是调整了一息, 他便再次再次举起手中的长刀,向着宁星玥飞扑而来。   宁星玥无力地坐在地上, 用刀尖冲外, 指着自己的前方, 大喊道:“不要过来……”   正当那人的刀尖与宁星玥只有一拳的距离之时,一阵清风扑面而来,风中还裹挟着沁人心脾的淡淡的白檀香。   宁星玥不禁紧紧闭上了双眼,想着自己这一生或许就要终结于此,心中不免有一些觉得可笑。   兜兜转转十来年,即便是最后识破了魏央的诡计,也无法避免将要丧命与他的余党之手。   如此想来,只觉造化弄人。   但许久过去了,宁星玥始终未能感受到,刀尖穿体而过的疼痛之感,只是觉得眼前的光亮陡然被人遮盖,鼻尖慢慢有腥甜的味道蔓延开来,随即是“轰”的一声,一个重物落在了她的脚边,地上的尘埃被肆意扬起,在空中飘散。   宁星玥猝然睁开眼,眼前的情形让她不禁心中一悸。   刚刚想要刺杀宁星玥的男子,如今脑袋与身子早已分了家,他的双眼死死等着漆黑的天穹之中,依旧还在抽搐的另外半边身子的脖颈处持续不断的涌出汩汩热血。   可让宁星玥并未想到的是,身着青色长袍的苏瑾此时被一把长刀冲贯穿而过,呼吸虚弱地也躺在渐渐弥漫的血泊之中。   “苏瑾,苏瑾……”   宁星玥手足无措,一边焦急地叫着护卫,一边看着他原本就白皙的脸庞慢慢褪去了血色,紧抿的薄唇也逐渐变得青紫。   望着那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宁星玥只觉得心肉相似被人紧紧攥在手中,疼得她无法呼吸,那些许久未出现的复杂情绪再次统统涌上心尖,令她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而这时,苏瑾非常疲惫地睁开了狭长的凤目,清澈的眸子直直落在宁星玥的身上,他缓缓抬手,虚虚的拢在宁星玥的脸颊,他咽下自己嘴中的那一口鲜血,煞白的唇角勾起一抹宽慰的微笑,声音嘶哑道:   “你无碍,如此便好……”   说完后,苏瑾就直接失去意识,陷入昏厥之中。   宁星玥赶紧命侍卫将苏瑾抬去医馆,并让乐承快马加鞭去宫中火速将马太医请来!   正在宁星玥焦急之际,耳边传来一声阴柔的笑声。   “哈哈哈,没想到,你还是死在了我的前头!”   “别废话!走!”   一左一右两个侍卫,正押着白发披散,面目狰狞的魏央朝着门外走,魏央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苏瑾,发出了失心疯般的猖狂笑声。   “等一下!”   宁星玥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缓缓起身。   侍卫都陆续撤了出去,几经萧然的大堂中,她每迈出一步,就会有空寂的回声从四面八方汹涌袭来,声音宛如从地狱发出恶鬼们饥饿的嘶吼,悲鸣声不绝于耳。   半晌过后,宁星玥冷冷地走到了魏央的面前,看着他半人半鬼的模样,嫣然一笑。   她本就生得妩媚艳丽,如果换做平日,这一笑定能迷倒众生。   而此刻,他们身处于刚刚经历了一场残忍厮杀的现场之中,素来不沾染一丝尘埃的长公主的裙摆处还沾染了苏瑾鲜红的热血。如今她这么一笑,让押着魏央的两个侍卫都不寒而栗。   “锃——”   她果断从侍卫的腰间拔出一把长刀,随即目光狠戾地将长刀稳稳架在了魏央的脖颈。   冰冷的触感轻轻落在魏央的喉头。   但他并没有丝毫畏惧,反而非常配合的紧闭着双眼,继而昂起了头。   “你以为,我会一刀了结了你?在宫中生活了这么多年,铜牛之刑想必魏公公也有所听闻吧……”   话说到一半,宁星玥似笑非笑地看着先前还嚣张跋扈的魏央,听到“铜牛之刑”三个字时,他眼底嚣张的气焰彻底熄灭,战战兢兢望着眼前表情阴鸷的宁星玥,似是全然不认识一般。   铜牛之刑,是早年间锦衣卫自创的一种刑罚,因为手段穿绝人寰,用过一两次之后,便被皇上禁用。而所谓的铜牛之刑,刑如其名,所用的刑具便是一只内里中空的铜铸牛形,而这个铜牛中空的内里正好能容下一人。   方法便是,在行刑之时犯人被关闭在一个密闭且暗无天日的铜牛之中,随后会有人往牛肚子处放上一个火盆,当火盆中的火越来越旺,炙热的温度也会慢慢通过铜牛传递到其中受刑之人的身上,反复炙烤着犯人的每一寸肌肤。与此同时,随着温度的增高内里的空气也越发稀薄,犯人想要获得更多的氧气便需要爬到牛嘴部那个细小的气孔处,那时他们呼吸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牛的叫声。   “三年了,我亲身经历了大兴的衰败与兴盛,魏公公该不会还天真的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唯爱痴狂的小姑娘吧?”   说着,宁星玥抬手用刀尖拍了拍魏央干瘪铁青的脸颊。   “请刑部的李侍郎,代本宫好好招待招待魏公公,让他多体验几次这难得的机会,即便他就是下了地狱,也要记得下辈子好生为人才是!”   听完宁星玥的话之后,此时的魏央仿佛灵魂出窍般,整个人呆滞的被两个侍卫架起,拖行至囚车之上。   躺在飞速疾驰的车架之上,此时的苏瑾虽然身体无法动弹,但他的脑子确实从未有过的清明。   先前,苏瑾在听到宁星玥的呼救后,他没有任何的犹豫,直接放开了掐在魏央青筋暴起的脖颈上的手,转身便义无反顾地挡在了刺向宁星玥的尖刀之上。   那一刻,他突然释怀了。   原来,当爱人的性命与仇恨一齐摆在自己面前之时,就算是他心心念念了十三年的仇人站在自己的面前,都抵不过她的一分一毫。   思及此,苏瑾紧闭的眼角一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的脸颊滑落。   苏瑾和宁星玥刚刚达到医馆不久,马太医也被乐承从马上扶了下来。   当他被带到苏瑾的床边。   那张熟悉的脸庞,让这位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雨的老太医都为之一怔。   “他?”   马太医不敢置信的回眸望向宁星玥,不知应该如何自处。   “其中缘由纷繁复杂,日后在与太医细细说道,方才他为了就我受了刀伤,烦请太医尽快为他整治!”   说完后,宁星玥退出了房门。   她与齐彦并肩坐在门外的亭阶之上,谁都没有先开口,只是静静望着医馆院中高高架起的灶台,正在将一盆一盆的清水送进去,换出一盆有一盆的血水出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齐彦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询问着。   “见他的第一眼。”   宁星玥轻笑了一声。   一个人的外貌动作,能假装,能骗人,但一个人看向你眼中发出的那道光是骗不了的人的。   在知夏的那日,他站在高台之上,在外人看来似是在悠闲的弹奏着那曲琴音,但那时他的每一个抬眸,余光,无一不落在舞台下的宁星玥身上。   那时,苏瑾许是以为自己隐匿得很好。殊不知,那时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悉数落入了她的眼中。   渐渐的送入房中的水停了。   马太医一边擦着手,一边从房内走了出来。   他沟壑纵横的脸颊上,布满了愁闷。   “怎么样?”   齐彦和宁星玥异口同声地问道。   马太医抬眸望向宁星玥,他有些浑浊的眸底有一种不安闪过。   马太医先是对他们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最后莫名地轻叹了一声。   两人也并未着急催促,只是静静等待马太医斟酌了片刻,他皱了皱眉头,开口说道:   “回公主的话,苏公子身上的刀伤老臣已经处理妥当了,休息几日便可痊愈……”   看到马太医先前的架势,两人均以为苏瑾不能活了,此刻听到马太医这句宽心的话,齐彦和宁星玥不禁长舒了口气。   “但是……”   突然话锋一转,马太医骨节分明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垂眸摆了摆满头银丝的脑袋,“许是早年间,他中蛊毒之时,并未能按时服用缓解毒物侵害血脉的药物,加之后来因为那场爆炸,受了很重的伤,没有及时得到很好的救治……这些零零种种叠加在一起,导致现在他的心脉早已受损,恐怕时日无多啊!” 第76章   “怎会……”   齐彦神色愕然, 沉默了片刻,根本不相信今日在裕华楼手刃无数叛乱之徒的苏瑾,是一个早已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   突如其来的重击, 使得宁星玥不由地向后退了几步,一个踉跄,跌坐在冰冷的石阶之上。   这几日却时不时下着绵绵的细雨。   时值傍晚, 现在明明早已入夏,今日也是青灰色的天幕渐渐阴沉了下来,细细密密的雨滴,沿着屋檐上的水滴牵成了一条条雨线。   翠竹原本想要上前去扶宁星玥, 却被她抬手拒绝。   现在她坐在台阶之上, 耳边再次回响起马太医语重心长的话, 这倒是让宁星玥回想起另外一桩事来。   那日, 在李国公府废墟之前,刘理说,当年, 萧逸鸿为了给宁宏裕争取治疗的蛊毒的时间,期间曾将李明亮给他延缓蛊毒的药丸派暗卫从宫中带出,送至千里之外的乐承的手中。   听到这话的时候,当时大家都以为萧逸鸿已经葬身于火海之中,便并未深究其中厉害。到后来宁星玥再次见到他时, 他有完好无损地立在知夏的高台之上。   宁星玥从未想过当时的蛊毒会给他带来如此大的伤害,那这些年他一个人到底是过着怎样的生活, 又是怎么熬过一个个百虫噬心的夜晚?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就像是有一个巨大的躯壳将自己的真心深深隐藏在其中, 不曾与他人分享自己的欢喜与苦楚, 所有的一切都一直自己默默承受。   真傻。   思及此, 宁星玥木然抬眸,发现先前的蒙蒙细雨已经停歇,此时疏疏密密的星点早已布满了整个夜空之中,她愣愣伸出手,静静等着,将房檐边落未落的雨滴落在自己的掌心。   宁星玥送苏瑾回来之后,便一直守在门卫一寸都为动弹,此时她的身上依旧还着着那件晨间出门穿的那身男子的服饰。   轻柔的青丝被她全部高高绾在头顶,暗云纹的青色长袍,腰间系了一条透亮的玉带,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英姿飒爽,唯独苍白的脸色没能掩饰住她此时几近晕厥的疲惫之态。   站在一旁的翠竹手中端着一碗粥,心疼地唤了一声:   “公主,您可得疼惜自己的身子,不然一会儿苏公子没醒,你先昏倒了。”   说完后,翠竹见宁星玥仍然没有动作,便自己慢慢蹲到了宁星玥的身旁,将温度刚好适宜的白粥,一勺一勺喂到宁星玥的唇边。   宁星玥也好似听进去了翠竹刚刚的劝解,虽然白粥入口如同嚼蜡,但她依然强忍着腹中的翻涌,一点一点将它们悉数送了进去。   “水……”   忽然,苏瑾的房中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   先前还动作木讷的宁星玥,仿佛是瞬间被人解穴一般,动作迅速从地上翻身而起,跌跌撞撞就朝屋里跑去。   跑到门边之时,便看到床上之人依旧紧闭着双眼,只是其中一只手伸到了床边四下摸索,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宁星玥跑到方桌边上,提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茶水,飞快地走到了床沿边。   她一手将苏瑾扶起来靠在自己单薄的肩头,一手将刚刚倒的茶水送到了他的唇边。   “你慢些……”   苏瑾许是因为刀伤的缘故,身体有些微微发热。   宁星玥小心地为他扶住水杯,一双柔情似水的眸子静静落在怀中之人的脸上。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生得那般好看。   他脸颊瘦削,眉目清秀凌厉,浓密卷翘的长睫毛随着他细微的动作,便像蝴蝶扇动羽翼一般,微微上下扑闪。   一切都是的如此的熟悉,却唯独白皙的侧脸上,一道从额头蔓延到下巴的褐色烧伤的瘢痕,彷佛一根长长的刺一寸一寸被深深扎进了宁星玥的心。   倏地一阵酸涩模糊了宁星玥的双眼,她努力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   而在怀中,毫不知情的苏瑾依然虚弱地闭着,正双手紧紧握住宁星玥端着茶杯的手,正一点一点吃力地吞咽着杯中的茶水。   “慢慢喝……”   那个曾经在梦中反复出现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使得苏瑾手中的动作一顿,随后他缓缓抬眸,有些不敢置信地直直盯着近在眼前之人,失了神。   宁星玥莞尔一笑,慢慢将苏瑾放回软枕之上,自己起身想要去桌边放置手中那只握了许久的空茶杯。   她刚准备起身,一只指尖冰凉的大手覆上她的左手。   那只手仿佛带着些急切,却又生怕将她握痛,反复踌躇,握了又放,放了又握。   宁星玥微笑着回眸,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我就将这个放到桌上就回来,行么?”   苏瑾依旧没有松手,虽然宁星玥说了马上回来,但他似乎还是有些不情愿,他环视了一周,最后指了指宁星玥手边的矮几,小声的说:“放那里不行吗?”   生病瞬间就变成了孩童般想要依赖的心性,宁星玥无奈的点了点头,“依你。”   自己任性的要求瞬间得到了满足,苏瑾脸上满是的喜色,他本想侧卧在软枕之上,这样能靠宁星玥更近一些,却发现只要一用劲,胸前的刀伤便会被牵扯得生疼。   宁星玥被他这副模样逗笑。   “早些休息,再这么看下去天都要亮了!”   宁星玥被苏瑾这般无遮无掩的直勾勾地望着,光洁如白玉凝脂的脸蛋上止不住爬上了些些红晕。   苏瑾噗嗤笑出了声,这一动静,又扯到了伤口,此时他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只是静静的四目相对。   这一刻,苏瑾不知已经等待了多久,他强忍着心中的悸动,刻意放慢了急促地呼吸。   忽而,眼前一黑,一只带着淡淡花香的绵软的手掌覆在他的双目之上。   “你好好歇息,我不走的。”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   眼下的情形,太过于虚幻,苏瑾生怕这一切只是自己昏迷时做的一场春秋大梦,只要他一闭眼再睁开之时,梦醒之后,两人的关系再度回到之前的冰点。   他眨巴了几下眼睛,纤长的睫毛轻轻划过宁星玥冰凉的掌心。   酥酥麻麻的痒意,挠得宁星玥咯咯直笑。   “你再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便要走了。”   宁星玥语气中带着些少女的娇嗔,更多的是对苏瑾不爱惜身体的心疼。   苏瑾也不敢再轻举妄动,此时他思索了片刻,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最后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那我睡着前,你不许走……”   苏瑾知道自己今晚已经足够无理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小到几乎自己都听不见了。   宁星玥怔怔望着眼前苏瑾,曾经只要他们一遇上,苏瑾不是横眉冷目,就是冷言冷语。   可现在的苏瑾,好像才是那个她记忆中,虽然说话冷冰冰的,但是最终总会口是心非地一次又一次的迁就自己的大哥哥。   宁星玥伸出自己的另外一只手,轻轻拖住他的食指,用哄人软语,轻轻说:   “不走的,睡吧……”   半晌后,宁星玥终于没有在听见苏瑾的动静,缓缓将覆在她双目之上的手掌挪开,见他双眼已经闭上,且呼吸非常平顺,似乎已经睡着了。   正当宁星玥准备从床沿边起身,俯身为他掖着被角。   蓦地,苏瑾周身蜷缩在一起,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耳边汩汩滚下,隽秀的眉目拧到了一起,他的呼吸渐渐加重,双手的指尖用力深深往胸口抠着,仿佛想要将心脏剜出一般。   宁星玥赶紧扑了过去,将自己的十指穿过他的指缝,以免他一时难以承受真的将心挖出来。   十指柔软的触感,似是渐渐让他恢复了理智,皱在一起的眉心也渐渐舒展开来,余光瞥见身边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轻哼了一声:   “疼。”   宁星玥避开他的伤口,轻轻伏在他的胸口,“我给你吹吹……”   “嗯。”   苏瑾用尽最后的力气,应了一声。   那一下一下,带着些花香,微微拂过苏瑾胸口的风,似是真的能够缓解他心口百蚁噬心的疼痛。   不一会儿,急促的呼吸也逐渐便得平缓,先前胸口没有规律的跳动,如今也恢复了铿锵有力。   翌日。   清晨的阳光暖暖洒在苏瑾的床边。   温暖的光亮,耀得他有些睁不开眼,苏瑾觉着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像昨晚睡得那般舒坦。   正欲抬手遮挡阳光,他却发现此时自己的食指还被人紧紧捏在绵软的手心。   苏瑾不在轻举妄动,他并不想惊醒现在伏在自己胸口熟睡的宁星玥。   她还是昨日白天看到的那身男子装扮,如此想来,难道她为了照顾自己一夜都为回房歇息?   在看向床边的矮几,一个模糊的记忆渐渐浮现在他的脑海。   包括他昨晚对宁星玥的那些撒娇,和对宁星玥所说的那些胡话。   腾地一下,苏瑾白皙的脸被烧得绯红。   昨晚他是有点烧糊涂了,竟然在宁星玥面前做出了那些幼稚之事。   羞愧感瞬间让他有些无地自容。   忽而,他察觉到怀中那个小小的人儿,稍稍动了动,他赶紧闭上双眼,用余光偷偷瞄着她的一举一动。   宁星玥懒懒侧过头,发现自己居然在苏瑾怀中睡着了。   刚刚清醒的那一瞬她是有些慌乱,猛然起身,理了理如瀑的青丝,抻了抻褶皱的衣角。   用手背轻柔地覆在苏瑾的额头,似是感受与常人相同的体温,这才安心地转身一蹦一跳地出了门。   待她走后,苏瑾终是忍不住笑意,“噗”的笑出了声。 第77章   看着宁星玥渐渐远去的背影, 苏瑾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   近日,百蚁噬心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且每次的疼痛的程度都在日渐加深。   之前那次爆炸, 没想到那条密道最终居然通向的是水云谷,当时魏央着急忙慌的冲了出去,却没有发现, 那道原本应该紧闭的石门被一块散落在地上的石块卡住了,露出了一点点缝隙。   也正是因为那道缝隙,最终救了苏瑾的性命。   因为当时因为巨大的冲力,苏瑾被抛出地道, 落在了水云谷的一个云游神医的门口。   当时的神医就与苏瑾说起过, 断骨能够再续, 破皮能够愈合, 但他曾经被蛊虫吞噬的心脉,是不能重造。   接下来的余生,他只能在百蚁噬心的痛苦中度过。   并且当他每一次受伤, 身上残余的蛊毒就会愈发的深入血脉,直至最后占领他的全身,那时他便会成为一具从里掏空的躯壳,终此一生。   当时,那位神医告诉他, 身上残余蛊毒并不是没有解除之法,但需要苏瑾亲自去一趟北国, 找到当地的一位专攻蛊毒的大蛊师,那位大人自然有办法解了苏瑾身上的余毒。   但那个方法唯一的弊端便是, 解毒之后他会忘却这一生所有的人和事, 将会作为一个全新的人存活下来。   苏瑾当即便拒绝了神医的提议。   如果仅仅为了苟活于世, 而失去前半生珍贵的回忆,那他宁愿心中怀着所爱之人就此死。   经过了三年的治疗,他终于能重新化名为苏瑾,再次出现在所爱之人的身边。   于此,今生足以。   所以就算死期将近,只要自己还能有一天能呆在宁星玥的身边,他便死而无憾。   死期将近,苏瑾也不愿躺在躺床上,浪费所剩无多的时日。   他艰难地撑起自己由于昨日失血过多,还有些虚弱的身体,一点点慢慢移到了方桌边上,为自己斟上一杯微热的茶水。   正一抬眸,院中那个忙碌是淡紫色身影吸引了苏瑾的注意。   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八年前,自己刚刚戍边归来,因为边塞常年的风沙,加上缺少水源,导致他原本白皙的脸颊,都被吹得棕黑开裂。   那段时间宁星玥心疼地先是为他准备了上好的珍珠膏,有为他备了许多滋补的药膳。   回来仅一月,脸上的皮肤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细腻与白净,就连他许多年未曾变过的体重,也至少比之前多十斤。   现在宁星玥在院子中忙碌的模样,与当年几乎如出一辙,苏瑾静静地坐在方桌边,自己宽慰着,胖些或许宁星玥抱起来没有现在这么硌手,也挺好。   如此没羞没臊地想法从自己脑海中冒出之时,苏瑾都觉得十分可笑。   宁星玥一转头,目光正好与房中紧紧盯着的自己的苏瑾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她忽然停下了脚下急促的脚步,用身前的围裙擦了擦沾上了白色面粉的脸颊,憨憨的笑道:   “午饭一会儿就做好了,你不要动,就坐在那里等我!”   苏瑾非常听话,就一直静静坐在原处,直到宁星玥将所有做的菜一一端上桌,他真的半分都没有挪动地方。   昨晚饭后,宁星玥特地回房,让翠竹为自己梳洗了一番。   迟到了一会儿,才出现在苏瑾的房门前。   苏瑾静静望着眼前巧笑盈盈的宁星玥,想要将这一刻所有的美好都深深印在脑海之中。   见苏瑾一直痴痴望着自己没有动弹,宁星玥以为是刚刚翠竹为自己重新做得梳妆不称他的心意,呆呆的问道:   “不好看吗?”   苏瑾摆了摆头,轻笑道:“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突如其来的情话,让宁星玥现在的脸颊仿佛是胭脂涂多了一般,红得透透的。   苏瑾没有继续再打趣她,只是伸手拍了拍自己身侧的圆凳,“我想听你一一再我好好介绍介绍。”   宁星玥这才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坐在苏瑾右手边的圆凳之上,颇有兴致的指了一下他们现在身前的这道菜。   “这个叫金玉满堂,主要是以今晨我在山上挖新鲜的芦笋和马太医送来去湿毒莲子合炒而成,再缀以一两颗红红的枸杞,不仅色泽好看,味道也非常鲜美。”   说完,宁星玥拾起银箸,夹了一块芦笋放在苏瑾的碗中。   苏瑾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靠近右肩的刀伤,说话的语气中满是委屈道:“受伤了,抬不起来。”   许是这段时间,宁星玥早已习惯了苏瑾的各位无赖行为,明明是在耍赖,他自己说得却非常理所当然。   宁星玥重新从桌上拾起刚刚才放下的银箸,再次加上一块芦笋,慢慢放在苏瑾的唇边。   “张嘴……”   小伎俩终是在宁星玥的妥协之下得逞,苏瑾微微张口,接过宁星玥送到嘴边的笋段。   幸福的微笑,几乎都要从苏瑾的嘴边溢出。   细细咀嚼过后,苏瑾朝着宁星玥满意的点点头。   “好吃、好吃。”   苏瑾已经不记得距离上次吃到宁星玥做的菜已经是多久之前了,还是记忆中的味道,每咽一口,他都激动得恨不得立马冲过去抱住她。   告诉她,他真的很想她。   但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如果他如此轻举妄动,或许又会将她吓走,心中的胆怯,让他有些畏畏缩缩,现在也只感在言语上稍作试探。   得到苏瑾的肯定,宁星玥又喂他吃了几个其他的菜。   只要是宁星玥喂的,苏瑾对他们都来者不拒,一一将它们统统咽了下。   不一会儿,苏瑾望着这满满一桌的菜,几乎都已经被宁兴玥悉数塞进了他的口中,而她自己几乎一口都没有吃。   即便是苏瑾此时已经觉得刚刚的食物已经满到嗓子眼了,但他却不知该如何拒绝宁星玥的好意,生怕自己说到什么话勾起她不好的回忆,只有试探着说:   “都给我吃了,你自己也吃些吧!”   宁星玥抬手给苏瑾倒了杯茶,递到苏瑾的左手边,表情悠闲的说:“我刚刚做的时候已经都吃了些了,现在不饿的,你身上还有伤,都吃些总归是好的。”   苏瑾顺手将茶杯送到唇边,缓缓送进嘴里。   茶水堪堪到达舌尖的那一瞬,苏瑾略带诧异地抬眼看向宁星玥,他发现此时宁星玥也正在望着自己,四目相接之时,苏瑾发现宁星玥有些不敢直视自己的双眼,不自觉地挪开了不安的目光。   苏瑾的脸色依然柔和,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宁星玥,说:   “谢谢你。”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很感谢她对自己的照顾。   “是不是在我昏迷的时候,马太医对你说了什么?”   宁星玥知道苏瑾迟早会察觉到,所以她也并未刻意隐瞒,“对,他说如果你体内余毒不除,那么你至多只能再活三月的时日……”   话未说完,酸涩之意早已逼红了宁星玥的眼眶,清澈的眸底,漾起朦胧的水雾。   “足够了。”   苏瑾面色依旧平静,他接过宁星玥手中的那壶被掺了迷药的茶水,自顾自的斟了一杯,抬手再次倒入口中,当着宁星玥的面,举起空杯杯口向下抖了抖,杯中只余下零星的水滴,落在桌面。   “你明知这东西对于我无用的。”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如果为了解毒,剩下的日子我便要浑浑噩噩度过这一生的话,我不接受。”   他不接受自己会抹去两人的初遇。   他不接受自己会抹去两人的刻骨铭心。   他不接受自己会抹去宁星玥的存在……   只是想想而已,他已经觉得自己都会疯掉。   “可,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不是吗?”   宁星玥面色凝重,她明知苏瑾性子天生固执,但无论如何,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想放手一试。   “可,对于我来说,忘记了你,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苏瑾自知时日无多,他想要在临死之前,不要闪躲,这一次他想将自己对宁星玥全部的爱意毫无保留的传递给她。   “那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倒是能潇潇洒洒说走就走,但留下来的人呢?或许会陷入痛苦的回忆中,虚度一生……你太自私了!”   宁星玥的这句话,彻底将苏瑾说蒙了,他怔怔坐在原地,是他考虑欠妥了,现在他突然有些动摇,不知道自己这一次回来的这个决定,是否做得对,是否真的像宁星玥说的那般,只是他自己的自私的选择?   他不知道。   宁星玥放缓了语气,将自己的掌心覆在宁星玥的手背之上,“就算是为了我,你能跟齐彦一起回北国去治疗吗?我会在这里等你……”   温热的体温从宁星玥的掌心传递到苏瑾的心底,说实话,他是有些动摇的。   但一想到之后自己或许会回到之前那个冷漠之人,想起那十年宁星玥所受的苦,他的眼底染上淡淡哀愁,沉沉地摇了摇头。   “慧慧,我真的能忍受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只是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将我过去十三年亏欠你的都加倍还你。我本来在十三年前就应该跟着萧家,一起赴死,现在我过的每一天,都是赚到,此生也无怨无悔!”   听着苏瑾的话,宁星玥的鼻腔涌上了一股酸涩,炙热的泪水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她覆在苏瑾手背上的手指也慢慢捏紧。   忽然,苏瑾感受到自己的手背上有一股细微的酥麻,瞬间觉得眼前天旋地转。   “慧慧,我……”   话音戛然而止,只听见“噗通”一声,苏瑾径直扑倒在方桌上,涣散的目光,他晃了晃脑袋勉强抵抗愈发深沉的睡意,他极力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越来越模糊的宁星玥。   朦胧中,苏瑾隐约听见宁星玥微启朱唇,根据嘴型她依稀辨认出三个字——   对不起。   最终,始终抵挡不住特制迷药的药力,苏瑾随即眼前一黑,整个人都失去了意识。 第78章   “你真的决定了吗?”   齐彦从外面走了进来, 看看倒在桌子上的苏瑾,又看看坐在一旁双眼直愣愣地盯着苏瑾的宁星玥。   “对,没有什么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宁星玥没有抬头, 说不难过那必定是假的,爱了十年的人,兜兜转转, 终于向你坦白其实他也从很早之前就深爱着自己,任谁都想长长久久的腻在一起,又怎会舍得分离。   但如果将他锁在自己身边是需要用他的生命作为代价,宁星玥自认自己做不到。   她不想每当午夜梦回, 看到他被毒虫逐渐掏空的身体, 只要一想到, 他为了留下来所承受的痛苦。   宁星玥就觉得无法原谅自己。   当一段两情相悦的感情, 在一起的过程却是让双方都痛不欲生的话,那这段不被老天爷祝福的感情,她不想要再继续了。   或许各自安好, 才是两人最好的宿命。   “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回北国吧?这样即便是他真的会失去记忆,只要你还在他身边,感情迟早还会再建立起来的。”   齐彦内心也是矛盾的。   第一,他不确定到底那位神医所说的北国蛊师具体在何处, 如果他们不能在苏瑾毒发前找到那位蛊师,如果他带上宁星玥, 无疑是要让宁星玥眼睁睁看到苏瑾再次在自己的眼前一点点油尽灯枯。   上一次国师府爆炸,大家都以为他葬身火海。那段时日的宁星玥虽然没有跟任何人表现出自己的难过, 但她不要命的奔跑于大兴的各个府县, 三年来根本没有一日休息, 用忙碌来麻痹自己的痛苦,这些齐彦统统都看在眼里。   如今让她再次亲眼见证,齐彦不确定到时候她是否还能挺得过来。   第二,即便真的找到了蛊师,治好了苏瑾的毒,失去了记忆之后,苏瑾对宁星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十三年前齐彦和他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世人皆道他冷血无情杀伐决断,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宁星玥是否真的还能用真心再次去感化他,让他再一次爱上自己,这一切都是个未知数。   如此想来,齐彦心中的确生出了许多矛盾,但最终的决定权在宁星玥自己的手中,无论到时候她如何选择,齐彦也定会竭尽自己所能将所有的痛苦降至最低。   “不了,本来我此番从京城出来便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做过我需要思虑和顾忌的事情太多,束手束脚,一生都在为别人的喜悲活着,此后,我只想随心度日,如果这份感情注定会让我痛苦,那不如就在心中留存这与他最美好的这段回忆,如此便足以。”   宁星玥抬眸,笑靥淡淡如花,轻轻飘落在齐彦的眼中,此刻的她,没有难过也没有悲切,有的只是洒脱与释然。   “此后的事情,便要麻烦陛下多照顾些,能否活下来,都是他的造化,但也与我无关。”   那之后,齐彦就带着苏瑾和之前抓到的一众探子一同回了北国。   从那时起,每月大概有一两次,刘理会与宁星玥送来信鸽,向宁星玥汇报一些苏瑾的近况,但每次收到之后,宁星玥都将它们统统收在一个匣子中,一封都未曾开启。   起初的几月,每每收到信笺,虽然宁星玥不曾拆开,但信按时送到至少说明苏瑾依然活着,她心中悬着的大石也就渐渐落下。   即便是后来,宁星玥跟齐彦因为一些大兴的事务会面,两人也非常默契的避而不谈关于苏瑾的事情。   与此同时,在大兴游历了一年之后,宁星玥也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这些年因为宁星玥对大兴的兴盛做出了巨大贡献,这也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慢慢接受女子读书写字参政议事,朝廷也专门为一些衙门设置了女官的职位,每年也有专门针对女官的选拔考试,无论平富贵贱,均可参加。   虽然大家开始在习惯这件事,但事实上,女子识字只能通过自家父亲兄长来教授他们读书习字,却没有一家书院愿意接受她们入学。   因此,宁星玥开始在大兴举国上下开办免费的女子学堂,她想通过这一项改革告诉穷苦家的女子们,她们这一生不只是长大之后觅得一位郎君嫁人这一条路,她们也能通过自己的努力,为自己为家人收获一个更好的未来。   实则,女子学堂在全国推行的时候遇到了非常多的阻碍。   什么场地、□□偏见之类的,宁星玥都觉得可以通过时间的推移都能解决。   但令她最为头痛的是,书院建成了,但是找不到愿意来学堂教书的先生。   很多男先生或是为了避嫌,或是家中不愿,都拒绝来女子学堂教书。   所以大部分的女子学堂教书的都是女先生。   先不说,之前在大兴女子能够读书的家庭本就非富即贵,他们岂会愿意让自己家的女儿抛头露面出来做女先生。   再者,即便宁星玥主事的这几年大兴女子的地位虽然逐步提高,但是大多的家庭还是以男主外女主内,如果出来做女先生,她们就很难在家操持家务,此前因为家中妇人出来做女先生,致使家中婆婆上门来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不占少数。   此时,宁星玥坐在桌案边,蹙着眉,翻看着这几日全国各处呈上来的关于女子学堂进展的书信。   越看,心中的郁结越深。   尤其是祁县。   祁县,一直是徐州府乃至整个大兴的一个非常头痛的地方。   那里因为早年间年轻男人们都应征出去打仗,但令人痛心疾首的是,在一次战役中,他们遭到了敌军的埋伏,几乎县里年轻的男人都葬身在那场战役中,至此县中几乎只剩下了老人、幼儿和妇女。   这些年,那里的生活几乎都是靠着朝廷的救济过着。   想要让那里能够自给自足,起初宁星玥计划的是将那里年轻的女子们尽可能的培养为女先生,然后在让她们去到全国各处的女子学堂,这样不仅解决了他们的生计问题,也同时解决了各地缺少女先生的燃眉之急。   但通过刚刚祁县的县令发来的书信来看,因为常年接受着朝廷的接济,致使那里的居民天天只想着不劳而获,当县令提出让她们都去学院学习的时候,大家都叫苦连天,起初一两日还有十几个去学堂瞧瞧,三天过去之后,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了。县令每天都派人去挨家挨户的去请,可大家都有各式各样的理由推脱。   宁星玥着实看不下去了,她将手中的书信往桌上一拍,强硬的说道:   “翠竹,收拾东西,明天我们去祁县!”   到了祁县之后,宁星玥才知道此前自己将祁县的情况想得太过于简单。   这里不仅仅是因为常年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所有导致大部分人懒惰。   还因为地理位置确实非常恶劣,每家每户不像寻常的人家住得非常的聚集,大多的人都是住在深山之中,如果学堂每天卯时开始上课,那他们则需要至少提前两个时辰中家中出发,那时天还未明,他们从曲折的山路上下来绝非易事。   另外还有许多女子不仅上有老,下还有小,自己生活都有些应接不暇,有何谈每日花费四五个时辰去读书写字呢?   宁星玥坐在县衙堂审的桌案前,看着这些令人头痛不已的汇报材料,在觑了一眼跪在堂下瑟瑟发抖的县官。   “带本宫实地去瞧瞧!”   县官踌躇不前,跪在原地将自己的脑袋深深埋入自己的双臂之中。   “公主,前方路途艰险,进山只能徒步前行,微臣恐怕……”   没等县官找到推脱的话,宁星玥从桌案边站起身,径直朝着大门的走去。   “那还不赶紧走,再不走就要天都要黑了!”   说完宁星玥的背影就从大堂的门边消失了。   县官跌跌撞撞地紧随其后。   实地去了女子们每天都需要走的山路之后,宁星玥发现,这边的山势极为陡峭,小路的一边背靠山势,另外一边就是没有任何遮挡的悬崖峭壁,一个大意恐就会丢了性命。   现在他们还是大白天走,那些侍卫一个不小心都有可能跌倒在地,更不用说女子们每日上下学的时候,天边还没有亮光。   天边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漆黑的乌鸦成群结队的在不高的空中盘旋,茂密的山林之中时不时传出不知名的野兽的嘶吼,让宁星玥一行不寒而栗。   “难不成这山中还有猛兽?”   宁星玥听见身后的翠竹声音颤抖地询问身边的当地衙役。   “野兽倒是没见过,但是听这里的老人说,早年间这个大山中时常有吃人的狐仙出没,他们长相十分俊美,且说话也很温柔,非常容易就能得到女子的倾慕,当那些女子卸下防备之时,他们便会将她心挖出,细细品尝……”   “哇哇——”   正巧几只乌鸦从他们的头顶飞过,它们的叫声,好似在嘲笑他们痴傻。   不多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漆黑的夜空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大家停在了原地不知是该往前走还是往回走?   “李大人,前面还有多远?”   “回公主的话,大致一刻钟的时间……”   就在县官回话之际,一道闪电就在他们跟前,上达天穹,下至深谷。   “赶紧走!赶紧走!”   他们身侧都是茂密的树林,刚刚的那道惊雷如果稍稍偏移半分,直直劈在树上,他们周围的山林定会免不了一场火灾。   现在队伍都已经乱作了一团,宁星玥被侍卫们护着赶紧往前跑。   在他们终于马上就要出山之时,只听见身后“啊——”的一声尖叫,还未来得及反应,大家眼睁睁看着宁星玥落入了脚下的一个石洞之中。 第79章   “啊——”   宁星玥顺着一个狭长的甬道, 其中有无数的岔口,在岔道处根本由不得宁星玥自行挑选,伴随着飞快的速度呼啸而过。   之后, 宁星玥又向下滑了一段时间后,最终一个迅猛的冲力,宁星玥感觉到自己在空中下落了片刻, 最后臀下传来好生一阵疼痛,她掉到了一个平地上。   宁星玥也是适应了好一会儿,才隐约察觉出,这个平地的四周链接着五个不同的路口。   由于距离地面太远, 这里没有半点光亮透进来, 空荡荡的石洞中只有穿堂风呼啸而过时, 回响起“呜呜——”仿佛女子哭泣的怪声。   此时宁星玥被裹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她摸索到一个石壁的位置慢慢靠坐了下来,脊背处传来的冰凉之感,使她不由地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膝, 她呆呆望着先前落下来的那个洞口,静静等待了翠竹他们的救援。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由于没有光线的指引,宁星玥也不知距离自己掉下来到底过了多久,因为来时他们走了很多的山路, 加之独自呆在未知的山洞里太过于紧张,导致她现在腹中空空, 身上的力气也慢慢在消逝。   空气愈渐稀薄,这里也有没有食物和水, 宁星玥周身觉得有些乏力了, 眼皮不停的打架, 但她知道如果自己就这么睡过去,或许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就在宁星玥几乎无法坚持下去的时候,她瞥见从自己右边的洞穴隐约散发出昏黄的火光,她拖着自己疲惫的身体朝那里面望去。   一直呆在黑暗之中,突然看到亮光,宁星玥只觉得眼前有些朦胧,看不清那边的情况,只是模糊瞥见那里有一个雪白色的身影,从他颀长的身量估计应该是为公子。   宁星玥猛然响起先前在山中的时候,那个侍卫对翠竹说的那番话,难不成这位公子便是他们口中的狐仙所变?   如此想着,宁星玥赶紧从洞口缩了回先前躲藏的那个角落,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将随身携带的匕首牢牢握在自己的手中。   只见那道光亮仿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宁星玥紧张得都能清楚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哒哒——”   手中的匕首越攥越紧,伴着那位公子沉重的脚步声,宁星玥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此时,她在心中默默倒数着——   “三。”   “二。”   “一。”   那道白色身影出现在洞口,宁星玥也不由分说举着刀便朝那道身影刺了过去。   刀还没有落下,宁星玥感受到有一个冰凉的手,力道很轻地将她的手腕握在掌心之中。   现在宁星玥已经明显的知道自己与那“狐仙”之间力量悬殊,她正欲抬脚想他踢过去,却只感觉自己被抓住的右手被那人往前一带,她整个人都被揽入微热的怀中。   宁星玥挣扎了几下,根本动不了。   忽而一阵穿堂风吹过,熟悉的白檀香慢慢充斥着整个洞穴。   突如其来的清香,宁星玥刚刚挣扎地动作陡然僵硬在了空中。   还未来得及询问,白衣公子先开口轻轻唤了一声,“慧慧,是我。”   也不知是因先前的害怕与恐惧,还是因那些以为早已忘却的过往,一桩桩一件件,此时都统统化为委屈一股脑的涌上眼眶,潸潸而下。   “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苏瑾拉起袖子,轻柔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对不起,是我的错,让你等了这么久……以后无论你怎么赶我,嫌弃我,我都不会再放手!”   说完苏瑾的手再次收紧,好似只要他一松手,宁星玥又会像此前一般,无声无息地从他的身边逃走。   他偷偷抹掉了自己眼睫上的湿意,深吸了一口气,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抚在宁星玥单薄的后背,无声的安抚着还有些微微颤抖的宁星玥。   泪水停止之后,宁星玥又啜泣了好一会儿,才从悲伤的情绪中缓了过来,她抬起头,白皙的脸颊上一双眼睛通红,小巧的鼻尖一吸一吸的,看上尤为可怜。   苏瑾心中一颤,柔软的唇似是安慰般,轻轻点在了她的鼻尖。   “还怕吗?”   看着宁星玥瞬间被染红的双颊,苏瑾脸上的笑意也愈发的浓烈。   宁星玥摇了摇头,应是察觉到了苏瑾灼热的目光,害羞般的飞快埋下头,再次钻入他坚实的怀中。   “有没有受伤?”   苏瑾感觉宁星玥的脚步好像有些不自然,担心她是不是在落下来的时候伤到了哪里。   宁星玥在他的怀中拱了两下,然后抬手,指了指自己有些擦伤的手背,“这里。”然后有翻过面来,给他瞧自己发红的掌心,“还有这里。”   当她正准备抬手给他指自己脖颈的时候,苏瑾轻轻拉起了她刚刚指的受伤的手,轻轻一个吻落在了她的手背,紧接着又将手心反过来,柔软再次落在了她的掌心。   宁星玥着实被他的动作吓到,刚刚指着自己脖颈的手正要收回,只觉得一阵淡淡的清香将她牢牢包裹,苏瑾细软的发丝轻轻拂过她的鼻尖,随后一个温柔绵长的吻颤抖着落在了她的耳后。   他的呼吸急促,与她厮磨的耳廓滚烫。   “你……”   宁星玥被他的动作吓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此时的苏瑾脸颊微红,他从宁星玥的颈间抬起头,眸光闪烁,内里无数的情意涌动,他声音低沉,嗓音有些沙哑地问道:   “还有吗?”   经过了刚刚苏瑾的那一番,宁星玥哪里还敢轻举妄动,她惊讶的瞪着圆圆的双目,怔怔望着眼前这个只有在梦境中才能见到的人。   正在宁星玥发愣之时,苏瑾突然倾身靠近她的唇。   在这一瞬,四目相对的两人,心下都狂跳不止。   呼吸越来越急,灼热的气息拍在对方的脸颊,搔起丝丝痒意。   苏瑾慢慢向宁星玥靠近,宁星玥一步步向后退,忽而脚下才到了一颗石子,向后一滑,宁星玥下意识双手勾住了苏瑾的颈子。   几乎同时,苏瑾也一手覆在宁星玥的后腰,一手覆在她的后脑,两人之间几乎是没有空隙的相抵着。   苏瑾毫无预兆一埋头便轻而易举地贴上了宁星玥的唇。   起初只是轻柔地婆娑,一点一点细细品尝着期待已久的甘甜。   随后,待宁星玥下意识轻轻闭上双眼,慢慢在自己的带领下开始有些笨拙地回应,苏瑾开始渐渐加大了力道,不同于先前的柔情似水,现在他带着些霸道的掠夺,强势地将舌尖探入她的口中。   寂静的石洞中,此时唯有一阵阵细碎的呜咽在空旷中回荡。   苏瑾追得太紧,宁星玥几乎就要踹不过气,她抬手紧紧拽住苏瑾单薄的前襟,通过与苏瑾相贴的指尖,她依稀能够感受到,当下他胸口动情的起伏。   缠绵少顷之后,苏瑾似是有些意犹未尽地慢慢从宁星玥潮红的脸颊上移开。   他望着刚刚被自己吻得发红的双唇,眼角染上了淡淡的笑意。   而此时宁星玥微微喘着气,有些娇羞地不敢去看苏瑾的眼睛。   苏瑾抬起略带薄茧的指尖,轻轻拂过宁星玥殷红的唇瓣,略带歉意地埋头轻轻在宁星玥的唇上点过。   “慧慧,我有些心急了。”   宁星玥佯装生气,狠狠地在他的腰间捏了一下。   “你到底是来救我的,还是来欺负我的?”   苏瑾轻笑,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宁星玥赤红的脸颊,将她刚刚凌乱的鬓发重新挽回她的耳后。   “我爱你。”   “很爱很爱你。”   宁星玥目瞪口呆等在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就算此前做梦,她都从未梦到苏瑾说爱她。   “你说什么?”   她生怕是自己听错,傻傻地再次想苏瑾确认。   听到宁星玥的话,苏瑾歪过头,细长的五指慢慢穿过宁星玥耳后的发丝,熟悉的香味萦绕在她的鼻尖,轻轻的说道:   “我爱你,从久到你还不知道我是谁的时候,我便已经爱上了你。”   “正当我以为自己能够配上你的时候,猝不及防的变故,彻底冲昏了头脑,过去是十年,都是我的错,今后,请让我用这余生好好弥补。”   “无论你愿意与否,此生我都赖上你了。”   苏瑾说完之后,宁星玥踮脚,柔软的双唇再次轻轻覆了上去。   他宽大的肩膀,将宁星玥牢牢笼罩在其中,先前宁星玥觉得像是哭声的穿堂风,此时好似低声吟唱一曲悠扬的乐曲。   蓦地,苏瑾将宁星玥横抱而起。   她便任由他抱着,纤细的双手轻轻搭在他宽厚的肩膀之上。   因为苏瑾这一路上过来都做了记号,没过一会儿,他们就从迷宫般弯弯绕绕的石洞中回到了县城的边界。   头靠在久违的肩膀,眼中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灯光。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猛然抬头看向头顶上那双一刻不移的盯着自己的狭长的凤眼,兴奋地说道:   “我想到怎么让山中的女子们来县城中上学了!走,我们现在就去县衙。”   此时苏瑾一脸宠溺地看着眼中表情灵动的宁星玥,嘴角轻挽,附和道:   “遵命,夫人!” 第80章   从山洞出来之后, 一行人便上了马车,马车在黑暗中疾驰,不一会儿就停在县衙的门口。   宁星玥下车的时候, 县官早早便跪在了大门口,头埋在地上,瑟瑟发抖, 等待宁星玥最后发落。   “起来,跟本宫进来。”   一句不带任何情绪化的话匆匆从县官头顶飘过,他小心翼翼将自己的官帽重新戴在头上,没有半点迟疑就跟着宁星玥去了县衙后堂的书房。   宁星玥走到书房门前时脚步一顿, 转头就迎上苏瑾隽秀的脸庞, 她朝苏瑾招了招手, 苏瑾便很乖巧的附耳过来, “你跟翠竹先回去吧,我可能要晚点才会回来。”   听完后,苏瑾的脸上闪过一声失望, 也并未多说什么,站在门前目送着宁星玥进屋,待县官进屋之后,身后的侍卫从里面将门紧紧的关上。   宁星玥快步走到了桌案边,径直坐在了圈椅之中, 她拿起了一直毛笔,县官马上会意, 三两步上前为宁星玥开始研磨。   漆黑的墨汁,被县官研磨地浓淡适宜。   宁星玥用笔尖轻轻沾了一点, 从一旁抽出一张白纸, 认真在上面描绘了起来。   “虽然先前本宫不幸落到了山洞之中, 但这也算因祸得福吧,苏瑾来营救的时候,我们意外发现,这个山洞竟然是连通了上山和下山的落,而且只要稍加修复,那里完全可以作为一个天然进山的通道!”   “所以现在,本宫有件事需要你天亮之后去落实一下,找几个精通修造之术的工匠去实地考察,在那石洞中,挑选出一条最近且最安全的通路,然后考虑好所有发生的自然灾害的因素,使得那里能成为一条金出山的安全通道。”   “只要那里修好之后,会大大减少山中的村民进出山所耗费的时长,以及现在面临的安全问题,不管是对于出山读书的女子,还外出采办卖货的村民都是一大幸事。”   县官听闻宁星玥的一番话后,豆大般的眼睛也闪烁这兴奋的光芒,“公主此言甚是,此前就有许多山中的村民来找本官叫苦连天,说他们并非不想自己不想劳作,而是这路途遥远,他们年老体弱出一趟山不容易,如果有了这一条路,那就是解了下官的燃眉之急啊!”   这个惊人的发现,着实是意外的收获,宁星玥也很开心的点了点头,补充道:“工匠看过之后,赶紧将设计图做出来,然后在造个修建计划,本宫会将这些统统派人送回京中,没有太多的意外的话,下月修建的银两就会批下来,届时山洞也能尽快动工!”   说着,宁星玥有那笔在纸上大致画了一下,方才自己从山洞中出来的路径,然后又跟县官合计了一下后续的一些安排。   待到两人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之后,宁星玥推门走出书房之时,发现天边已经蒙蒙亮了。   乡间的清晨格外的宁静,和煦的微风中夹带着泥土的芳香。   宁星玥深深吸了口气,突然察觉白檀香的香味在自己鼻腔中挥之不去。   她扭头一看,发现苏瑾靠站在门边,双手交叠于胸前。   此时他双目轻阖,扇形的长睫在他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了弧形的阴影,一阵清风轻抚着他雪白的衣摆,好似白衣飘飘的谪仙悄悄落入凡尘。   县官本来是出来送宁星玥的,看到门前站了个陌生的男子,正准备呵斥,宁星玥却抢先了一步,以极其亲昵的语气,唤了一声:   “苏瑾。”   宁星玥的声音悠悠飘入苏瑾的耳畔。   他慢慢抬眼,充满水汽的眸子不偏不倚落在宁星玥的身上,看清眼前之人后,他微微一笑,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   “你们说完了?”   他目光扫过宁星玥身旁的县官,对他施了一礼,而后移回目光,双眼落在宁星玥的身上后,就再也没有在挪走。   宁星玥抬头回以他一个温柔的目光,随后轻点了下头。   “对,我们回去吧。”   说完,两人便在县官的恭送中,轻快的出了县衙的大门。   宁星玥摒退了身侧的侍卫,扭头对苏瑾说:   “你陪我走走吧。”   苏瑾点点头,为了迁就着宁星玥的步伐,他可以放慢了脚步。   两人缓慢的朝着红日升起的方向走去。   苏瑾朝宁星玥的方向越靠越近,突然他脚步一顿,转向宁星玥,拉起她的手,将自己的五指与她的交缠在一起,而后重新放在身侧,继续慢慢朝前走着。   见此,宁星玥的有些哭笑不得,昔日那个成熟稳重的大人早已不见了踪迹,现在呆在她身侧的只不过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年。   想到这她不禁心中一沉,感到自己鼻尖微微的酸涩。   “你是不是偷跑回来的?”   苏瑾转头冲着宁星玥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望着宁星玥的双目烟波流转,轻声说:“我想你了。”   宁星玥被他突如其来的表白,羞得面红耳赤,话锋一转,“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邱素心跟我说的。”苏瑾轻描淡写的说。   “素心能这么轻易就告诉你?”   对于苏瑾的答案,宁星玥颇感意外,因为以宁星玥对邱素心的了解,以及邱素心睚眦必报的性格,如果在明知上回苏瑾骗了自己的情况下,无论如何邱素心都不会这么轻易就饶过他,还将自己现在的所在之处告诉他。   苏瑾摸了摸下巴已经长出的青色胡茬,思索了片刻,道:“我得知前些日子邱素心成亲,以为你会呆在京城,便想先去京城,没想到路上耽搁了时日,到的时候已经错过了邱素心的大婚,你也已经走了,但直觉告诉我邱素心知道你的去处……”   “所以我就去她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并为她做了半月的奴隶供她使唤,然后她便好心告诉了我,你的去处,我就马不停蹄赶来,还好我及时赶到,昨晚也不会有机会英雄救美一番。”   苏瑾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表情,述说着这些日邱素心对他的刁难,好似是在说道听途说的故事。   宁星玥忍不住屈指轻叩了一下苏瑾的脑门。   “傻子。”   苏瑾笑着俯身亲吻了一下宁星玥的唇。   “我是。”   两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宁星玥在祁县的住处。   宁星玥与苏瑾面对面的慢慢往后退,苏瑾轻轻拉着她的指尖。   “我进去了。”   “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话音刚落,苏瑾松开了宁星玥最后一点指尖。   就在宁星玥的手在空中缓缓划过之时,苏瑾快步奔向宁星玥,将她再次深深陷入自己的怀中。   他用鼻尖轻嗅着宁星玥带着清香的发丝,这个感觉令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好担心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一松手梦就醒了。   此时,纵使他心中有无数情绪翻涌,但最终都化作了三个字。   “我想你。”   这段时日,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忍住了想要来找宁星玥的冲动,他每月都让齐彦替自己捎一封信给宁星玥,却一直没有得到过回应,如今人真真实实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要让他松开手又谈何容易。   两人又在门前相拥了半晌,苏瑾才慢慢松开圈住宁星玥的手。   “你走吧。”   苏瑾生怕自己又会反悔,挥了挥手之后就转过了身去。   不知是因为苏瑾抱得太紧,还是因为她自己内心的悸动,此刻,宁星玥脸颊微红,立在原地思忖须臾,绕道苏瑾的侧面,踮脚轻轻在他的脸颊上印上了一个淡淡的红印。   而后,宁星玥便飞快地跑回屋中,将房门从里面关上,紧紧贴在门扉上喘着粗气,身体不自觉地随着飞速跳动的心脏不住地起伏,好半晌才慢慢从先前的悸动中缓过劲来。   时光马不停蹄地向前跑着,一转眼,宁星玥已经在祁县呆了有月余了。   修建石洞的计划也进行得非常顺利,还有大半个月,就要竣工了。   另外,在宁星玥和苏瑾挨家挨户地游说下,现在女子学堂的学生也渐渐多了起来,现在只要宁星玥一有时间就会去学堂教大家读书写字。   一日。   宁星玥像往常一般,在学堂中教大家认字,一个学生着急忙慌的冲进了教师,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稚嫩的脸上是压制不住的惊恐。   “宁、宁先生,你家好像着火了!”   学院距离宁星玥的住处并不远,闻讯,宁星玥赶紧探头朝自家屋子的方向望去。   果然那个方向升起了一缕浓烟。   大家都顾不上上课了,提着水桶就朝着宁星玥的房子赶去。   一群人急吼吼的冲到了宁星玥的门前,看到的确实苏瑾一脸黑灰地从厨房中走了出来,看到大家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黑黝黝的脸上似是有些疑惑。   “我在做椿芽酥饼,我隐约中记得慧慧喜欢吃。”   宁星玥看着他这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   她走上前,从怀中拿出一张锦帕,细细为他擦去脸上的污迹,轻刮了一下苏瑾的鼻尖,柔声地回答:   “对,我喜欢吃椿芽酥饼,你记得没错。”   与此同时,宁星玥将苏瑾身上的围裙解下来,让他帮忙穿在自己的身上,冲着先前来帮忙的学生们说:   “今天大家都在,我来为大家做椿芽酥饼吧!”   学生们都开心的欢呼着,“谢谢宁先生!”   不一会儿,一碟碟香喷喷的椿芽酥饼被翠竹依次摆在了桌上。   宁星玥从中取了一块,递到苏瑾的手上。   “尝尝,看味道变没变?”   苏瑾有些茫然地翻看着手中的酥饼,而后又放在唇边咬了一口。   酥饼在他的口中发出“咔哧咔哧”的酥脆声响。   突然,他嘴上的动作停止。   猛然抬头,明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慧慧,我不记得了……怎么办,这个味道,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宁星玥微笑着为他拭去眼角的水渍,“没关系,以后我再一点一点地说给你听。”   “我好害怕有朝一日,我也会把你忘了。”   苏瑾神色木然地望着手中这个没有点半印象的椿芽酥饼,紧抿的嘴唇止不住的颤抖着。   宁星玥转头,轻轻用自己温热的双唇抚平着苏瑾心中的恐惧,宁星玥朝着苏瑾豁然地笑了笑,一边抚着他弓着的脊背,一边轻柔地道:   “无事,只要我还在你身边,我相信,即便是忘记了,迟早有一天,你还会重新爱上我的。毕竟,晟渊,晟渊,你是那个需要被光亮照拂的深渊,而我就是你照亮你的漫天星月。”   十四年前。   御花园中。   宁星玥看到一位误闯御花园的少年郎,心下一滞,没有丝毫的犹豫便追了出去。   “公子,请问尊姓大名?”   “晟渊,萧晟渊。”   “噢,晟渊,是被光亮照拂的深渊的意思吗?好巧,我叫宁星玥,我想成为那片照亮你的漫天星月。”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